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IT MUSIC
2006年11月20日 星期一
十一
西沃恩·克拉克早到了10分钟,却见古德耶尔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身穿制服,外面披着上周五晚上穿的那件短夹克,拉链一直拉到脖子那么高。
“怎么?怕别人看到你穿着制服吗?”克拉克问。
“哦,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确实知道。老早以前,她也一直穿着警服。可是,人们并不是一开始就会很乐意去接受一份工作。她每每去参加晚会,别人一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总会有些不自在。约会也是如此。那些男士要么对她顿时没了兴趣,要么就是开太多玩笑:你打算把我拷在床柱上吗?先别急,看看我的警棍再说。不要担心邻居听见,长官,我尽量轻点声……
古德耶尔站起身来,问她想喝点什么。“他们去调查案子了。”她让他放心。她经常点卡布奇诺,酒保正给她调制呢,古德耶尔只需要付个钱,帮她端过来就好了。他们坐在靠近窗边桌子的凳子上。那是个地下室,因此他们只能看到街上来来往往人们的腿。从北海吹来零星的雨点,大家都匆匆忙忙赶往各自的目的地。古德耶尔问克拉克要不要加点糖。克拉克说不用了,并劝他不要那么紧张。
“你又不是找工作面试呢。”她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他略带紧张地笑了,露出一排稍微参差不齐的牙齿。他的耳朵也有些朝外长,眼睫毛很漂亮。他要了一杯经过过滤的咖啡,刚吃完羊角面包,盘子里剩了一些面包渣。“周末过得不错吧?”古德耶尔问。
“非常不错,”她纠正道,“希伯尼安以6∶1赢了比赛。哈茨则输给了兰杰斯——”
“你准是希伯尼安迷。”他缓缓点点头,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在现场看的吗?”
她摇摇头,“比赛是在马瑟韦尔举行的。我只能看电影自娱自乐。”
“《007:大战皇家赌场》吗?”
她摇摇头,“《无间道风云》。”之后,两人又都沉默了。突然,克拉克想到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不长时间。我早上醒来得早,于是想不如先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老实说,我当时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所以出发得比较早。我做事总是很谨慎。”
“那当然,古德耶尔。跟我谈谈你自己吧。”
“你想听哪些方面?”
“哪方面都行。”
“哦,我猜你肯定知道我爷爷是谁……”他抬起头望着她,只见她点点头。“大多数人好像都知道,不管他们会不会当着我的面讲。”
“他去世的时候你还小吧。”克拉克说。
“当时我才4岁。但是,就算他在世,一年大多数时间我也是见不到他的。我父母不愿带我去。”
“你是指带你去监狱吗?”这时古德耶尔点点头。
“我母亲当时精神有些崩溃……她一直都很容易激动。她父母都认为我父亲配不上她。因此,爷爷入狱之后,似乎这就成了证据。而且,我父亲总爱借酒消愁。”说到这里,他苦笑着说,“或许有些人一辈子单身反而会过得更幸福些。”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你了。”
“凡事自有天理。”
“这和你选择当警察有没有什么联系呢?”
“或许有一点关系吧——不过你不要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谢谢。就因为这个好多人见了我都要跟我讲一遍‘托德,你这是在赎罪。’或者‘你是在让大伙明白并不是所有古德耶尔家族的人都是一路货。’”
“惰性思维吗?”克拉克猜测道。
“你呢,克拉克探员,为什么选择当警察?”
克拉克考虑了一会儿,才决定跟他说实话,“我想是因为我对父母的叛逆思想所致。他俩都是20世纪60年代典型的自由左翼分子。”
“难道叛逆的唯一方式就是加入政府组织吗?”古德耶尔笑着点点头。
“这么说倒也没错,”克拉克认同道,然后端起杯子举到嘴边,“你兄弟是怎么看这一切的呢?”
“你也知道他有好几次惹上麻烦了吗?”
“我们记录里有他的名字。”克拉克承认。
“你一直在审问我吗?”不过克拉克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我从来没见过他,”古德耶尔顿了一下,“事实上,也不是完全没见过——他之前住过院,当时我去看望过他。”
“不严重吧?”
“有一次他在酒吧和别人争吵起来了,真蠢。不过索尔就是这样。”
“他比你年长还是年轻呢?”
“比我大2岁。你肯定不知道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这些事——小时候,邻居们总说我看着比他成熟多了。他们的意思是我很有礼貌,而且我以前经常帮家里买东西什么的……”有那么一刻,他似乎陶醉在过去,然后又回过神来,他说,“雷布思探长和卡弗蒂老大有过一段历史,对吧?”
克拉克一听他转移话题了,不免吃了一惊。“这得看你指的是哪方面了。”她很谨慎。
“只不过是从警局听来的小道消息。他俩本来关系很亲密。”
“他俩都很讨厌对方。”克拉克听到自己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真的吗?”
她点点头。“我有时很纳闷他俩的关系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最近几周来她总是想着这件事。“你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我觉得最开始是卡弗蒂劝说索尔做毒品买卖的。”
“是你这么认为,还是你真的知道?”
“他从来都不承认。”
“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呢?”
“警察就不能有预感吗?”
克拉克笑了,又想起了雷布思,“这个我不赞成。”
“可这也阻止不了我们有预感啊。”他看了看自己杯子里仅剩的一点咖啡,“你让我对雷布思探长大加放心,我很高兴。我提到卡弗蒂时,你好像也没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就像你所说的,我之前做过一些调查。”
他笑了笑,点点头,然后问她想不想再来一杯。
“一杯足够了。”克拉克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很快就有了主意,“你是在托菲肯上班,对吧?”
“对的。”
“你可以跟他们请一上午假吗?”古德耶尔一听这话就像过圣诞节的小孩子一样,顿时笑逐颜开。“我这就给他们打个电话,”克拉克继续说,“告诉他们我要借调你几个小时。”她冲他摇摇手指。“记住,就几个小时。我得看看咱俩能配合好不。”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托德·古德耶尔说。
“你上周五也是这么说的——最好不要让我失望。”克拉克在想,我这起案子,我的团队……她从现在起开始组建团队了。或许正是他那股赤诚,让她想起了自己刚当警察时也是如此。或者她是想把这个小伙子从他那趋炎附势的搭档那里挽救出来。还有,如今正逢雷布思退休的节骨眼上,和其他同事多沟通沟通,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件好事……
我到底是自私还是善意呢?她问自己。
有没有可能二者皆有呢?
罗杰·安德森看到门口停着那辆车后,马上在车道上逆转了。电动门,一摁按钮就会自动打开。可是,前面有辆萨博汽车,挡着不让他出去。
“谁这么缺心眼,不替别人想想……”他正纳闷到底是哪个邻居干的好事。沿着车道再过两所房子就是阿奇博尔德那家人。他们家好像总有工人在干活,或者有客人来。马路对面格雷森一家有几个儿子正值学校放假,在家过寒假呢。还有一些冷不防的电话推销,甚至有些人还将传单或卡片什么的塞进门缝里……安德森摁了摁汽车喇叭。妻子听到后,来到餐厅窗边。难道那辆萨博车客座上有人吗?不……那人坐在驾驶席上!安德森又摁了好几声喇叭,然后卸下安全带,从车里出来,气势汹汹朝着那辆讨厌的车走去。只见司机那一侧的窗户缓缓摇下来,有个人正盯着他看。
“哦,是你啊。”是昨晚来过的其中一位侦探……督察什么的。
“雷布思探长。”雷布思提醒这位银行家,“安德森先生,早上好啊。”
“听我说,探长。我确实打算今天晚些时候去你们局里的……”
“先生,随便什么时候都行。不过,我不是为那件事来找你的。”
“哦?”
“上周五我们离开你家后,去找另外一位目击证人了解情况了——西弗怀特小姐。”
“哦,是吗?”
“她告诉我们说你之前找过她。”
“没错。”安德森回头看了看,似乎是在看妻子能不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先生,你为什么去找她?”
“只是想确定一下她不会有什么事……哦,她当时真是吓得够呛,对吧?”
“先生,你去找她又让她吓了一跳呢。”
安德森一听,脸唰地红了,“我只是去她那边——”
“你已经说过了,”雷布思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址的。电话簿里又没她的信息。”
“有位长官告我的。”
“克拉克探员吗?”雷布思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安德森摇摇头。
“就是我们做笔录那会儿,确切地说是做完笔录之后。你知道,当时是我主动提出送她回家的。那位长官碰巧提到了她的名字和布莱尔街。”
“于是你就在布莱尔街到处找写着她名字的门吗?”
“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啊。”
“这么说,你肯定把这些都告诉你太太了吧?”
