起先发现织口的身影时,修治还以为看错了。织口不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种地方。他就坐在越中境休息站入口处的水泥矮墙上,膝上放着包袱。
可是,坐在那边,任由看似廉价的工作服依摆随风翻飞的人,再怎么看都是织口邦男。
“你怎么了?”
大概是察觉到修治的样子怪怪的,范子开口问。修治保持看着前方的姿势低语:
“是织口先生。”
“啊?”
车子减速靠近后,织口也认出驾驶座上的修治。他软弱地微笑着,抱着包袱站起身。
在织口的提议下,修治先让他上车,将车子开到休息站的餐厅后面停妥。建筑物背后,可能是哪里正在做工程,地上散落着装管线用的管子。旁边的铁材堆积如山,上面,有几只早起的麻雀,正踱着小脚跳来跳去。
“你终于追上来了。”织口一开口就这么说。
修治缓缓摇头,凝视着织口。“不见得……我看不是吧。你是听到新闻,知道我们会来,所以特意在这等着吧?”
织口和修治下了车,修治靠着引擎盖,织口倚着背后的水泥墙,范子则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在椅子上,把膝盖伸出车外?织口小心翼翼地抱着的包袱,现在放在后座的位子上。
织口交出包袱时,修治顿时觉得“这下子终于结束了”,把那沉甸甸的包袱放在位子上时,安心与解放感霎时令他目眩。
“织口先生,我自认大致明白事情原委。可是,你怎么会突然决定这么做?为什么?”
修治的问题令织口抬起头,他仔细看了一下范子的脸才说:
“倒是你们,能否先把你们那边的原委告诉我?新闻报导得很片面,所以我不太明白。”
修治和范子对看了一眼后,修治才开始解释。包括他怀疑织口根本没搭上快车;如何发现庆子、遇到范子;至于范子的立场,在她自己从旁解释后,修治又补充说:
“她说,庆子小姐会在枪身塞铅块企图自杀都是她的责任,万一因为这样害死织口先生那就麻烦了,所以想当面跟你沟通……因此,她就跟着我一路来到这里。”
织口再次露出窥探范子表情的眼神,然后才开口,语气很和蔼。“谢谢。”
范子默默地摇头。
说完庆子命他带着枪,可是他没带子弹来的事,修治苦笑了。
“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射你嘛。”
织口双手缓缓抚着头。
“我们回东京吧。”修治静静地说。“织口先生,你别做这种事情了。我自认目当明了你本来想做的事,也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这样终究是不对的。”
织口微笑。“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就连修治也一时语塞。“你想把大井善彦……杀掉,对不对?”
然而,织口摇着头。
“难道不对吗?”
“不对。”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枪?”
“因为我想试探他。”
“试探?试探什么?”
织口把视线移向修治背后、麻雀正在戏耍的铁材堆上,闭口不言。修治本想催促他回答,可是看到织口严肃又寂寞、彷佛被遗弃的小孩般旁徨的表情,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想试探他。”终于,织口开了口,幽幽吐出回答。“我想试探的是,大井善彦是否真的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了,是否已经准备好要接受应得的惩罚了。”
上次公审时要是辩方没有出现新证人,从其口中吐露意外的事实,自己或许也就不会想这样做了吧——织口开始细说从头。
“前来作证的是在东京新宿的酒吧上班,现年才十七岁的少女。她表示,自己去年秋天生的小孩是大井善彦的。”
据说大井本人也知道这件事。婴儿出生时,他早已因为母女命案遭到逮捕,当他母亲去看他,把少女产子的事情告诉他后,据说他非常惊讶,极为欣喜。
“听说他还发誓,说想做一个够资格当父亲的人,就算为了这点他也要洗手革面。”
至于共犯井口麻须美,则是她的母亲出庭作证,表示女儿吸胶中毒已经超过五年以上,因此,她不时会出现幻觉,陷入狂乱状态。
“这个我知道。”修治插嘴说。“吸胶的事,从一开始就受到重视了,对吧?你曾告诉过我,命案当时,大井和麻须美两人都吸了胶,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
织口嘲讽地笑了。“我也告诉过你,托此之福,他们可能会减刑吧。”
据说麻须美在母亲站在证人台上哭泣的过程中,不曾看母亲一眼,只是迳自垂着眼。
