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科学俱乐部接了蕾切尔以后,我说:
“我本来想咱们出去吃晚饭的,可我等会儿还得去影视公司。”
没有回应。
“想不想去平常吃沙拉的地方?”
“就和你?”
“呃——对啊。”
她翻了个白眼。
“我看你是反对啰。”
她身子前倾,啪的一声打开收音机,震耳欲聋的低音锤打着控制屏,愤怒的嗓音狂叫着白人荡妇和杀手。总还算仁慈,她立即换了台,但又是一个说唱乐歌手,和第一个差不多,声音如洪水般涌出扬声器。我看过去,正要叫她关掉算了,才突然想到,应该是她重新设定了车上的按钮。我的触手可及之处,只保留着经典摇滚和国家公共电台按钮,因为我可不想听那些只说歌词的玩意儿。
而且,蕾切尔也知道,未经许可,她不应该任意摆弄车载收音机。我发现她正用眼角的余光试探我。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她故意将我设的电台都做了改变,此刻正等着我的反应!
我必须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即便是家长们常做的那种无关紧要的小小决定也得做出;尽管如此,我依然非常担心。我是否应该提醒她各种规矩,强化我作为纪律监督者的权威呢?但那样是否会使我们母女之间的冲突迅速升级呢?还是应该顺其自然,由此给她一定的自主权?到底要怎样做才对呀?
我纠结再三。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五年以后我俩谁也不会记得。可是,这不正是教育子女的机会吗?不正是各种点点滴滴的教育,煅塑了孩子成人以后的精神面貌与心理素质吗?然而,假如这种教育不恰当呢?她会不会由此而怨恨终身?会不会导致又一件斧头谋杀案呢?老天啊,请给我一些启示吧!
“好吧,”我等不来神的启示,于是说道“意大利餐馆呢?”最好还是保持shalombayit——家庭和睦气氛——至少今天必须如此。
她缩回来窝在座位上,眼睛溜向收音机按钮,然后眯成一条缝——那是平常高兴时的样子:“太爽了!”
二
走进编辑室,我坐在沙发上,把夹克衫包拢来抵御寒气。汉克同意加班,帮我编辑一段新样片给五大湖石油公司。视频制作的风格随着时代在变,我想加上一些类似MTV的片断:快速镜头切换、频闪动作、热门音乐等等。
汉克忙活的时候,我端详起他的蛙类收藏品,这些两栖动物都是客户们送给他的,颇令人赏心悦目;一只青蛙带着贝雷帽,一只蟾蜍包着头巾,一只青蛙手持一个犹太教烛台——这是我的贡献。
他转过座椅,见我看着那些藏品,“又有一个新成员要到了。”
“是什么?”
“握筷子的青蛙。盖伊将从上海带过来。”
“有可能是日本制造。”
他耸耸肩,转过去面向Avid系统,把一张CD放进光驱。
“是我那张旧碟子?”
“对啊,我做个备份。”
“好聪明!那咱们很快就能收工回家啦。”
“没关系,”他叹了口气。“反正没多少事干了。”
我怎能放过这么一个开口的机会?“那个kimosabe是什么意思哦?”
“kimosabe?”他起身走向门厅。“唉,你真是条恐龙呀。”
我跟着他走向音像资料室,麦克的所有节目都存放在那间屋里。“那我就把骨头都捐给菲尔德博物馆好了。”
他哼了一声,在墙上控制面板上输入了密码。“你想添加些什么资料?”
“最近给中西部互惠保险公司做的——你记得,就是关于理赔的那部分,怎么样?还有给犹太人广播网做的广告片,或许还有大西洋无线通信公司的开业片。”
“不用玛丽安·艾弗森的竞选片?”
我瞪了他一眼。
“嘿,我们得了报酬的。”
“我以为我们都觉得那价格太高了呢。”
回到编辑室,他就俯身于键盘上忙碌起来。他把Avid系统进行转数码设置,然后击下录制按钮。视频从显示屏上播放出来,他的双肩就下垂了。
“好啦,汉克;有什么不对劲儿?”
他沉默半晌,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突然,“那个女孩……”
显示屏苍白的微光划过他的脸庞。出于某种原因,我以前从未将他和女人联系在一起。倒不是因为我把他看作同性恋,而是因为他那纤细的身材、马尾辫,魔法般灵活的手指,让我觉得他差不多就是个雌雄同体人——与人间烟火相隔甚远的一个精灵,不像我们多数人那样会陷入感情困境。但是此刻,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真是太过于关注自我,结果把自己弄得目光迟钝。
“说吧。”
“她是音乐家,吹奏中音萨克斯,我是在白母鸡遇到她的。当时她来买麦片和牛奶。”他的笑带着渴望。“凌晨两点。”
“她叫什么?”