“听我说……”
但是,雷布思怒了,“我们局里见吧……别忘了叫上你那位贤惠的太太。”
车窗还开着,雷布思就驱车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才关上车窗玻璃。他知道大清早去市里的车肯定开得很慢。昨晚他只喝了三品脱酒,可现在头却还是重重的。周六他看了一会儿电视,看到一则讣告后很伤感——足球运动员费伦茨·普斯卡什去世了。欧洲冠军杯决赛在汉普顿公园球场举行那会儿雷布思才十几岁。当时皇家马德里队对决法兰克福队,以7∶3赢了法兰克福。那次的比赛精彩极了,普斯卡什是最佳球员之一。雷布思小时候在地图册里找到了这位明星球员的家乡匈牙利,于是很向往那个地方。
不久前是杰克·帕兰斯去世了,如今又是普斯卡什。这就是英雄人物的命运。
因此,他周六晚上在牛津酒吧借酒消愁,第二天早上把所有的谈话都抛之脑后了。周日他洗衣服,逛超市,听说俄国一位名叫利特维年科的记者在伦敦被捕了。这个消息让雷布思一夜没睡,坐在椅子上,开大电视音量。盖茨和库尔特曾就监狱保护伞开过玩笑,如今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据说有一家寿司餐馆里的食物被下毒了,罪魁祸首是俄国黑手党。利特维年科住院了,并由保镖守着。雷布思决定不给西沃恩打电话了,毕竟这只是个巧合。他心里有些局促不安,每天早上醒来都恐惧不已。这是他在任的最后一个周末了,已经到最后一周了。西沃恩周五晚上的选择没错。当时她说麦克雷想让自己接手这个案子时,她感觉很不自在。
“这个道理我明白。”雷布思只是这样说,喝了几口酒。他觉得自己知道麦克雷在想什么。事情本身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西沃恩说当时麦克雷这样说。但是,雷布思在离任之前这个案子肯定了结不了。之后,别人就会劝说西沃恩,让她也相信这个案子只不过是抢劫失控。
“这个道理我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绕小道行驶。10分钟后,他把车停在了格菲尔德广场警局,没看到西沃恩的车在那里。上楼后,他发现哈维斯和蒂贝特坐在一张桌子前,盯着哑巴似的电话。
“怎么都闷闷不乐的?”雷布思问。
“至今只接到11个电话,”哈维斯说着,敲敲她面前的那个笔记本,“案发当晚,有名司机9:15离开了停车场,所以没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只是想和我们聊天。”她抬头看了一眼雷布思,“他说自己喜欢爬山,慢跑。不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不。”她发觉蒂贝特在旁边咧嘴笑呢,懒得理他,就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他和菲尔聊了半个小时电话。”蒂贝特哼了一声说。
“还联系到谁了?”雷布思问。
“有几个匿名来电人,还有一些搞恶作剧的,”哈维斯说,“还有一个人我们正等着他回电话呢。他提到有个女的在街上瞎逛,可还没等我问到细节就断线了。”
“或许他看到的是南希·西弗怀特。”雷布思提醒他们要小心。不过,他想不明白南希在街上“瞎逛”什么。“我这里有个任务需要你俩合作一下。”他说着,拿起哈维斯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空白纸,在上面快速写下南希“朋友”吉尔·摩根的详细情况。“去核实一下这个人的情况。西弗怀特说她当晚是从大斯图亚特街往家走。假如真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住在那里的话,盘问盘问具体情况。”
哈维斯盯着那页纸,“你觉得她在说谎吗?”
“看样子她是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了。不过,她可能已经事先跟这位朋友打过招呼了。”
“假如有人糊弄我的话,我一般都能感觉得到。”蒂贝特说。
“那是因为你是名好警察,科林。”雷布思告诉他。蒂贝特一听挺了挺胸脯,惹得哈维斯大笑不已。
“刚刚人家就糊弄你呢。”她告诉搭档。然后,她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蒂贝特满脸羞愧跟在她身后,在门口停下了。
“你留在这里听电话没问题吧?”他问雷布思。
“要是电话响了,我就接起它……然后再放回原位不就行了吗?”
蒂贝特竭力想掩饰自己的怒容。这时哈维斯转身一把拽住他。“顺便说一句啊,”她告诉雷布思,“你要是无聊了,可以看看电视——我们手头有西沃恩要找的那个录像带。”
雷布思注意到那个录像带就放在桌子上,上面写着“问答时间”字样。
“你或许能从中发现点什么线索。”蒂贝特临走时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哈维斯没吭气。雷布思有点感动。
“科林,你还不够成熟。”他气喘吁吁地咕哝着,拿起那盘带子。
十二
查尔斯·里奥丹当时没在录音室。接待员说他一上午都会在家待着。他们问他的地址时,接待员给了一个他在约帕的住址。开车去那里需要15分钟,路上能看到福斯湾平静的蔚蓝色水面。半路上,古德耶尔敲了敲车子侧窗。
“那里养着许多小猫小狗,”他说,“我去过一次,本来想领养只宠物,结果却挑不出哪只好……当时我就暗自想,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
“我从来没养过宠物,”克拉克说,“我觉得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他一听这话大笑起来,“你有男朋友吗?”
“以前有过一两个。”
他又大笑起来,“我是问你现在有没。”
克拉克这下不看路了,而是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托德,你真让人伤脑筋。”
“我只不过紧张而已。”
“那你为什么还问我这么多问题呢?”
“不,没有。我只是……哦,我只是感兴趣才问你。”
“对我感兴趣?”
“对所有人都感兴趣。”他顿了一下,“我觉得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有一定原因的。假如你不问问题的话,就永远都不得而知。”
“而你所谓的‘原因’就是探听我的情感生活吗?”
他稍稍咳嗽了一下,脸变得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在咖啡馆谈到了上帝的宗旨——你是想告诉我你的宗教信仰吗?”
“哦,事实上我确实信仰宗教。这有什么错吗?”
“没错。雷布思探长过去也信这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和他相处。”
“过去?”
“他以前经常去教堂……”她思索了片刻,“事实上,他去过十几个教堂,每周去的都不是同一家。”
“他是在寻找自己找不到的东西。”古德耶尔猜想道。
“他要是知道我告诉你这个,肯定会对我不客气的。”克拉克提醒他。
“克拉克探员,你不信仰宗教吧?”
“天哪,我不,”她笑着说,“宗教对我而言太难了。”
“你真这么想吗?”
“想想我们每天面对的事情……有人一变坏,就开始伤害自己和他人。”她瞄了他一眼,“难道上帝不是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我们人类的吗?”
“这个问题估计够我们讨论一整天的了。”
“那这样吧,我问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他点点头,“她叫索尼娅,在犯罪现场工作组工作。”
“你俩周末一般都去做什么呢——当然,除了去教堂。”
“她周六参加女性聚会。我最近没怎么见到她。索尼娅不去教堂……”
“你哥哥最近怎么样?”
“估计还好吧。”
“你意思是不太清楚他最近怎样吗?”
“他出院了。”
“我记得你说他打群架了?”
“有人用刀子捅了他……”
“他的刀还是其他人的?”
“其他人的,所以索尔才去医院缝合伤口了。”
克拉克思索了一会儿,“你说过你爷爷进监狱后,你父母就分开了……”
古德耶尔身子靠在椅子上,“从那之后我母亲就开始接受药物治疗了,很快父亲也离家出走了,而且酗酒越来越厉害。有时候我也会在商店外面碰到他,可他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对于小孩子来说,真够痛苦的。”
“我和哥哥索尔基本上都跟苏珊姨姨住。她是我母亲的妹妹,家里房子不算大,但是从来没有任何怨言。那之后,我周日就跟着她去教堂。有时她特别累,在做礼拜的过程中还会打盹。她经常随身带着一包糖果。记得有一次她打盹时,糖果都从她腿上滑落下来了,滚了一地。”他想起这些事时,不免笑了,“不管怎样,我对他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了。”
“刚好——我们也快到了。”他们正沿着波托贝洛大街行驶着——这是克拉克第一次来这里——没有受道路施工的耽搁。很快,他们就到了约帕大道,沿着一排带阳台的维多利亚式房屋一家一家查看。
“18号。”古德耶尔指着说。马路边有许多停车位——克拉克想肯定大多数人都是开车上班。她拉上手闸,车子熄火了。古德耶尔已经下车往前走了。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解开安全带,“我需要的只不过是个信仰圣灵的人……”她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她一说完这句话,马上就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或者至少知道这种想法源自何处了。
约翰·雷布思。
屋门打开的时候,她刚好赶上古德耶尔。查尔斯·里奥丹一见自己面前站着警察很吃惊。不过,他还是认出了克拉克,并请他俩进了屋。
门厅里摆着一排书架,却没看到有书。相反,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老式磁带盘以及好多盒磁带。
“将就一下,进来吧。”里奥丹说。他将克拉克两人领进一间屋子,看着像是个起居室,却被装修成了工作室,墙上装有各种音响设备,还有一个调音台,周围满是装满磁带的箱子、小磁盘以及卷盘。地板上各种线绕来绕去的,麦克风上满是尘土,仅有的一扇窗户窗帘看上去有半英寸厚。
“这就是我的公寓。”查尔斯·里奥丹大声说。
“我猜你还是单身,对吗?”克拉克问。
“结过一次婚,不过妻子受不了我。”
“你是说受不了这些设备吗?”