“她看起来似乎感概万千。可是,我一直凝视着她,所以看得很清楚。退庭时,就在她被带出去的前一秒,她对旁听席投以一瞥时的表情简直就像个怪物。怨恨、憎恶、气得发狂,就只有这些。”
范子双手抱肘,轻轻缩起脖子。
“那时候麻须美的眼睛正看着遇害母女的遗族。他们每次都来旁听,那些人以前曾是我的姻亲和岳父、岳母。虽然我们并未和解,可是在旁听席上总是坐在一起。有一次,当时这场审判还是热门话题,由于太多人希望旁听,只好用抽签的,我没抽中,无法进入法庭。当天退庭后,在附近的咖啡店内,身为遇害者二人的母亲和外婆,同时也曾是我岳母的人,还把当天审判的情况说给我听呢。”
“真是讽刺。因为她俩的遇害,我才能回到故乡,也才能跟岳母——以前的岳母对话。她已经七十一岁了,没有助听器就无法跟人交谈。而她,一边哭着,一边努力地把普通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审判情形,向我一一说明。”
修治默默凝视织口的脸。他们三人就像散落在旁边的管子一样,动也不动,以致麻雀越来越大胆,甚至凑到织口的鞋尖旁边。
“而且……”
织口一出声,麻雀就受惊飞去。他仰起脸目送着这幅光景,久久才能和修治视线相对,继续说:“麻须美从被告席瞪着我岳母他们的眼神,彷佛在说:‘我的母亲之所以必须在这里宣传我是个吸胶中毒的不肖女,全都是你们害的,都是因为你们害我被捕。’——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所以,我开始不明白了。”
这一次,他们应该会虔心忏悔、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吧。他们其实也是环境的牺牲者,也不是想做这么事才故意做的……
“我一直这么相信,并说服自己忍耐至今。因为我认为,如果不这样,开庭审判就失去意义了。可是,现在这点却变得越来越可疑。”
他说,他得到了情报。
“虽然伊能町是个小镇,可是后面还有金泽这个大都会支撑。最近,年轻人不再跑去东京或大阪,开始愿意留下来定居。当时我教过的学生,也有一半以上仍留在镇上生活。所以,还留有这样的情报网。”
偷偷的,窃窃私语——虽然那只是谣传,但人人都确信是真的。
“据说那个自称替大井生孩子的十七岁少女的证词根本是鬼扯。当然,大井的确跟她发生过关系,她生了孩子也是事实。可是,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可以证明孩子的父亲大井善彦。大井和他的家人在大井犯下这个案子遭到逮捕、审判之前,似乎完全没把她的存在放在眼里。公审开始后,才连忙把她找出来,付钱给她,拜托她做证。”
“这是为什么?”范子难以置信问。
修治代替织口回答:“他想为孩子做个称职的父亲——只要说出这种话,就可以让法官对他产生好印象,对吧?”
织口深深点头。彷佛脑袋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几乎无法支撑似的,重重地垂下、点头。
“是的。就只有这个办法。吸胶中毒也好,有了小孩也罢,总之他们想尽办法,使出各种手想让刑责减轻。”
“他们根本没有反省……?”
范子的问题修治无法回答,织口也没有立刻回答。
“我就是想知道这点。”他呻吟着。“所以,才会拟定这次计划。佐仓,你知道大井和麻须美现在在哪里吗?”
修治皱起脸。“应该在拘留所吧?这还用说。”
“不不不,大错特错。那两个人现在在伊能町的医院。”
“医院……?”
“是的。大井善彦那个有钱的企业家亲戚住在伊能町,他以前也曾登门要钱引起骚动,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对,我听说过。”
“那种时候,善彦同样是吸了胶。大概是为了壮胆,high起来之后再出征吧。所以有一次……大约是两年前吧,终于被那个企业家的家人抓住——据说是因为当时正巧有个略通武术的熟人待在那里——就这样直接被押进医院。”
“那,这次也是在那家医院?”
织口点头。
“为了抑制吸胶中毒引起的幻觉等症状,他曾在那家医院住过一阵子。这次,麻须美也被关进那里。据说两人在拘留所内曾多次出现幻觉,大吵大闹企图自杀。起先他们本来是关在警察医院,由于症状毫无起色,辩方遂向法院提出特别申请。这才把他们转到以前治疗大井颇有成效的这家医院。当然,是在严密监视之下。”
织口疲惫地垂着头,按着眼睛补充说明:“跟拘留所比起来,关在医院里的监视还是比较宽松。在我看来,这恐怕也只是他们企图逃走的垫脚石。”
“你是说他们两个串通好了在演戏?”
