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早上我和蕾切尔都睡了个大懒觉,起床之后,就去超市参与感恩节大采购。我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期间她一直很乖。开口前,我就想过先要理清昨晚那件事情的头绪。幸好她还没受伤,而且那辆SUV原来是德里克家的。
回到家,只见福阿德正在屋前的草坪上,清理着我最后的那一批一年生植物。很难相信,拔出来的那些瘦硬的细枝和树茎居然曾经是牵牛花和凤仙花。一见我们到了,他就过来帮着把买的食品杂货拿下车并搬进屋里,蕾切尔则把东西按用途分别放好。
福阿德回到外面,在我车道一侧的草坪上继续忙活。
十一月微弱的阳光下,那些干枯的树茎闪闪发亮,衬着一片空阔的薰衣草色天空,完全是乔治亚·欧姬芙的画风。
福阿德红黑相间的短夹克敞着领口。
他割着草,几丝硬硬的黑色胸毛从T恤里钻了出来。
“预报说今晚可能会下雪,”他说。
我吸了一口气。有时雪前会有预兆,是一股强烈的金属气味,但此刻并没闻到。
“最近都去哪儿了?”我问。“消失了好一阵子耶。”
“儿子出了点事,我们去了趟杜克。”
他儿子名叫艾哈迈德,是个优秀的医学预科生。他能出什么事?“怎么回事?”
“有人在他宿舍放火。”
我一时噤口。
福阿德没有抬头。“幸好并无大碍。”
“福阿德,好险哪!结果呢?”
他耸耸肩。“我们找了系主任,他的导师,还有宿舍管理员。他们一再道歉。”他继续割着草。
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却住了口。
我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福阿德。你也来美国三十年了,对待这事儿还怎么能——怎么能——如此淡定?”
他没回答,只是站直身子,看了看我,走到车道的另一侧。“我讲个故事吧,就是大卫讲给我的。”
“大卫,我那个?”
他点点头,开始清理那一边的草。“去年夏天,我们到处找你的那个晚上,来到了这里……”他指了指屋子。“我们很担心你,不知道你在哪,就商量在这儿等几分钟。”
我当然记得那个夜晚。
“我们一边等,一边聊天。他给我讲起德国一个女孩的故事。那是在三十年代,她当时跟你家蕾切尔差不多大,可能要大一两岁吧。
“她在弗莱堡长大,父亲是个裁缝,不算有钱人,但生活也过得去。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去上了学,交了不少朋友,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他扭头瞥我一眼。“但是后来有一天,有人不许她再上学了;朋友们也不能再和她一起玩,她父亲也没了工作。一家人的出行都受到限制。他们被迫在衣服上佩戴一个标志,还要忍受邻居们抛来的恶言冷语——而这些邻居几个月前还是朋友!有一天,她被迫看着自己的爸爸在大街上脱得只剩内裤——而围成一圈在那儿嘲笑的,却是他们以前的邻居和朋友!她就是大卫的妈妈。”
他放下镰刀,抬起眼来。“每当我觉得生活很艰难的时候,就会想起大卫妈妈的故事,然后感谢安拉,我此刻还在这里。”他把割下来的草铲起来,塞进一只塑料袋里。“现在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很多穆斯林都是我这样的想法。别管你们在电视上看到、听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来,一手提袋子,一手拿镰刀。“你知道的,我在诺斯布鲁克的清真寺做园林养护。我听到过那些年轻人,那些学生,在祈祷前后说的一些话。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很爱这个国家,对与能在这里生活心怀感激。”我们一齐回转身走向他的卡车。“为了融入当地,他们愿意做任何事,穿美国服装,吃美国食物,甚至连名字也改成美国式的。‘法里克’改成法兰克,萨米尔改成萨米,雷扬改成雷——”
我停住脚步。“等等,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转过身对着我。“我说为了融入美国他们愿意做任何事——”
“不,那个名字。萨米。是什么的缩写来着?”
“萨米尔。萨-米-尔。意思是风趣的伙伴。”他歪了歪头。“问这个干吗?”
我摇摇头。“我——我——也许……没有什么。我是说,芝加哥应该有很多萨米尔,对吧?”
“对啊,这是个很常见的名字。也是姓氏。”
“也是姓氏?”
“萨姆是一个姓。”他接着说下去。“如果姓萨姆,年轻人可能会自称萨米。还有一个沙米,意思是高贵或者尊贵。还有萨曼,意思是杂货商。”我跟着他走到皮卡车跟前。“如果一个人自称萨米,能不能确定他实际的名字?”
他摇摇头。“那就像有人自称阿尔一样。你怎么知道他是阿尔伯特,阿尔弗雷德,还是阿尔封斯?”他把镰刀放在卡车后面。“对了……说到名字……那天我和一个利雅得的朋友聊了聊。”
过了几秒我才定住神。“利雅得?”
“说到了你那个王室朋友。”
一阵不安窜过全身。“阿卜杜勒?”
福阿德点点头。“我朋友说网上有个沙特王室家谱的数据库。”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他举了举手掌。“不,别谢我。我什么也没搜到。”
我僵住了。
“但是你要知道,大多数穆斯林家谱都是把后裔记在母亲名下,而不是父亲名下。”
“像犹太人一样?”
他点点头。“如果母亲没有记录在册,就可能意味着没有人能说出这人和那人有什么亲缘关系,就连沙特人自己也说不出。另外还存在一夫多妻问题,一个家庭里如果有四五个妻子,要理清孩子的身份有时就很困难。还有人希望保护隐私,尤其是在涉及女性的情况下。有时要到母亲的讣告登出,子女的信息才会公开。”
“你说什么,福阿德,阿卜杜勒是假的?”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名字不在王室公开的任何谱系的名单上。”
二
今夜无眠。我上了网,查找福阿德查过的相同内容,结果依然一样。难道阿卜杜勒当真是个骗子?冒充沙特王室成员,让大卫帮他收购化工厂?如果并非王室成员,他为何又要撒谎呢?想隐瞒什么呢?但若真是王室成员,并且在芝加哥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还暗中和戴尔·里迪有某种联系——那么,这一切目的何在?
另外,还有一个萨姆给戴尔·里迪打了电话,卡柳梅特公园还出现了一个“萨米”,可能是用船装运潜水设备,这个“萨米”有可能杀了玛丽·乔。萨姆和萨米都是常见的阿拉伯名字。
我把枕头挤成一团。报刊上曾有过这样的报道:恐怖组织有时会有金主提供资金,这些金主看似守法的阿拉伯富翁,实际上暗中资助着一两个恐怖组织的小分支机构。阿卜杜勒是干这样勾当的吗?他做生意的规格极高:“绿蔷薇”,国际货币市场。似乎钱多得可以做燃料。然而,他真的是沙特王室宗亲吗?我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
萨米是他分支里的成员吗?他没上飞行学校——而是上了潜水课程——但如果目的是从事某种恐怖活动,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翻身开了灯。还不能轻率地给阿卜杜勒安上恐怖分子的罪名——那是最恶劣的种族主义思想。阿卜杜勒依然有可能确实是王室成员。也许他的母亲,一个异国公主或是酋长的女儿,在家谱里漏掉了。
然而,下面这些现象之间似乎还是有联系:录像带的受损,五大湖石油公司的一个英国女人,抽水房,可能还有一个阿拉伯人。至于那是什么样的联系,还不清楚。
我掀开被子;仿佛自己身处一个神秘生物的胃里,但又弄不清究竟是什么生物。假如知道了它的种属、栖息地与生活习性,那些猜测可能就有了些意义。但它隐藏至深,外界无法靠近。
盯着电话,我深感沮丧、无助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