然而,里奥丹摇摇头。“我喜欢制作录影带。”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什么都爱制作。过了一阵子,我太太就受不了了。”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长官,你们今天来有何贵干呢?”
克拉克环视了一圈房间,“里奥丹先生,我们现在的一言一行也会被录下来吗?”
里奥丹一听这话咯咯笑了。他指着一个细长的黑色麦克风。
“那天在你工作室里,也是一样的情况吗?”
他点点头,“我之前一直用DAT。不过最近对数码仪器更感兴趣。”
“我以为DAT就是数码呢。不是吗?”古德耶尔问。
“DAT只是磁带,我说的数码资料直接可以存到硬盘上。”
“请你先把麦克风关上好吗?”克拉克问,事实上是在命令他。里奥丹耸耸肩,关掉调音台上的一个开关。
“还有什么关于亚历山大的问题要问吗?”他问。
“当然,还有一两个。”
“你拿到CD了吗?”
克拉克点点头,“多亏了你帮忙。”
“他很有表演天赋,对吧?”
“没错。”克拉克承认道,“不过我想问你的是他出事那天晚上。”
“想知道什么?”
“你说你俩吃完咖喱饭后,就分道扬镳了。你回家了,托多罗夫先生又去喝酒了,对吗?”
“是的。”
“你还说你不知道他去了马瑟酒吧,还是加里东尼亚宾馆。里奥丹先生,你为什么只提这两家呢?”
里奥丹耸耸肩,“因为他会路过这两个地方。”
“还有好多家别的酒吧呢。”克拉克反驳道。
“可能因为他跟我只提过这两个地方。”
“你不记得了吗?”
“这很重要吗?”
“没准儿。”克拉克看了一眼古德耶尔。他正玩游戏呢,肩膀后耸,两腿轻微岔开,两手在胸前紧握……一声不吭,看上去很认真。克拉克怀疑里奥丹会不会注意到他那突出的耳朵,参差不齐的牙齿,还有眼睫毛……他或许看到的只是一身制服的古德耶尔正集中心思考虑当前问题的严峻性。
里奥丹若有所思地挠挠下巴。“哦,我觉得他应该跟我提过这两个地方。”他说。
“不过不是在你俩见面当晚提到的吧?”克拉克见里奥丹摇了摇头。“这么说,他没有事先有约?”
“你什么意思?”
“你俩分道扬镳之后,托多罗夫先生直接去了加里东尼亚宾馆酒吧。他得去那里和某人谈谈。这有点不正常吧?”
“亚历山大喜欢和人们交往,比如那些请他喝酒、听他讲故事、给他讲故事的人。”
“我从来都没觉得加里东尼亚宾馆是个适合讲故事的地方。”
“你错了,宾馆酒吧最适合讲故事了。你会在那里碰到陌生人,然后和他们聊天,20分钟也好,半小时也罢,跟他们倾吐你的故事。一般人都愿意告诉陌生人自己的事情,有时会让你难以置信。”
“或许因为他们彼此都不认识。”古德耶尔插嘴道。
“这位警官说的有道理。”里奥丹说。
“但是,里奥丹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克拉克问,“我猜你是不是在加里东尼亚宾馆那种地方也秘密录过像呢?”
“好多次了,”里奥丹很坦诚,“还在火车和汽车上录过呢。你会看到人们打呼噜,自言自语,有的还盘算着推翻政府呢。还有公园长凳上的流浪汉,以及选举现场的国会议员;滑冰的人,野餐的人,和情妇煲电话粥的骗子。”他转向古德耶尔。“这是我的小嗜好。”他解释说。
“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嗜好痴迷的?”古德耶尔有礼貌地问,“我猜是在你妻子离开你之前吧。”
话音刚落,里奥丹脸就沉了下来。古德耶尔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看了看克拉克。只见她缓缓摇了摇头。
“还有别的什么问题要问吗?”里奥丹冷冷地问。
“你觉得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当时可能和谁在宾馆一起喝酒呢?一个人也想不起来吗?”克拉克坚持要问。
“想不起来。”里奥丹朝门那边走去。古德耶尔跟克拉克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两人就跟着主人朝门厅走去。
上车后,克拉克告诉古德耶尔不要太担心,“我觉得我们已经得到了想了解的所有情况。”
“我当时本来应该让你一个人说话的。”
“就当是个教训吧。”克拉克说着,发动了马达。
十三
“索尼·吉姆在这里干什么呢?”雷布思问道。他靠在椅背上,脚搭在桌子上,手里拿着录像机遥控器,刚定住一张画面。
“他是从托菲肯借调过来的。”克拉克说。雷布思瞪着她,可她却不愿正眼看他。托德·古德耶尔伸出手来想和雷布思握手。雷布思看到了,但是没和他握。古德耶尔只好垂下胳膊,只听到克拉克不痛快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新发现吗?”她终于问话了。
“你一直想找的那个录像带,”雷布思似乎早把新来的托德抛之脑后了,“你过来看看。”他又播放了一遍录像,但是声音却调得很低。只见一群看似悟性很高的观众正在向各党派政治家和权威人士提问。他们中间的地板上写着大写的“爱丁堡”。
“是在‘中心’拍摄的,”雷布思解释说,“我之前去那里听过一场爵士音乐会,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您喜欢爵士乐吗?”古德耶尔问道,但是雷布思一样没理睬他。
“你看到我看到的那个人了吗?”雷布思问克拉克。
“梅根·麦克法兰。”
“有意思的是她并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雷布思沉思道,“主持人在作介绍时,说她在苏格兰民族党中排名第二。假如这个党的领导人辞职的话,她很可能接任。用主持人的话来说,她就是‘独立苏格兰的总统候选人’。”
“其他都是些什么人呢?”
“工党、托利党和自由民主党成员。”
“还有托多罗夫。”他当时就坐在半圆形桌子主持人旁边,看上去很放松,拿着钢笔在纸上胡乱涂写着。“他表现如何呢?”
“他可比我更了解政治,”雷布思承认说,“而且似乎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看法。”
古德耶尔双臂交叉在胸前,死死地盯着屏幕。雷布思又看了克拉克一眼。这次克拉克和他对视了一下。只见她耸耸肩,稍微眯了一下眼睛,警告他别盯着自己看。于是雷布思转向了古德耶尔。
“你知道你爷爷被捕是我的功劳吗?”
“老早以前的事了。”年轻人说。
“也许吧。不过假如你真的感觉心里别扭的话,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我没事。”古德耶尔仍然直直盯着屏幕,“这个麦克法兰女士是谁呢?”
“她是苏格兰民族主义者,”克拉克跟他解释道,“希望我们不要把事情搞砸,免得损害她的既得利益。”
“是因为城里那些俄国商业巨头吗?”古德耶尔说完后,发现克拉克很吃惊。“我看报纸了,”他接着说,“你们和麦克法兰谈话时,她没提到自己认识受害人,对吗?”
“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雷布思开始对这个新来的成员感兴趣了。
“哦,她是名政客,最不愿意搞砸人际关系了。假如她和一起谋杀案扯上关系的话,对自己很不利。”古德耶尔耸耸肩,分析道。
电视节目即将结束。衣着利落的主持人宣布下周的节目将由赫尔大学提供。雷布思关上录像,伸了伸懒腰。
“对了,”他问,“你俩刚刚去哪里了?”
“去找里奥丹了。”克拉克开始跟他汇报见面情况。谈到一半时,哈维斯和蒂贝特回来了,于是她引荐了古德耶尔。哈维斯带回来一些蛋糕,抱歉地跟古德耶尔说自己没多带一块。
“我不爱吃甜食。”他摇摇头说。蒂贝特在托菲肯待过几个月,之后被调到刑事调查局工作。他问起自己以前那些老同事。雷布思正专心享用那块糖酥饼,而克拉克在烧开水。她去办公室看了看,却没看到麦克雷。
“他去总部开会了。”雷布思说。克拉克把一杯水放在他桌子上。然后,他低声问道:“你问清楚他日舞小子[1]那个事了吗?”
“还没呢。”她望着远处。只见古德耶尔正在和蒂贝特、哈维斯无拘无束地聊天呢,还把他俩逗笑了。
“你打算让一个新来的人搅和到谋杀案里吗?”他很小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麦克雷让我负责这个案子呢。”
“意思是你要全权负责这一团糟了?”