织口抬起脸。“所以,我才想确认这点。大约三个月前,大井开始跟某位探访记者定期会面。好像是谈自己的家庭环境、少年时代的事,还有现在的心情之类的。那位采访记者,同时也采访了曾在拘留所跟大井接触过的人,结果被我探听到一些。”
在拘留所中,某位曾跟大井短期同房过的二十岁青年表示,大井曾跟他说:“就算是装病也好、装疯也好,管他怎样都行,反正试试看,审判时一定会有效果,因为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范子露出畏惧的眼神仰望修治,修治摇头。
“怎么会……”
“听说大井还表示,拘留所那样的地方他已经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只要有机会可以出去,他绝对不会白白放过。”
织口的身体飘然离开墙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
“所以,佐仓,我想给他们一个机会,试探看看。看他们是否真如律师所说,已经悔悟了。又或者,我从旁听到的这些小道消息才是真的——就这么简单。也许麻须美仰望法官的视线是真的,直视旁听席的一瞥是假的,也许正好相反。如果我不去确认,置之不理,再过个五年、十年,同样的悲剧还是会再次发生。今后在我遇害的妻子、女儿的名字后头,还会有一长串在那种人手里丧命的遇害者名单。”
好一段时间,只有沉默流过。天空已经大放光明,四周都亮了起来。麻雀们吱吱喳喳,来往于北陆公路上的车辆噪音,听来彷佛遥远的潮浪声。
“确定之后……你打算怎样做?”修治低声问。“如果你发现善彦和麻须美都已经真心悔悟了呢?你会就此罢手?”
织口没有回答。
“还有,如果是相反呢?如果你发现他们其实一点也没有学到教训,满心只有对受害者的恨意呢?那时你又要怎么办?”
织口还是没回答。范子似乎被修治越说越高亢的声音吓得抬起头。“佐仓先生……”
修治不理她,他只顾着看织口。
“到那时,你可以大手一挥毙了他们。对吧?可是,在我看来,其实都一样。你啊,织口先生,你只是在找枪杀他们的藉口而已,说什么试探根本是骗人的,你甚至还对自己说谎。你只不过想杀了那两个人而已。对吧?”
修治说着,身体离开引擎盖。他紧握拳头,呼吸急促。
“不是吗?”
一逼近,出乎意料地,织口的头发传来整发剂的气味,和他每天上班时抹的味道一样。这突然令修治陷入混乱——为什么我会对织口先生大声怒吼呢?
“我求求你,”他的声音嘶哑。“请你恢复正常,醒一醒,拜托。”
可是,织口却充耳不闻。
他拖着看似沉重的脚步,朝着那堆铁材缓缓走近,背对着这边。
“一切应该交由司法审判来决定。你不是也常这么说吗?你说如果允许动用私刑,那我们的社会就会瓦解了,不是吗?”
织口缓缓扭动脖子,转过头。修治彷佛溺水的人紧抓住救生圈一样,牢牢抓住织口的视线。如果现在将目光调离,织口将会永远消失在某处。
“我们回东京吧,请你上车。现在回去的话,还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动就能解决,好吗?”
修治绕到车前,他打开驾驶座车门,想催织口上车?然后,就在他正要转头呼唤织口之际,他听到范子小小的尖叫,后脑彷佛被某种硬物顶住了。
“织口先生?”
他缩着身子,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眼前看到的,是拿着庆子的枪的织口。
“可是……枪明明……”
范子冲向后座的包袱,把结打开。从里面滚落出来的,和旁边地上散落的东西一样,都几根管子。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你早就先藏好了枪?”修治声音嘶哑地问着。
织口没有回答,只说了声对不起,“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还是没办法放弃。”
织口把两手握着的枪迅速换个姿势握好,单手夹在腋下。
“范子小姐,把关沼小姐借给你们的枪也给我吧,只要连盒子一起拿过来就行了。我会叫佐仓帮我组合。”
“织口先生!”修治倾注全身的力量激动地喊着。
“你知道自己正在做多么愚蠢的傻事吗?一旦击发那把枪,你就会死,枪身正中央已经被堵塞了。虽说我可能也无法全身而退,可是你肯定会死,你明白吗?”
