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月,芝加哥大学书店。
书架上的新书和旧书都落了灰,但灰尘味儿反而让安娜心安。安娜漫步在书店狭窄的过道中,回忆起小时候泡图书馆的经历。她在学校时并不受欢迎,同学们都不大爱跟她玩儿,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待着。但她的家庭教师——这儿许多人称之为保姆——特许她放学后骑车去图书馆。图书馆因此就成了她的避难所。她可以连续几个小时都沉浸在书海里,如饥似渴地读着儿童读物区管理员推荐给她的小说,有时一天就能看完一本。不久,管理员就把她领到普通小说区了,她就是在那儿读到了《飘》和《双城记》等文学名著的。
她走到书店最里头的诗歌区,看到书架上满满的书,甚感欣慰。她脱下外套,拿出中东文学的课程学习大纲。她在芝加哥大学读英语文学专业,但父亲对她的专业很不满意,父亲是科学家。
当初,安娜告诉父亲要读英文专业时,父亲轻蔑地反问道:“英文专业毕业后能做什么?当老师吗?你有足够的耐心去教那些被惯坏的孩子吗?他们脑子里装的无非就是摇滚音乐会啊、大麻啊之类的东西。”
安娜没有争辩。她的确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说服父亲。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无论将来她从事什么,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会为她的事业打下牢固的根基。她可能会去研究人类学,她想象自己发起了对某个鲜为人知的美国印第安人部落开创性的研究。她也可能去研究法律,或许会成为女版克莱伦斯·丹诺。又或许她会去拍电影,成为一个像里娜·韦特缪勒那样受人追捧的导演。里娜·韦特缪勒拍摄的《踩过界》安娜看了三遍,每一遍都被吉安卡罗·吉安尼尼那股狂野的男性魅力深深吸引。
她看了看大纲上的书单。最前面的是《鲁米诗选》《哈菲兹诗集》和《莪默·伽亚谟的诗歌与哲学》。她从一排封面鲜艳的书里找到《鲁米诗选》翻阅了起来。书的简介里写到了鲁米是一位信奉神秘主义的伊斯兰苏菲派,他的作品能唤起人的情欲,读他的诗如同做爱一般。安娜微微一笑,心想这肯定很有趣。
突然耳边响起一个男性的声音:汝之容颜白无瑕,吾心忽地满阳光。
安娜转过身,看到一位年轻男子盯着自己。他又瘦又高,黑色的直发别在耳后,鹰钩鼻,下巴扁平,皮肤几乎和自己一样白皙。可真正吸引安娜的是他的眼睛。水汪汪的棕色眼珠炯炯有神,好似琥珀一般,睫毛黑而浓密。
君性本温柔
引我欲投怀
安娜顿觉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
他似乎知道自己对安娜所产生的影响,笑了笑说:“出自《诗集》,是鲁米中期的作品选集。”
安娜注意到他外套下笨重的蓝色毛衣,这让他的肩膀显得很挺括,紧身牛仔裤也让他的臀部看起来很丰满。
“没有比他更能打动人的诗人了。”
他鞠了一躬,挥了挥手说:“我叫努里。”然后直起身子笑着问道:“你呢?”
安娜将书夹在腋下,伸出手说:“安娜。”
他接过她的手,握了许久。他的皮肤很软,指甲一尘不染。
“安娜这个名字很好听。”
安娜顿时觉得两颊一阵发烫——很明显他在搭讪,也清楚自己应该保持警惕。但她也记得在电影《教父》中,迈克·柯里昂初见那位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西西里姑娘时,感觉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难道自己此刻就是那种感觉?
看着他紧盯着自己。安娜觉得自己长相平平,可他似乎很欣赏自己那一头金色长发——甩头就能将脸遮住——还有她那坦诚的绿色双眸、尖下巴和健美的身材。
“我可以看看你的大纲吗?”
安娜把大纲递给他后才意识到,除了名字外自己还没说过一句话。
他边看边念道:“鲁米,哈菲兹,伽亚谟,菲尔多西。”他点点头说:“嗯,这些人都是大师。你的老师是波斯人?”
“我……我不清楚。”安娜暗自苦笑。她觉得自己第一次开口应该表现得更自信,更有把握一些。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安娜的这些小心思,继续说:“我是伊朗人。”
“你是个诗人吗?”安娜害羞地问道。
他笑了起来:“我是学工程的,在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
伊大芝加哥分校在海德公园北面几英里处。
“那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指了指书架说:“只有这儿,才是波斯文学作品最多、最全之处。”
一个喜爱文学的工程师。想到这儿,安娜不禁莞尔一笑。
与安娜的矜持不同,他咧开嘴灿烂地笑道:“一起去喝杯茶,好吗?”
她暗自思忖。冬日的午后寒冷而沉闷,眼看就要下雪了,天色也渐渐变暗,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学生会的休息室。这是一栋毫无特色的建筑,砖砌的墙,地板上铺着油毡,周围摆放着一些塑料家具。
“努里·萨梅迪。”安娜搅动着茶匙念叨着。
他拿起茶杯,似乎对安娜说出自己的名字感到十分满意。
“安娜·施罗德。萨梅迪和施罗德。瞧,咱俩的姓名还都押了头韵,这可是个暗示哟。”
安娜满心欢喜。她从来没遇到过像努里这样的男孩。美国男孩不是装腔作势地抽着烟,就是成天混迹于歌舞厅。
“伊朗人都像你这样浪漫吗?”