“谢谢你提醒我。”
“你对他了解多少呢?”
“我起码知道他年轻,热衷于这份工作,而且背负重担太长时间了。”
“希望你不是在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克拉克探员。”雷布思出声地喝了一口水。
“雷布思探长,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她又看了古德耶尔一眼,“我只是想引导引导他,就这么简单,待一段日子他就会回西区去。而且,麦克雷也想让我多几个帮手来调查这个案子……”
雷布思缓缓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过去,手搭在古德耶尔肩膀上。
“是你给南希·西弗怀特做的笔录吧?”他问。古德耶尔点点头。“她告诉你说自己只是路过那里,你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那个年轻人思索了片刻,咬了咬下嘴唇。“不见得。”他说。
“要么就说有,要么就说没有。”
“没有。”
雷布思点点头,转向哈维斯和蒂贝特,“你们从大斯图亚特街查到什么没有?”
“吉尔·摩根确实住在那里,也认识南希·西弗怀特。”
雷布思盯着哈维斯,“但是?”
蒂贝特不想被大伙儿冷落。“但是,”他说,“我们觉得她是受了别人指使才那样说的。”
雷布思再次转向古德耶尔,“假如有人糊弄人的话,蒂贝特警官是能察觉到的……这说明了什么?”
古德耶尔又咬了一下嘴唇,“说明她找了个朋友掩护自己,因为那天晚上她对我们撒谎了。”
“对你撒谎了,”雷布思纠正了他的错误,“而你却不知道。”他说完后,似乎又不理睬古德耶尔了,转而向哈维斯和蒂贝特了解情况,“摩根长什么样啊?”
哈维斯说,“住的公寓不错……好像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
“门上只写着她一个人的名字。”蒂贝特补充说。
“她说自己是模特,但是今天没活儿。假如你问我的话,她现在还靠父母养活。”
“她和西弗怀特不是一路人。”雷布思说,等着克拉克点头同意,“她俩是怎么认识的呢?”
哈维斯和蒂贝特一听这个问题傻了。雷布思表示很不满,像个老师似的,好像以前自己的学生从未失误过。
“我觉得她俩是在社交场合认识的。”蒂贝特脱口而出。
雷布思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她俩参加过同一场模特比赛吗?”
哈维斯忍不住想替搭档辩解,“她没那么说。”
“菲尔,我这样说有我的用意。”雷布思告诉她。
“或许我们应该把她带来审问审问。”克拉克建议道。
“你决定吧,克拉克,”雷布思跟她说,“麦克雷让你负责这个案子。”
在哈维斯和蒂贝特看来,这可是条新闻;一看表情就知道古德耶尔也是刚刚得知这件事。他仔细端详着雷布思,似乎想不通怎么探员的级别一下子比探长的都高了呢。突然电话铃响了,打破了沉默。雷布思离电话最近,于是接了起来。
“托多罗夫调查小组,我是雷布思探长。”
“哦……你好,”是个男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之前打过电话……”
雷布思和哈维斯对视了一下,“先生,是有关一名女子的事情吗?你又费劲打来电话,我们很高兴。”
“是的,哦……”
“先生,我们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我需要告诉你们自己的名字吗?”
“先生,你要想保密的话,不说也无妨。如果愿意告诉我们那就更好了。”
“你说的‘保密’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什么话痛痛快快说!雷布思真想对着听筒大喊。可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语气尽量保持平缓、和蔼,因为他想起以前别人跟他说过的话:真诚很重要——假如你能表现得很真诚的话,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哦,那好吧,”电话那边的人说,“我叫——”他突然不说话了,“你可以叫我乔治。”
“谢谢你,乔治。”
“乔治·盖弗里尔。”
“乔治·盖弗里尔。”雷布思重复道,看着哈维斯将这个名字添加到了笔记本上,“乔治,你想告诉我们什么呢?我同事提到一名女子……”
“没错。”
“你是看到我们贴在停车场的海报后才打来电话的吗?”
“停车场外面的广告牌。”乔治纠正了雷布思的话,“我觉得这并不算什么大事。我看新闻了……那个可怜的人被抢了,对吧?我觉得那个女的不可能是凶手。”
“先生,或许你是对的。目前,我们也在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这样好对案子有个整体了解。”雷布思翻了翻白眼。克拉克则打手势表示:让他继续讲。
“我不想让妻子把这件事想歪了。”盖弗里尔说。
“当然了。先生,那这个女人……”
“就在那人被谋杀的当晚——”突然,电话那边没声了。雷布思以为断线了呢。但是,紧接着他听到了那边的气息。“当时我正在国王马厩路上走着……”
“几点钟?”
“10点,或许是10:15。”
“你看到了一个女的吗?”
“是的。”
“先生,我听着呢。”雷布思又翻了翻白眼。
“她主动向我求欢。”
这回该雷布思傻眼了,“你说这话的意思是……”
“没别的意思:她想和我发生关系,而且直接跟我提出了。”
“就在国王马厩路上吗?”
“对的。”
“停车场附近吗?”
“是的,停车场外面。”
“她是个街头女郎吗?”
“我觉得是。我是说并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这种事——至少我自己是这样。”
“先生,你跟她说什么了呢?”
“我当然是拒绝她了。”
“当时是10点或10:15左右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
雷布思耸耸肩,意思是自己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他非常想听这个人详细谈谈当时的情况,但是面对面谈更好些。而且,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有没有在耍花招。
他平静地说:“你能不能来局里一趟呢?你所提供的信息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真的吗?”盖弗里尔活跃了片刻,但是只是片刻而已,“可是,我妻子……我可能去不了……”
“你肯定能编个理由。”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乔治突然厉声道。
“我只是这么觉得……”然而,这时电话断线了。雷布思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把电话放回桌子上。“这要是在电影里面,肯定会有人监控这通电话。”
“我从来没听说那条街上或者附近有什么街头女郎。”克拉克带有疑虑地说。
“不过听着跟真的似的。”雷布思觉得有必要反驳一下。
“你认为盖弗里尔是他的真名吗?”
“我觉得是。”
“那我们在电话簿上查查这个人。”克拉克目光转向了哈维斯和蒂贝特,“查吧。”
他们开始查了,雷布思敲打着电话,希望再听到它的响声。电话一响,他马上抓起了听筒。
“我错了,”盖弗里尔说,“我突然挂断电话太不礼貌了。”
“先生,谨慎点好,不会有人怪你的。”雷布思让他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再回个电话。我们很想找个突破口,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她可不是什么抢劫犯,或者什么坏人。”
“这并说明不了她什么也没看到啊。我们觉得死者是在将近11点的时候遭遇袭击的。假如当时她在附近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
哈维斯和蒂贝特查完了。他们举着一张纸在雷布思眼前晃动着,上面写有盖弗里尔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跟你说,”雷布思对着话筒说,“打这个电话肯定不便宜。我给你打过去吧,你的号码是229吗?”
“是的,可我不想……”盖弗里尔话没说完,只听见他打了个嗝。
“这样吧,”雷布思说,语气有点强硬,“盖弗里尔,要么我们去你家给你做笔录,要么你自己来格菲尔德广场警局找我们一趟。你觉得怎么更合适?”
盖弗里尔一听这话就像个受罚的孩子似的,说让雷布思给他半小时考虑一下。
盖弗里尔来之前,还来了三名客人。先是罗杰和伊莉莎白·安德森。哈维斯和蒂贝特把他俩带去审讯室后,南希·西弗怀特也来了。雷布思让前台把她安排在空房间里——别安排到三号审讯室——还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不想让她碰到安德森。”他向克拉克解释道。
她点点头,“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去和安德森谈谈,听听他怎么解释南希的话。”
“我已经和他谈过了。”雷布思承认道。克拉克凝视着他,只见雷布思只是耸了耸肩,“今天早上我刚好出去路过那里,所以就去问了问他这个问题。”
“他怎么说的?”
“他说自己只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而且,南希的名字和地址是……给他的。”雷布思转向托德·古德耶尔,“是你吧?”
“应该是戴森。”古德耶尔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管怎样,我已经警告过他了。”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问克拉克愿不愿意带古德耶尔一起去给西弗怀特作书面陈词。
“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学习过程。”他说。
“约翰,你又忘了一件事——我现在是负责人。”
“我只是想帮你的忙。”雷布思伸了伸胳膊,表明自己很无辜。
“谢谢,不过我更想去看看盖弗里尔有什么要说的。”
“他很容易受人威胁。他现在信任我。假如他一来看到我们三个人……”他开始摇头,“我不想让他再有所隐瞒了。”
“我们走着瞧吧。”克拉克说。雷布思又耸耸肩,走到窗边。
“还有,”他说,“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你对什么的看法?”