“不明白的是你。”织口的声音很冷静。“关沼小姐把这枝枪的枪身塞了铅块吧?上面的枪身好好的,照样可以用。而且,一般情况下,这种上下二连枪,是按照先下后上的顺序出弹,可是只要利用切换开关,也可以按照先上后下的顺序击发。”
修治从齿缝倒吸了一口气。
“要不要试试看我说的是真是假?其实我也曾考虑过要申请枪械使用执照,当时曾经多方研究。可是,由于我辞掉教书工作时,几近酒精中毒,为了振作起来,看了一年半左右的精神科,留下了记录。我想大概会因此而拿不到执照,才死了这条心。但我还是继续钻研枪械方面的知识。关于怎么用枪,我比你清楚得多了。”
范子把黑色衣箱拖来。
“打开盖子。”
她乖乖照着做了。
“佐仓,关沼小姐应该教过你怎么组合吧?请你照着试试看好吗。”
“织口先生……”
“拜托你。好吗。”
他从未感到自己的双手、手指、身体,像这一刻如此沉重。修治把枪组合完毕后,织口不晓得在鬼鬼崇崇地做什么,终于,他从背后递出两发蓝壳子弹。
“帮我把这个装进去好吗。装好之后,可别企图突然转身射击我喔。就算你那么做,也打不中我,而且不等你开枪,我就会先扣下板机了。”
“我知道。”
修治装上两发子弹,塞进枪身,牢牢装妥。
“谢谢。你把枪口朝前,就这样递过来,然后再往后退就可以了。”
听命行事之后,修治感觉沉重的枪身交到了织口手中。这是疯狂接力赛的接力棒,他想。才把枪交过去,织口就把刚才抱在怀里的那把枪身堵塞的枪,往修治的脚边一扔。
“这下子,我可以连开两枪了。”
织口用脚尖轻戳那把下面枪身被堵塞的枪。
“把这个捡起来,上车。”
修治捡起枪。这把枪的外表看起来和他刚才组合的枪一模一样。至少,在外行人眼中看来似乎一样。同时,背后的织口说:
“那把枪上面的枪口没有扼流器。”
“扼流器?”
“对。就是调节器。你看看枪口里面,下面那头,里面应该还套着一个像圈圈一样的东西,使枪口变成双重的,可是上面的枪却没有那个。”
仔细一看,正如织口所说。
“所谓的扼流器,就是为了调整霰弹的散开度——也就是扩散开来的方式,装在枪口前端内侧的东西。喏,就像用水管浇水时,如果直接那样用,水流会很粗,可是如果紧握着水管口,水流会变得很细喷得很远,对吧?原理就跟那个一样。”
织口的话调,像在讲台上讲解文法一样稳定。
“你手中那把被关沼小姐堵住下面枪身中央的危险枪枝,只有下面的枪口有扼流器。而我现在拿的这把完好的枪,不论是上面或下面的枪口都有扼流器,这应该是她的喜好吧。佐仓,顺便请你看一下那把枪的枪膛——就是装子弹的地方。”
修治把枪管的根部喀嚓一折,打开枪膛。
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
“原来你是骗我的。”
他扭过身凝视着织口的眼睛,织口一脸抱歉地微笑着。
“可是,切换开关的确是扳到‘上’。就是那个小小四方形的凸起。上面不是写了个S吗?那同时也是保险栓。”
修治触摸那个小小的四方形凸起,可以上下移动,它现在的确是被拨到上方。
“我刚才是用谎话射击你。”织口低语。
修治仰望那双眼睛,看入他的眼眸深处,发现了一项令他不禁感到一阵寒颤的事实。俗话说眼睛灵魂之窗,如果真是这样,现在这个人的眼睛,就是囚犯用锉刀割断铁栏杆越狱后的窗子。只有从内侧被扳得扭曲的栏杆,朝着外面的世界张着大洞,里面是空的,空空如也。
原本被囚禁在这双眼睛深处的囚犯,修治印象中那个织口企图控制的囚犯,现在早已越狱逃出,重获自由,为了复仇,笔直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已经抓不到他了,已经追不上了,最终一切都是徒劳……
这个认知很正确。
“已经没有退路了。快,上车吧。范子小姐,你跟我一起坐在后座,开车就麻烦佐仓了。只要一个小时,应该就能抵达伊能町。”织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