“桑迪。桑迪·图利。”这几个字儿从他的舌尖上滑下来。“我们相聚了几次。你知道吗,她这人真的挺好。”他眼神飘远,迷离恍惚。我懂得那种神情。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我依然回味着她的肌肤、嘴唇、肉体的滋味的眼神。“我还以为她是真的喜欢我。我是说,她的行为似乎——”他欲言又止。
“没关系,”我轻声说道。
他费力地吞了一下口水。“有两三个星期一切都好极了,好得妙不可言。然后我给她打电话,就是前几天——晚上——我出发以后,告诉她我已经在路上了,可她说不要过来了。她说她有事情要做。我心里……呃……简直不是滋味。我真的渴望见到她,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于是你就不管不顾地去了?”
他没回答。
我举手遮住眼睛。“你到了,却发现另一个男人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的?”
“抱歉。”
“她说是她旧时的男友,稍后会给我打电话。”汉克呼吸时都在发抖。“那天是周一,艾利,我现在都还没接到她的电话。”
今天是周三。
“或许他们只是在聊天。”
“三天都说不完?”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做好了这段新的视频并插进了相关片段。就要结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汉克抓起听筒。尽管我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也知道是桑迪打来的。他身子挺直,语气轻柔急切;一只手梳着头发。
我知趣地溜了出去,逛到了麦克的办公室。这屋子温馨舒适,两扇落地式窗户从地面直达天花板,室内的灯光透过窗户在外面黑黢黢的宽阔草坪上投射出一片片黄色区域。公司掩藏于诺斯布鲁克一个工业小区之中。到了晚上,由于没有了白日里周边附近商号的喧闹,显得宁静安详,与世隔绝。
汉克的声音飘过寂静的夜空。“他现在不是了?肯定不是吗?”只听得他出了一口长气——心放松了。然后,呼吸急促的声音:“对,大概一小时。”停顿片刻。“我也一样。”然后,“不忙穿衣服啊!”
啪嗒一声,话筒放回了机座。
我逛回了编辑室。汉克春风满面,笑得让人想跟着笑。“她外出了几天。”
“快走吧,汉克。可以明天完成。”
他的笑越发灿烂。
“快走。”我指着门口。
“我跟你说吧,今晚把它做完,明早来配音。”
“不过,要是你把配音设置好,开动机器以后,就由我来守着干完,岂不更好!”
“你没这个必要。”
“就这么说定,我会锁好门的。”
“这个……”是走是留犹豫不决——工作和欲望的战争——脸上写得明明白白。“麦克……”
“别担心;我敢打包票他绝对相信我会把门锁好的。”
还是欲望赢了。汉克编完了最后一段并在结尾处添加了黑色片断,然后走进旁边一个房间做好配音设置;再看看家用录像系统,确实是同步协调后,他开动了机器。“艾利,谢谢!你算是帮了我大忙。”
“快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他抓起背包,开脚就跑。只听得他冲过大厅出了门。
年轻人的爱就该这样。
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我转身对着一排显示器。刚才我们已经加了三段录像,又删了三段。随着信号从数字脉冲变成磁信号然后变成图像和声音,我也赞叹不已——神奇的技术犹如魔法!
这一卷还不到8分钟。转完后我检查配音,已确保图像也是记录上的;然后倒带,再从走带机上弹出。寂静突然降临,静得深不可测。汉克说过,不要关掉Avid系统;于是我收起手袋和我们所做的节目。
我走回音像资料室,不觉想起了这几年的客户:中西部互惠保险公司;西格雷夫餐饮服务公司;范艾伦纸业公司;布里斯克化工厂。我都为他们拍过宣传片。
我不过是企业的女仆。
但这并非我的初衷。大学毕业时的梦想是成为美国的里娜·维特穆勒,她也制作过大量的纪录片作为副业。可她多才多艺,能做到从艺术片到政治片的无缝对接,职业生涯深受好评。
我却困入了婚姻的城堡。
我一边整理架子上中西部互惠保险公司的带子,一边想着岁月究竟是如何侵蚀了自己当初的梦想的,突然——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我呆若木鸡,不知所措。然后才想到一定是汉克回来了,他准是刚才忘了带什么东西。
“汉克?”
我觉得听到了门那边的脚步声。“忘了什么呀,小情郎?”
没有回答。我走向门口,打算做一个滑稽动作:假设他没有及时到达,我就模拟桑迪穿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样子。
我扭了一下门把手,扭不动。再试。徒劳。
“汉克,是你吗?门锁上了。”
依然无应答。
传来吱吱吱的声音。
“汉克,别开玩笑了。”
再次倾听。好像听到了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纸张摩擦声。接着是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好熟悉。几乎是扑鼻而来。我握紧拳头猛锤门板。
“汉克,快来!出事儿了!快把门打开!”
没人回应。不断捶门,双拳疼痛。耳朵贴在门上;奇怪,门板竟已温热!难道我居然把门都锤热了?再把掌心贴门。越来越热。低头一看——透过门下缝隙,橙光闪烁。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那气味,像室内停车场的。
汽油味!
惊出一身冷汗——火灾!已被困于大火之中!
“救命呀!”我尖叫起来。“有人吗?起火啦!快开门!”