“他为什么这么害怕妻子知道这件事。”
“因为,”古德耶尔开口了,“妻子觉得丈夫会答应那个女人的请求。”
但是,雷布思却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年轻了,恰恰相反,克拉克想不想猜一猜呢?”
“赶紧说你的吧。”她一边说,一边将双臂交叉在胸前。
“国王马厩路上还有什么呢?”雷布思问。
“城堡岩。”古德耶尔说。
“还有呢?”
“教堂。”克拉克补充道。
“对了,”雷布思说,“那个教堂角落里有一座瞭望塔。几个世纪以前那个塔是用来防范盗墓人的,我觉得他们应该再次将其投入使用。那个庭院一到晚上就很恐怖……”说到这里,他停了。
“难道盖弗里尔是同性恋,”克拉克猜测道,“而他妻子不知道吗?”
雷布思耸耸肩,不过一听克拉克和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似乎很开心。
“所以,他肯定不可能答应那个街头女郎的要求。”古德耶尔继续说着,一边还点头。
这时,电话响了,是前台打来的,说乔治·盖弗里尔已经到了。
他们事先决定将他带到刑事调查局办公室去,那里比普通审讯室更适合接待来客。雷布思先和他热情握了握手,然后领他穿过走廊来到二号审讯室,还让他透过窥视孔往里瞅。
“你看见那个年轻女子了吗?”雷布思悄悄问。
“看到了。”盖弗里尔小声回答。
“是她吗?”
盖弗里尔目光转向他。“不是。”他说。雷布思打量着他。只见他差不多5.5英尺高,身材消瘦,面色苍白,灰棕色头发,脸上长着一些疹子。他大概40出头。雷布思总感觉他一生下身上就长疹子了。
“你确定吗?”雷布思问。
“非常肯定。这个女的个子高一些,年纪也大一些,也不够苗条。”
雷布思点点头,领着他按原路返回,然后沿着楼梯走上刑事调查局。他看到克拉克盯着自己看,于是摇摇头,意思是没认出来。她嘴角抽动了一下,拿起最新的《新闻晚报》。上面有利特维年科的照片,只见他被各种管子固定在医院病床上,毒药让他的头发都掉了。
“巧合。”克拉克向盖弗里尔介绍自己时,雷布思这样说。
“先生,非常感谢您能亲自来一趟。”
当时,古德耶尔正忙着接电话,给打进热线的一个人做笔录呢,因此看上去不是那么激动。克拉克招呼盖弗里尔坐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克拉克问。
“我只希望你们问问题能快点。”
“好吧,”雷布思插话了,“那我们直入主题吧。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探长,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当时我在国王马厩路上,大约10:15的样子。我看到有个女的在那里转悠,离停车场出口处很近。我想她是在等什么人呢吧。可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她竟然和我说话了。”
“她说什么了?”
“她问我想不想……”盖弗里尔狠狠咽了一口气,喉结抽动了一下。
“和她上床吗?”雷布思问。
“她的原话。”盖弗里尔认同道。
“有没有说什么价位啊?”
“她跟我说……我想她当时说的是‘无附带条件’之类的话吧。没其他条件,就那么一次。她说她只想……”但是,他似乎还是说不出口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她想和你在你当时站的那个地方发生关系吗?”雷布思不太相信。
“可能会在停车场……”
“她这么说了吗?”
“我不太记得了。后来我走了。说真的,我当时有点震惊。”
“确实,”克拉克表示同情,“多可怕的事啊。你能说说她长什么样吗?”
“哦,她……我不太确定,身高大概和我差不多……比楼下那位女子稍微年长一些,尽管我不太会看别人的年龄,我的意思是女士的年龄。”
“妆化得很浓吗?”
“一般吧……还喷着香水。不过我闻不出是什么牌子。”
“盖弗里尔,你觉得她像是个街头女郎吗?”雷布思问。
“不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不像。她穿得并不性感,外套上还带着个帽子。别忘了,那天晚上很冷。”
“带帽子的外套吗?”
“像是件粗呢子大衣……或者比大衣稍微长一点……我不太确定。”他尴尬地笑了笑,“我真希望能多帮你们一些忙。”
“你已经帮了不少忙了。”雷布思让他放心。
“应该说帮了我们大忙了。”克拉克补充道。
“说实话,”盖弗里尔继续说,“事后我回想起这件事时,觉得她可能有点疯疯癫癫的。我记得有一次有个女的躺在布伦茨菲尔德林克斯球场附近的教堂台阶上,两腿跷在空中,裙子飞舞着。听说她是刚从皇家埃德逃跑出来……”他似乎觉得应该稍微解释一下。“那里关着许多——”
“精神病人。”克拉克打断了他,点点头说。
“哦,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孩,不过至今仍然记得那个地方。”
“那种事你是不会忘记的。”雷布思认同道,“奇怪的是那样的经历竟然没让你选择一辈子独身。”他大笑着说,心想盖弗里尔肯定会把这话当笑话的。但是,克拉克给了他个眼神,让他说话客气一点。
“探长,艾琳是个特别的女人。”盖弗里尔说。
“我想也是,先生。结婚有些时日了吧?”
“19年了,她是我第一个真正的女朋友。”
“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对吧?”雷布思说。
“盖弗里尔先生,”克拉克打断了他的话,“你愿意再帮我们一个忙吗?我想请你帮鉴定身份的警官辨别几个女人的照片,好吗?”
“现在吗?”盖弗里尔看了看手表。
“尽快吧,趁你还记得她的模样。10?15分钟后我们的人会来这里……”事实上得半小时。
“盖弗里尔先生,我想问问你,”雷布思插嘴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拍卖行业的,”盖弗里尔告诉他,“先买一些东西,然后再拍卖。”
“那你的工作时间应该很自由了,”雷布思说,“你可以随时告诉艾琳,说你正在和客户谈生意。”
克拉克轻轻咳嗽了一声,可是盖弗里尔却没怎么在意雷布思的话。“10分钟吗?”他问。
“10?15分钟。”克拉克确切地说。
午饭他们点了三明治,下单后,告诉古德耶尔一起送到柜台。雷布思非要说这也是锻炼的一部分。罗杰·安德森和伊莉莎白·安德森回家了,南希·西弗怀特也回家了。哈维斯和蒂贝特从他们嘴里什么信息也没问出来。雷布思正在端详电脑屏幕上一名女子的脸。盖弗里尔坚持认为当时那个女人的脸大部分都被遮住了,因为头巾戴得太低了,连额头都遮住了。
“我们知道当时没人在现场。”克拉克这样说。盖弗里尔刚刚离开了,心情不是很好。尽管有笔记本电脑、打印机以及软件,身份鉴定专家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拼凑好那个电子面部拼图。
“当时任何人都可能在现场,”雷布思这样答复克拉克,“不过……我们先假定有个女人当时在场,不管她是谁。”
“你相信盖弗里尔说的话吗?”
“你的意思是你不信?”
“他语气倒挺诚恳。”古德耶尔开口了,很快又补充道,“不管说的是真是假。”
雷布思哼了一声,将自己吃剩的面包卷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拍了拍落在自己衬衣上的面包渣。
“现在,”哈维斯补充说,“我们知道有个女的想把他勾引到停车场,和他迅速发生无意义的性关系,对吧?”她顿了一下,“我和西沃恩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一致。”
“这种事情很少发生,”克拉克认同道,“除非男的在这个问题上看法不同。”
雷布思看了看蒂贝特,蒂贝特又看了看古德耶尔,他们三人谁也没吭气。
“说明她是个妓女。”蒂贝特下定决心说。
“性工作者。”雷布思纠正了他的话。
“可是安德森夫妇和南希·西弗怀特当时经过停车场时却没看到有戴着风帽的女人。”
“这并不意味着她当时不在那里,科林。”雷布思指出。
“关于这种行为有一个专门说法,对吧?”古德耶尔问,“假如一名女子设法勾引一名男子……”
“美人计。”雷布思告诉他,“这么说我们又回到抢劫上来了?这个案子和我之前遇到过的那些案子不一样,至少在爱丁堡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还有一名法医说托多罗夫那天还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了。”
他一说完这话,整个房间变得格外安静。大家都在想方设法理清思路。克拉克坐在那里,胳膊肘顶着桌子,双手捂着脸。最后,她终于抬起头来。
“我觉得结论已经相当明显了,应该给麦克雷总督察汇报一下。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死者遭人抢劫,毒打,最终丧命。”她冲着电子面部拼图点头,“这是我们找到的唯一一位嫌犯。”
“这只是目前的情况而已,”雷布思提醒她,“既然麦克雷说我们还有几天的时间可以继续深挖这个案子,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下呢?”
“可是该从哪里入手呢?”
