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往往是理智陷入昏睡、阴谋悄然孵化的时刻。窗外的暴风雨早已减弱,变成了温柔的小雨点轻轻落下,发出纸张燃烧时那种轻轻的噼啪声,一滴一滴可以数得清清楚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浮现出昨天的事情。
一个男人为一桩命案被定了罪,而他很可能是无辜的;一个年轻女人隐瞒了命案现场的重要信息;不久以后,这个女人向一个影视制片人推心置腹地讲出了命案现场的所见所闻、并且察觉自己已被跟踪的种种迹象之后,当晚便死于车祸。
诚然,事故发生在驾车者容易疲劳和懈怠的夜晚;诚然,暴风雨后路面湿滑;诚然,朗达·迪萨皮奥有可能车技奇烂。
依然疑点重重。
早上六点,我跑过门前的草坪去拿报纸。老天仿佛在为昨晚的坏天气道歉似的,一大早就阳光明媚。草地上的小水珠在晨曦下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晨雾从地上升起,萦绕在一片常绿植物之间,整个花园看上去宛若上古的仙境。我拿着报纸进了屋,煮了一壶咖啡,不禁期待着小精灵和森林仙女跃过窗外的场景。
我摊开报纸,往杯里倒了一包糖粉,小口品着咖啡。咖啡里冒出一缕缕香气,鼻腔里顿时涌起一股痒舒舒的感觉,好惬意!杯子上印着“生活不易,英雄亦苦;何以解忧,唯有购物”的字样。嘿,干脆写成“唯有盗物”岂不更妙?——我居然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玩意儿!难道这意味着,真的已从昨天的沮丧中恢复过来了吗?
昨夜的车祸发生得很晚,早报尚未刊登,电视新闻里说的我昨晚也都知道了。我想着要不要打电话问问负责巡查高速公路的州警察局,但他们很可能不会透露任何情况——不过如果我有过硬的正当理由需要知情,他们倒还可能告诉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一个布罗德里克·克劳福德式的脾气暴躁的警长来接电话呢。
送蕾切尔上学回来后,我又上楼嗅着咖啡的香气。不知为何,我的咖啡总是闻起来诱人而尝起来差一点。别误会我的意思——要是我的咖啡味道再好一点儿,我可能就得找个老公,不再工作,专心做个小鸟依人的“麦斯威尔咖啡主妇”:穿着衬衫裙打扫屋子,迎候他下班回家。
我进了工作间,把客户通讯录翻了出来。还记得,以前那个个业务清淡时期是八十年代初,当时我花费了很大力气拉业务:从图书馆查找公司名录,再把需要联系的公司一个一个挑出来,然后写信给它们,并寄去用于展示技术及效果的样片。甚至还参加过几次咨询面谈——就是那种双方都清楚根本不可能谈成任何业务的面谈,但人们终究还是要走这个过场。
我依然认为,我所付出的所有努力取得的唯一结果,就是让我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还掌控着局面,以为自己成竹在胸。其实有点像冷战时期政府让儿童们做的那种躲避与掩护训练,效果也跟那个一样。等经济复苏了,我的生意也一定会好起来——一如既往地靠着良好的口碑。
尽管知道可能没人接,我还是给潜在的客户逐个打了电话。我并不预料会有人回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早上都是忙忙碌碌的。我留了言,想着当天下午也许会开始接到回电。我把咖啡杯拿到水槽里,正冲洗着,突然有人砰砰地敲厨房的窗子。
苏珊隔着窗玻璃向我招招手。“去散散步!”
我抓起跑鞋穿上,套上一件毛衣。苏珊·塞勒和我就像阴阳两极:迥然相异而和谐相融。她一头红发,高挑袅娜,总是打扮得像从《Vogue服饰与美容》杂志里走出来的女郎。她是美食家兼大厨师,有着无可挑剔的好品味;而她的人生也平顺美好,不像我的总是磕磕碰碰,极为不顺。
雨后清凉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香和木材燃烧的气味。暴风雨后,路上积起了几个水坑,我们绕行而过。
“你听说了斐丽诗·哈特福德的事么?”
“怎么了?”