双掌猛打门板,直至疼得无法忍受。可什么动静也没有。我用身子撞门,试图撞坏门锁;肩头剧痛,传遍全身,门板纹丝不动。
屋里似乎已升温10度。
“救命!救命!”同时惊慌地四下张望。灭火器?不是每间屋都应该有一个吗?
这间屋却没有。没有窗户,没挂图片,墙上连一颗钉子也没有。不过,我扫视到了天花板时,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洒水器。肯定是。水会冲下,浇灭火焰。我只需等着。
我踱来踱去。还是应该打火警电话。我习惯性地寻找手袋,这才记起放在编辑室里的,手机当然在袋里。见鬼!门外,燃烧的爆裂声早已代替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门把手已经烫得不能触摸。缕缕黑烟从门下钻进来。我不是读到过,多数火灾死者都是被烟雾呛死而非烧死的吗?于是连忙捂住嘴巴。该死的洒水器怎么还不开始灭火?麦克决不会在预防火灾上懈怠的,难道这间屋子他真的是懈怠了?是否应该堵住门下边的缝隙呢?
另一股气味,像是轮胎燃烧的,慢慢钻进了我的鼻孔与喉咙。我竭力回忆平生所学过的防火知识。门已发烫决不可打开;若进新鲜氧气,火势就会更旺。这无须担忧——门经烫得无法打开。
此刻浓烟正从门这边袅袅升起。热浪紧贴皮肤,我浑身开始冒汗。水在哪儿?开门才有唯一的出口。大概只能把门打烂才行。但若真的开了门,必会产生一股逆风,风送大火席卷而进。我到底该怎么办?情况如此紧迫,岂能等得太久!
我开始全面巡查资料室,尽量寻找救命稻草。可是,除了那些磁带、那些搁架,那把活动折梯——重得我搬不动,什么也没有。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就连垃圾桶也没有。我已经吸进了热空气!
搁架?这是那种自己动手安装的家具,可以拆开,按各种不同的用途重新组合。看着搁架,计上心来。一旦洒水器启动,就能将火浇灭。要是我能在开始洒水后用搁架砸破门板,就可冲出逃命。
但这需要启动洒水器。仰头看向天花板,颈背上汗水直掉。是什么毛病整得他妈的这么久还不洒水?至少,门厅里那些洒水器此刻应该打开了吧?心突然一沉——麦克很可能从搬进来起就没有更新过消防系统,10年前搬来的;洒水器可能已经失效!
烟雾滚滚从门板下方不断钻进又开始升腾,浸透我的衣服和头发。热浪如同一张裹尸布,包裹着房间里的一切。呼吸已极为困难!如果洒水器不能很快启动,那我还等什么?立即卧倒在地以便能吸入一些空气。胃子剧烈扭动。火苗已经在舔着门板底部。
我只好起身冲向最近的搁架。随着磁带哗啦啦地掉下地板,我猛撞搁架下端,想把它拆开。但它的金属插销牢固地卡在边框插槽里,纹丝不动。此刻烟雾更浓,离地面越来越低。我开始咳嗽。额上汗如泉涌。我不停地猛击书架下端。
最后总算拔出了一根插销。继续猛击。又一根弹出。我抓住挣脱的一端,扭动几下,然后猛地一拉,那个搁架拆下来了。
搁板是一大块笨重的金属,约1码长,1英尺宽,1英寸厚。我抬起头来。烟雾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而洒水器依然如故!没时间了!我退后一步,像拿起攻城锤一样紧握金属搁板,先向后摆动增加动能,然后猛地砸进门板。门板摇晃,出现裂缝,但并未倒下;我抓紧搁板,再次后退,突然一阵痉挛性的咳嗽阻止了我。浓烟太多,搁板从我手中滑落。
我倒在了地板上,挣扎着爬向屋子的另一边。但那边的空气里烟味还是很重,我已头昏眼花。我强迫自己默念50个州的名字;绝不能放弃求生的希望。
水流终于来临;冲力刺痛皮肤,把我惊醒。我躺在地上,头晕目眩、昏昏欲睡。水花湿透我全身,似乎要溶解这道烟墙。我默默祈祷,向上帝谢恩。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再一次抱起那块搁板,撞进门板。这一次木皮裂开,现出一个锯齿形的洞口。我便伸手去折断碎裂的木条;终于,门洞大得可以伸出手臂,就脱下夹克衫,用一只袖子包住手,伸手过去旋开门锁。然后抓住搁板,冲向门厅。
火苗在地板和墙壁上跳荡,但没有火球能伤害到我。洒水器正在发挥作用。我用搁板作为盾牌,摇摇晃晃地穿过升腾的水蒸气,走向麦克的办公室。还能模模糊糊地辨出窗户的形状。我蹒跚着来到一扇窗户前,把搁板向后一收,然后用尽力气砸进窗户。碎玻璃四散飞溅。警报响起。还是用那块搁板,扫开那些依然沾在边框的玻璃碎片,然后爬出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