雷布思绞尽脑汁思考了半天,最后却放弃了。他招呼克拉克跟他去走廊。哈维斯和蒂贝特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有些难过。雷布思来到楼梯顶部。克拉克朝他走去,双臂交叉在胸前。
雷布思问她:“你确定菲尔和科尔不介意古德耶尔突然插手这个案子吗?”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和我们不一样。”
她瞪着他。“我倒觉得在意的不是他俩。”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你还记得自己刚来刑事调查局上班的第一天吗?”
“有些印象。”
“我至今还记得我刚来时的情景,就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似的。大家不停地说我是块‘嫩肉’,而我觉得他们简直就是吸血鬼。”她松开双臂,放在腰间,“约翰,托德很渴望接触刑事调查局的工作。”
“这么说你好像已经对他有不少了解了。”
克拉克一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紧皱。不过,吸血鬼这个说法倒是让雷布思有了新的想法。“这或许是场持久战,”他说,“不过,停车场保安提到他们其中一位老板的一些事情,也是唯一能和这案子扯上关系的事情。他叫她里普尔。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她吗?”
“好吧,为什么?”克拉克还是气呼呼的。
“因为她总是戴着风帽。”雷布思告诉她。
十四
大约一小时前,加里·沃什刚刚换下乔·威尔斯的班,现在正在停车场保安房里。他身上披着工作服,没打领带,看上去很放松。
“这工作可真轻松。”雷布思一边敲了敲半开的门,一边开玩笑说。沃什将脚从桌子上收了回来,摘下耳麦,关上了CD播放器。“你刚才在听什么呢?”
“原始呐喊合唱团。”
“假如我是你们的老板,你会怎么做?”
“所有老板中我们只见过里普尔。”
“你已经说过了……有人告诉过她那起谋杀案吗?”
“她从记者那里得知的。”
“还有呢?”雷布思正盯着收音机旁边的一张报纸看,那是当天下午的《新闻晚报》,上面的猜字游戏已经做完了。
沃什耸耸肩,“于是想见见血。”
“她听起来真有意思。”
“人还行。”
“她有名字吧?”
沃什打量着雷布思。“你给别人起过绰号吗?”
“还没呢。”
“那你想和卡思谈什么?”
“卡思是她的名字吗?”
“卡思·米尔斯。”
“她长得像这个图像里的人吗?”
沃什从雷布思手里接过那张戴风帽的女子图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然后摇摇头。
“你确定吗?”雷布思说。
“一点都不像她。”沃什把图片还给雷布思,“这个女的是谁呢?”
“托多罗夫遇害当晚,目击证人看到有个女的在外面瞎逛。我们只是想排除一些可能。”
“哦,那你可以直接把里普尔排除掉了,那天晚上她没来这里。”
“不管怎样,我还是记下她的号码比较好。”
沃什指着门后一个软木板,“那上面有。”
雷布思飞快地抄下卡思的电话号码,“她一般多长时间来一次?”
“一周大概几次,乔值班时她会来,我值班时她也会来,轮流。”
“她和当地的妓女有过矛盾吗?”
“没听说过。”
雷布思合上笔记本。这时,蜂鸣器突然响了。沃什看着其中一台监控器,只见有位司机从车里出来,站在出口栏杆处。
“出问题了吗?”沃什对着话筒说。
“这个鬼机器刚刚把我的票吞掉了。”
沃什眼珠子转了转,怕雷布思不明白。“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告诉雷布思。只见他摁下一个按钮,栏杆就升起了。于是,那名司机径直回到方向盘前,连声“谢谢”或“再见”都没说。
“我得去关上出口处那个门了,”沃什咕哝着,“得等他们来修了。”
“你从来没觉得这工作枯燥乏味吗?”
沃什哼了一声。“这个女的,”他说着,站起身来,“你觉得她和此次谋杀案有关吗?”
“你问这个干吗?”
沃什扣上工作服的扣子,“你们逮到的女抢劫犯很少,对吧?”
“不是很多。”雷布思勉强说。
“这是起抢劫案吗?报纸上报道说死者的口袋被掏空了。”
“看上去像是。”雷布思稍微停顿了一下,“你们11点关门,对吗?”
“对的。”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有人发现了尸体。”
“哦,是吗?”
“不过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
“什么都没看到。”
“可你会开车经过雷伯恩小巷,对吧?”
沃什耸耸肩。“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我也没看到什么戴帽子的女子。或许是路上的那块坟地把我吓得魂都没了……”他说到这里打住了,紧锁着眉头。
“怎么了?”雷布思问。
“倒也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鬼魂游街的情景……盛装打扮,把游客吓一大跳……”
“我觉得这位神秘女子可不会开那种玩笑。”不过雷布思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假如晚上你看到她们在皇家一英里大道上来回游荡,穿得跟吸血鬼似的,或者说鬼才知道的衣服。“而且,我从来没听说过她们会在这附近晃荡。”
“公墓不怎么安全。”沃什说着,打算离开电话亭。他捡起一块光滑的塑料牌,上面写着“故障”两个字。两人都出门了,雷布思走在他前面。
“你在那个街区遇到过什么骚扰没有?”雷布思问。
“有几个毒贩子曾在那里讨过饭……假如你非要问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去年在楼梯井把一个可怜的同性恋打了一顿。”
“你同事已经告诉我了,这事从来没解决过吗?”
沃什哼了一声。雷布思已经知道答案了。“你知道是哪个警局调查的吗?”
“当时我还没来这里工作呢,”沃什眯了眯眼睛,“是不是因为受害人是从国外来的,或者说因为他是个大人物呢?”
“这个我说不好。”他们顺着斜坡走到出口处。
“你花这么长时间研究这个案子就是因为这个吗?”
“因为他遭人暗杀了,沃什先生。”雷布思说着,掏出手机。
梅根·麦克法兰去利斯参加会议了。罗迪·利德尔说她估计能挤出10分钟左右的时间,在国会大厦那边的星巴克咖啡店待一会儿。因此,克拉克和托德·古德耶尔就在那里等着了。古德耶尔在喝茶,克拉克则要了一杯美式浓咖啡。她还心血来潮要了两块胡萝卜蛋糕。古德耶尔想埋单,结果却没买成。
“我请客。”她坚持说。然后,她去交款处要收据,顺便埋单。他俩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窗外是修士门。夜色渐深。“把国会大厦建在这里真是愚蠢至极。”克拉克评论道。
“眼不见心不烦嘛。”古德耶尔提了个建议。
她一听笑了笑,问他现在觉得刑事调查局怎么样。他想了想,然后说:
“我精力充沛,很开心。”
“这只是暂时的。”她提醒托德。
“你似乎很擅长领导整个团队,这一点我也很喜欢。可案件本身……”他声音越来越低。
“快说。”
“我觉得或许你们所有人——当然,我并不是在吹毛求疵——似乎都受到了雷布思探长的影响。”
“你会‘受人影响’吗?”
“不过我的意思你懂的……他很年长,经验又丰富,这么多年来见识过许多场面。因此,你们很容易会追随他的想法。”
“托德,有些案子就是这样——你往水里扔一颗鹅卵石,涟漪就开始向四周扩散。”
“可这个案子完全不是这样,不是吗?”他把椅子往桌子跟前靠了靠,开始讲道理。“事实上,这个案子可以理成一条线。有人犯了罪,刑事调查局负责找罪犯。通常这个过程很简单——罪犯觉得内疚,于是投案自首;或者有目击证人;或者我们对那些罪犯很熟悉,凭借他的指纹或者DNA认出了他们。”他停顿了一下,“我感觉雷布思探长很讨厌这类型的案子,也就是作案动机太过简单的案子。”
“可你还远远不了解雷布思探长呢。”克拉克受不了了。
古德耶尔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了。“我的意思是他愿意把事情变复杂,觉得那样才有挑战性。”
“你是说案子真相比亲眼看到的要简单得多吗?”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思维开阔一些。”
“谢谢你的建议。”克拉克冷冷地说,心就像胡萝卜蛋糕一样凉。古德耶尔盯着自己的杯子。门开了,梅根·麦克法兰朝他们走来。古德耶尔这才舒了一口气。她背着一个档案夹,大约有3公斤重。她把它扔到地上,只听“咔嗒”一声。罗迪·利德尔去柜台点饮料去了。
“我们还是得走一些程序。”麦克法兰抱怨道。她看了看托德·古德耶尔,略带疑虑地笑了笑。于是,克拉克给他们引荐了对方。
“我是您的忠实粉丝,”古德耶尔告诉麦克法兰,“我非常崇拜您在轨道交通系统上采取的立场。”
“你不会有几千个好友也是这种想法吧?”麦克法兰一下子靠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
“我从一开始就拥护独立。”古德耶尔继续说。她先是把头往古德耶尔那边偏了偏,然后转向克拉克。
“我比较喜欢你这一点。”她说。
克拉克说:“雷布思探长今天下午没空来,深感抱歉。不过正是他凑巧看到你在《问答时间》亮过相,我们不明白您为什么没跟我们说这个。”
“就这个吗?”麦克法兰听着似乎有些恼火,“我以为你们把哪个人逮起来了呢。”
“你只有那一次见过托多罗夫先生吗?”克拉克继续问。
“没错。”
“你们是在工作室见面的吗?”