“除非他们是波斯人。”
“对对对!抱歉。”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
“浪漫、诗意、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
“我们波斯人对生活很悲观:花儿凋零,蝴蝶在飞舞中死去等等,都会哀悼——我们在苦难与殉道中沉醉。”
“为什么?”
“这种风气是从穆罕穆德的外孙侯赛因·伊本·阿里开始的。他对什叶派穆斯林的重要性就如同摩西对犹太教一样。可他上了断头台。你会学到的。”
安娜拿着茶匙轻敲着杯子。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问道:“你……你是个虔诚的教徒吗?”
他摇摇头说:“我只是名义上的穆斯林。我反对一切正统观念,不管它们的根源是什么。”
安娜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是个基督徒,可并不信教。
“关于宿命论……”他继续说道:“也与波斯曾多次被占领有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波斯文化之所以留存了下来,是因为那些占领者被我们同化了,而并非我们被他们同化。可我们还是很担忧。”
“另一只鞋理论。”安娜说。
“什么?”
安娜作了解释。她自己就一直在等待,确切地说是等待另一只鞋也掉下来,等待尘埃落定。
“正是如此。”
“可伊朗现在不是发展得不错了嘛?”
“哦,这只是沙阿的一意孤行。”他脸上掠过一片阴影。
这没能逃过安娜的眼睛。
“你不这么认为?”
“沙阿的改革的确让这个国家飞速发展。有些人认为发展得太快了。但国王很专制。一旦你对某件事有异议,萨瓦克就会找上门来,很多人因此就消失了。所以从某些角度来说,这是个恐怖的政权。”
他抿了抿嘴,继续说:“美国对此无动于衷,他们一如既往地支持这位独裁者。”
安娜顿了顿,说:“我是美国人,生于斯长于斯,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什么都要支持美国政府。”她与努里谈起了她是怎样和其他二十个学生占领了校长办公室去抗议战争的;他们所有人都很自负,充满正义感,这事就发生在不久前。
努里眼睛一亮,脸上的阴影消失了:“你这么想我很开心;因为凭借土木工程的学位,我也可以帮助伊朗重建民主。不过先要把基础设施建好,比如水、电、公路、桥梁等等,这些会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让人们找到社会归属感,享有基本的权利。就像摩萨台所做的那样。”
“穆萨台?”
“他是伊朗唯一的民选首相,他将伊朗石油业国有化,以便让更多老百姓受益,而不是少数权贵。可你们的中情局和那帮英国佬知道后不乐意了。他们指控他是杜德党人,于是策动了政变,推翻了他,扶持沙阿重新上台”。他叹了口气说:“唉,民主的火焰就这样被扑灭了。”
这一番批判正气凛然,声情并茂;不过,安娜还是反驳了一句:“不是我的中情局。”然后她对努里讲述了自己阅读黑格尔、马克思以及马尔库塞著作的经历。她说自己之所以想来芝加哥,部分原因就是想见见索尔·阿林斯基。可最近几年,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心于社会活动,而是转向分析研究了;还说心情好的时候,她称自己为时代记录者,不过她没有说心情不好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没用的石板那种惶惶不安之感。
努里完全被安娜的话吸引了,他专注的双眸熠熠发光,好似眼里藏着燃烧的蜡烛。他压低声音说:“我也读过马克思;不过他的著作在伊朗被禁了。”
安娜朝前倾了倾身子,说:“努里,和我说说,为什么要学工程学?你如此博学,口才也很好,为什么不去从政?或者去当老师呢?”
他叹了一声道:“父母希望我成为莫哈德斯。”
“莫哈德斯?”
“这是对工程师的尊称。就像医生这个词在英文里也有博士的意思一样。他们非要我干这个。而且我数学很好,也喜欢动手。”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安娜觉得既然能到国外读书,他家应该很富有。
他一下子变得温和了。
“我父亲是伊朗国家石油公司的一名高管。”
安娜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那……他是支持沙阿的?”
“那只是场面上的事儿。”努里的脖子开始发红。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你父母呢?”
“我父母……是欧洲人。但他们在这儿认识的。通常我暑假都在国外。妈妈住在巴黎,她自称是艺术家;他俩离婚了。”她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你父亲呢?”
“他是……”她顿了下,说:“是个科学家。”
“嗬!”他的笑容犹如阳光,火热而满含期待,充满魅力。安娜不禁有点儿眩晕。
喝完最后一口茶,安娜问道:“说说看,为什么波斯现在叫伊朗?”
“是从‘雅利安人’这个词演变过来的。”
安娜吃惊地抬起头。
“这个词最初源于梵文,意思是‘可敬的’或是‘热情的’,在波斯语里是‘雅利安人的住所’的意思。既然你父母是欧洲人,你肯定知道这个。”
安娜盯着茶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