“乔治上周搬走了。他们已经在一起二十七年。”我和斐丽诗并不熟,只知道她是个烘焙达人。
每一个节假日、学校活动或社区聚会上,我们都能吃到斐丽诗做的点心。对于这些周而复始的节假日活动,烘焙糕点就是她的本能反应,就像膝跳反射一样。
“她现在呀,简直是六神无主!”
“她可以做柠檬小方糕来排解呀。”
苏珊突然看我一眼,目光炯炯,信心十足:“我有配方,等着瞧吧!”
走上一条自行车道,就进入了森林保护区。小道穿林而过,像田野中割出的一道刈痕。树木已渐露秋色,在阳光下闪烁着一道道橘红和金黄的光彩。脚下是一层尚未干枯的落叶,踩上去一阵轻柔的沙沙声。我迈起步子来不禁有些敬畏,唯恐惊扰了大自然的安宁与和谐。
“说起烘焙,蕾切尔昨天晚上像酵母面一样爆发了。”
我把蕾切尔怎么扔衣服、扔鞋子、怎么要求买新衣新鞋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苏珊咯咯地笑起来。
“你还觉得好笑?我刚给她买了秋天穿的东西。包括一套相当不错的衣服。”
“这是女孩子的荷尔蒙在波动,艾利,习惯就好;也就持续那么四十年。”
“是吗?好,那你听这个。”我告诉她蕾切尔和卡拉、德里克新萌生的友谊。“她刚满十三岁,才上八年级,就开始大谈和男生一起开车兜风。”
“那就给她找点事做呗。”
“她有钢琴课和曲棍球训练;但是曲棍球十月份就停训了。”
“再参加个课外兴趣班怎么样?贾斯汀去年上了个摄影班,挺不错。”
“一个每天沉迷于MTV的十三岁女孩,你告诉我什么东西才能让她保持兴趣呢?”
苏珊朝我轻轻绽开她的招牌——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肯定能找到一样。”
路旁秋麒麟草丛中盘旋着几只大黄蜂,我只好闪身躲开;令人欣慰的是,它们很快就要在秋风中销声匿迹了。我可不喜欢带刺的飞行物。转过一个拐角之后,我把朗达·迪萨皮奥在商场里对我说的话转述给她听。
“你相信她的话?”苏珊把袖子挽到手肘。“我是说,如果她在证人席上都敢做伪证……”
“跟了我一路就为了向我编个故事?不可能吧。”我犹豫片刻,又说:“而且还发生了另一件事,让我开始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什么事?”
“她昨晚出车祸死了。”
苏珊的眸子先是睁大,然后又眯缝起来。
我解释了事情始末。
“那场雨确实很大,”她思虑着说,“有些地方今天都还没有恢复供电。”
“她一直说感觉有人在跟踪她。”
当时气温至少有六十度,苏珊却战抖起来。“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本想打电话给州警察局,问他们是不是把车祸定性为偶发事故——”
“为什么不会?”
“我——我也不知道。但就算不定为事故,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我又不是死者的亲友——根本就和这女人毫无关系。而且我估计,那次庭审之后,很多人都不会相信我的话了。”我耸耸肩。“但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布拉谢尔斯,桑托罗的律师,你知道吧。”
“他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其实,我觉得他从头到尾对这个案子都不不怎么上心,就比如——”我蓦然住口。
“比如什么?”
我呆呆地不说话。
“艾利,究竟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想多了。”
“怎么了?”
“我在想,从商场回家后,我第一时间就把和朗达的谈话告诉了布拉谢尔斯,然后只过了几个小时朗达就死了。”
苏珊放慢了脚步,眉毛高耸:“艾利……”
“好好好!”我举起手掌。“我不乱猜了,也不管这事了,这事也轮不到我来操心。”我蹦蹦跳跳地在她前面走了几步。“我好得很啦,你等着瞧!等会儿回到家我会尽力揽些活儿来干。”
自行车道已是尽头,我们便改沿日落岭走下去。突然,我看见前方道路上有一辆深色SUV正缓缓转过弯。我停下脚步,用手遮在额前,惊讶地瞪着它一路远去。
“又怎么了?”苏珊问。
我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公路拐弯处,心里怦怦直跳。“没什么。”
这种事我跟苏珊说不到一块儿。她从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坏人、阴谋这种东西;毕竟,肯尼迪遇刺时她还是个婴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