“我是在国际艺术节协会总部见到他的。”麦克法兰纠正了她的说法,“是的。我们约好录制节目前一小时在那里碰头。”
“我以为是现场直播呢。”古德耶尔插话道。
“不全是。”麦克法兰坚持说,“当然,吉姆·贝克韦尔是工党主席,所以很晚才到场,就像在赶时髦似的,议员不喜欢他那样,也难怪他上镜次数那么少。”说到这里,她显得很激动。利德尔刚好也给她端来了黑咖啡,自己要了一杯浓咖啡。她谢了谢他。只见利德尔拉了把椅子过来,方便参与到他们的交谈当中。他还和古德耶尔握了握手。
“罗迪,你会不会觉得很快就会传出有关我俩的谣言了呢?”麦克法兰一边问,一边将一小袋糖加到咖啡里,“人家会看到我跟穿制服的警官在一起。”
“很可能。”利德尔慢吞吞地说着,将杯子举到嘴边。
“你刚才在说托多罗夫先生。”克拉克提醒她。
“她想了解《问答时间》的相关信息,”麦克法兰跟助理解释道,“以为我有所隐瞒呢。”
“我只是不明白,”克拉克打断了她,“你为什么没跟我们提这件事呢?”
“长官,我问你,和受害人一同登台的其他政客有没有回想起什么来呢?”这个问题似乎不言自明,“没有,因为他们和我说的大体上差不多,无非就是‘我们这位俄国朋友喝了些酒,吃了几个三明治,和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倒觉得他对政客不怎么感兴趣。”
“表演结束后呢?”
“出租车在等他……他道了声别就离开了,临走时还往夹克衫里塞了一瓶酒。”她停顿了一下,“我就不明白这些信息对你的调查有什么用。”
“那是你见到他的唯一一次吗?”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她对着助理说,以寻求证实。克拉克也看看他。
“利德尔先生,你呢?”她问,“你在国际艺术节协会总部和他交谈过吗?”
“我向他介绍了一下自己,感觉他很‘傲慢’。通常节目上会出现非政界人士,还会安排严格的会前采访。和托多罗夫交谈的那位调研员听起来非常激动,从她的语气你可以感觉出托多罗夫不善于即兴发挥。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当时为什么要请他上节目。”
克拉克思考了一会儿。查尔斯·里奥丹曾说过托多罗夫喜欢和人交谈,而马瑟酒吧的酒客却说他连一个字都没讲。现在麦克法兰和利德尔也这样说。托多罗夫真的具有双重性格吗?“请他上节目是谁的主意呢?”她问利德尔。
“制片人、主持人,还有节目组其中一名成员……我觉得任何人都可以推荐嘉宾。”
古德耶尔插话了,“他有没有可能通知莫斯科方面这个消息呢?”
“有可能。”麦克法兰说着,语气里饱含钦佩。
“你什么意思?”克拉克问古德耶尔。
“不久前有名记者在那里被杀害了。或许BBC想告诉大家谁也别想轻易扼杀自由言论。”
“然而,最终不还是有人得逞了吗?”利德尔补充道,“不然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交谈。想象一下伦敦那位俄国可怜虫的悲惨遭遇……”
麦克法兰一听,对他怒目而视,“这正是我们想要压制的谣言!”
“那当然,那当然。”他嘟哝着,在那里摆弄着空杯子。
“来,我们回顾一下,”克拉克打破了沉寂,“你俩都是在《问答时间》录制现场见到托多罗夫先生的,不过却没怎么和他说话。这之前之后都没再见过他——我是不是应该这么写笔录呢?”
“笔录?”麦克法兰大声说。
“不会公开的。”克拉克让她放心。然后,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当然,这是指案子审判之前。”这句话让麦克法兰很吃不消。
“长官,我已经强调过了,城里有我们几位很有影响力的投资商。这很容易吓着他们。”
“但是,你更愿意让他们明白警方做事是多么一丝不苟、考虑周全的,不是吗?”克拉克反驳道。
麦克法兰似乎想说些什么,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她背着桌子接起电话。
“斯图亚特,情况怎么样了?”
克拉克猜想斯图亚特可能是那位银行家斯图亚特·詹尼。
“我想请你在安德鲁·菲尔利给他们所有人预定位子,好吗?”麦克法兰站起身来,往外走,一边讲电话,一边透过窗户往里瞅。
“她说的是格兰伊格尔斯一家饭店。”利德尔解释道。
“我知道。”克拉克告诉他。然后,她跟古德耶尔解释道,“我们的金融巨头今晚要在那里过夜——先吃一顿大餐,然后去打高尔夫。”她问利德尔谁埋单。“身处水深火热的纳税人吗?”她猜测道。他耸耸肩,意思是不知道。于是,克拉克转向古德耶尔,“托德,你现在还觉得一个人只要性情温和就能统治地球吗?”
“旧约《诗篇》第23章11节[2]。”古德耶尔吟诵道。现在克拉克的手机铃声也响了。她接起电话。约翰·雷布思让她做进度报告。
“没别的,只是从古德耶尔那里学到一些圣经教义,”她告诉他,“一个人只要性情温和就能统治地球之类的。”
十五
雷布思是因为无聊才打的电话。然而,他和克拉克讲电话还不到一分钟,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大众高尔夫轿车咆哮而来,停在停车场外面路边的车站。从车里出来个女的,正是卡思·米尔斯。因此,雷布思只能匆匆挂了电话。
“米尔斯小姐吗?”他说着,朝她走去。傍晚,夜色渐深,从北海吹来刺骨的风。他不知道自己期待“里普尔”穿什么来,也许是一件长披肩。事实上,她当时穿的更像一件派克大衣,风帽带着鼬皮边儿。她30多岁,个子很高,红色秀发呈小卷,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她脸色苍白,脸盘圆圆的,涂着唇膏,看着一点都不像雷布思口袋里照片上的那个人。
“您是雷布思探长吗?”她猜测道,并和雷布思简单握了个手。她戴着驾驶用黑色皮手套,握完手就把手伸进口袋里了。“我很讨厌每年的这个时候,”她咕哝着,抬头看了看天空,“早上起床时天还没亮,晚上回家时天又黑了。”
“你每天都按时上下班吗?”雷布思问。
“干我们这行的总会有事情需要去处理。”她看了最近的出口栏杆处那个“故障”标志牌一眼。
“你上周三晚上外出了吗?在这附近转悠了吗?”
她仍旧盯着出口栏杆看,“我记得当晚是9点到的家。坎宁街上有个设备出了问题,接班的人还没来,我让助理安了个双倍设备,就这些。”她将注意力缓缓转向雷布思,“你是在问那名男子遇害当晚吧。”
“没错。只可惜你们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不然我们也能得到一些有用信息。”
“我们安装它的时候,可没想过会出现谋杀场面。”
雷布思没理会这句话。“这么说事发当晚10点左右你并没有碰巧路过这里?”
“谁说我路过了?”
“谁也没说。只是我们这里有个女子长相描述很符合你……”好。他直击主题了,想看看卡思会有什么反应。只见她眉头一皱,双臂交叉在胸前。
“我倒想先问问你是怎么得知我长什么样的?”她问道,并朝着停车场瞟了一眼,“是哪个伙计下班就撒谎?我得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不老实。”
“事实上他们只告诉我你有时会戴风帽。有位路人当晚碰巧看到有个女的在这里逗留,而且她也戴着风帽……”
“有个戴风帽的女的?冬夜10点钟?你就是这么缩小嫌疑范围的?”
突然,雷布思很想让这一切赶紧结束。他想坐在酒吧高凳子上喝饮料,把其他事情都抛之脑后。“假如你当时不在场的话,”他叹了口气,“直接告诉我就是了。”
她听了这句话思索了片刻。“我不太确定。”最后她说道,拖得很长。
“你这话什么意思?”
“假如我成了某个案子的嫌疑人,或许会很有意思……”
“谢谢。事实上还真有很多人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情节严重的会被我们起诉。”他补充道。
卡思脸上浮现出笑容。“对不起,”她道歉说,“这一天太漫长了,累得我筋疲力尽,或许我开玩笑找错对象了。”她的注意力再次转向出口栏杆处。“我觉得应该去和加里谈谈,免得他忘了通报故障。”她撩起其中一只手套看了看手表。“今天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她又将目光转向雷布思。“完了我可能会去蒙彼利埃。”
“布伦茨菲尔德酒店的酒吧吗?”雷布思很快就猜到了这个地方。
她笑得更灿烂了。“你看着就像是知道这种地方的人。”她说。
最后,他在那里喝了三杯,都怨“第三杯免费”促销活动。他喝的不是别的,三小杯进口淡啤酒下肚,还没到神智不清的地步。卡思·米尔斯很能喝,她那三杯酒加起来足足够一瓶里奥哈葡萄酒了。她把车停在角落里,因为她就住在附近某个公寓里,因此车一晚上都可以停在那里。
“别想把我灌醉,让我醉酒驾车。”她摇摇手指说。
“我也打算走着回去。”他告诉她自己的公寓在马奇蒙特街。
他走进酒吧时音乐很响,还有一些人在聊天。他看到卡思在酒吧靠里面的一个位子等着他。
“你坐这么靠里,难道不想让我找到你吗?”他猜测道。
“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容易找到我。”
他俩谈的大多是关于雷布思的工作,还有爱丁堡一些日常事务——交通状况、道路施工、议会、感冒等。她说自己没什么私生活可言。
“我18岁嫁人,20岁就离婚了;34岁又结了一次婚,只持续了6个月。我第二次结婚前就应该清楚长久不了,对吧?”
“不过你也不可能一直都是停车场主管吧?”
当然不是。她先是在办公室打杂,紧接着开了个咨询公司,两年半后开不下去了,尽管第二任丈夫想用自己的存款帮她忙,却也没帮上。
“之后我成了一名私人助理,但是适应不了那种工作……有一段时间我是靠救济金过日子的,其间一直在接受培训。这才当上了现在的主管。”
“干我们这行的,”雷布思说,“经常能听到人们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总会隐瞒有趣的方面。”
“那你拷问我吧。”她说着,伸了伸胳膊。
终于,在他的竭力逼问下,她谈到了一些有关加里·沃什和乔·威尔斯的事情。她也怀疑威尔斯上班时喝酒,但是没当场逮住过他。
“身为侦探,你应该帮我这个忙。”
“你需要找个眼线,或者可以瞒着他再安装几台闭路电视监控摄像头。”
她一听这话大笑起来,然后请服务员把那杯免费酒端给她。
一小时后,他们看了看各自的手表,相视一笑。“你呢?”她问。“有没有找到愿意迁就你、和你一起过日子的人呢?”
“现在还没有。我之前结过婚,有个女儿,现在30多岁了。”
“你没遇到过什么办公室恋情吗?工作压力这么大,又在一起工作……我能想象得到会是什么感觉。”
“我没遇到过。”雷布思肯定地说。
“你真行。”她嗤之以鼻,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算是差不多放弃一夜情了。”说完,她笑了。
“这样很好啊。”他说完又觉得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你要是和一名嫌疑犯鬼混的话,不会惹上麻烦吗?”
“又没有人举报,对吧?”
“没这个必要。”她指着酒吧内部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摄像头说。只见那个摄像头位于天花板角落里,直冲着他俩。他们看了一下都大笑起来。她开始穿那件派克大衣。这时,他又问:“当晚你在那里吗?跟我说实话……”她摇摇头,他也知道肯定又是这个答案。
两人走到外面后,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的手机号。两人既没有亲吻告别,也没有握手再见。他俩在情场上都已经伤痕累累了,因此非常尊重彼此。雷布思在回家的路上买了点炸鱼和土豆条,装在硬纸盒里。考虑到健康,这类食品不再用报纸包装了。不过现在吃起来味道却不一样,也没有鳕鱼了。这都怪北海的过度捕捞。鳕鱼很快就会成为稀有的美味佳肴,不然的话就可能濒临灭绝。到了公寓时,他已经把那包吃完了,于是开始上楼。没有收到邮件,连账单都没有。他打开起居室的灯,选了几首歌播放,然后给西沃恩打了个电话。
“有事吗?”她问。
“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我正想着去冰箱拿罐吃的呢。”
“刚才我本来就想说这个呢。”
“时代在变化。”
“我也正想这么说呢!”
他听到她在那边大笑。然后她问今天采访卡思·米尔斯结果怎样。
“又是个死胡同。”
“那你也花了不少时间啊。”
“我觉得没必要回局里去了。”他停顿了一下,“你想向上级告发我,说我不会掐时间吗?”
“你猜呢?你听什么音乐呢?”
“《小罪犯》(Little Criminals)。其中有一首歌叫《乔利·科珀斯在游行》(Jolly Coppers on Parade)。”
“这么说不是警察熟悉的人……”
“兰迪·纽曼(Randy Newman)。我还喜欢他另外一首歌:《你糊弄不了胖子》(You Can't Fool the Fat Man)。”
“有没有可能这个胖子就是你呢?”
“不如我也让你猜猜。”两人都沉默了一阵,“你开始支持麦克雷了,对吧?你也觉得我们应该集中关注那些抢劫犯档案,是吗?”
“我让菲尔和科林负责这方面的工作。”克拉克说。
“你丧失信心了吗?”
“我信心满满。”
“好吧,我说错了……谨慎点没错。我不会怪你。”
“约翰,你想想。难道托多罗夫从加里东尼亚宾馆一出来就被人跟踪上了吗?闭路电视监控摄像头显示并非如此。难道有街头女郎向他求欢了吗?或许,或许他很轻易就从了呢。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位诗人是在错的时间出现在了错的地方。”
“这一点我也基本同意。”
“从麦克法兰的话里可以看出,俄国商业巨头和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也给我们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不过这很有意思,不是吗?假如你的工作没了乐趣,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约翰,只有你觉得有意思……你一直都这么认为。”
“既然这是我最后一周上班了,那就迁就我一下吧。”
“我觉得我已经很迁就你了。”
“不,你现在是在挤对我。你让托德·古德耶尔插手正说明了这一点,他是你的二号人物,而之前你刚好也是我的二号。你已经开始培养他了,或许还很享受这个过程。”
“等一等……”
“我猜他也是你达到目的的手段吧。只要他在你身边,你就不需要在菲尔和科林之间做出选择。”
“难怪你从来都没能高升。原来你会这么想。”
“克拉克,至于高升,你每往上爬一级,就会出现其他需要你巴结的人。”
“你说的可真形象。”
“生活就需要一些诗情画意。”他跟她说明天见——“我一直认为你会需要我。”——说完他挂了电话。他坐在那里等了5分钟,心想她会不会回个电话,但是她没有。兰迪·纽曼的曲子很活泼,于是雷布思关掉了音乐。他本可以播放许多悲情的曲子,比如早期的克里姆森国王(King Crimson)或者彼得·哈米尔(Peter Hammill)。然而,他却没再听别的音乐,而是在寂静的公寓里来回踱着步,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最后来到前厅,手里拿着萨博车钥匙。
“为什么不呢?”他扪心自问。他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认为这会是最后一次。他还没醉得不成样子,因此开车应该不成问题。他锁上公寓,朝楼梯井走去,消失在夜色中。他打开车门,上了车。开车去那里只需要5分钟。他再次路过蒙彼利埃,在布伦茨菲尔德向右拐,然后再向右拐。之后,他把车停在维多利亚时代房屋附近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他经常来这里,还注意到了一些变化:路灯柱换成新的了,人行道油漆也是新刷的。有几个警示性标志,上面写着明年3月份停车场就要分区了。马奇蒙特街那边已经开始分区了,可是想找个空车位还是那么难。有几辆运送垃圾的车来来往往。他还听到工人讲的波兰口音。有一些人家扩展了地盘,车库被分割成两个独立花园。白天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到了晚上却非常寂寥。事实上,每家每户都有私家车道,但是临近街道的车子可以在这里过夜。没有人注意过雷布思。事实上,有位遛狗的人以为他也住在这附近,每次见到他总会朝他点头微笑,或者打个招呼。他那条狗很小,瘦长瘦长的,看上去不怎么信任雷布思。有一次雷布思蹲下身子来想拍拍它,却见它扭头走了。
那次是个例外。之前大多数时候他会待在车里,手握方向盘,把车窗摇下去,嘴里叼着一根烟。他会打开收音机,有时甚至不需要刻意盯着那间房子,因为他很清楚那里住着谁。他还知道后花园有一间马车房,保镖就住在那里。有一次,有辆车穿过车道大门一半时,突然停下了。保镖当时坐在车前面,却轻轻把车子后窗户摇了下来,这样方便车上的人和雷布思进行眼神交流。只见他目光中带着鄙夷、沮丧,甚至怜悯,尽管怜悯是装出来的。
雷布思在想卡弗蒂中年时是否曾对其他任何人产生过类似怜悯的感情。
[1]哈利·阿朗佐·隆格巴,绰号日舞小子(Sundance Kid),美国旧西部时代著名的不法之徒。
[2]这节经文的内容是:“但谦卑人必承受地土,以丰盛的平安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