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炎炎夏日,拉蕾和安娜驱车前往德黑兰大学附近的一家书店。
“巴列维大街怎么能叫作‘瓦利阿斯街’?巴列维大街就是巴列维大街!”拉蕾愤愤地说。
德黑兰的很多街道都被重新命名,以彻底清除沙阿的影响。安娜想起她刚到德黑兰时,努里曾专门将这条街指给她看。不过,无论这条街改成什么名字,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它是世界上最长的街道之一。
“还要将沙阿纪念塔改名为‘阿扎迪自由纪念塔’,简直难以置信!”拉蕾擦了擦额头。车内开着空调,可热气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
“自由纪念塔!哪来的自由?所有那些对妇女权利、民主和公正的承诺呢?”
安娜无法反驳。新政府继续打压反革命活动,最近一次在一天之内处决了20余人。可问题是对“反革命”的定义模糊不清,他们想抓谁,谁就是反革命。据安娜的观察,任何身处高位者,只要不是宗教激进主义分子,都是反革命。
不过目前看来,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多大影响;人们照常上班,照常去餐馆吃饭,照常开着私家车。这种看似和以前没有区别的新常态好像一面将现实扭曲的哈哈镜。安娜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行事,以免打破这表面的平静而陷入混乱。
当然有些人依旧沉浸在推翻沙阿的喜悦之中;那些人与哈桑一样,对新成立的共和国充满溢美之词,对于共和国的任何决定,哪怕有些是蛮横无理的,也要为之开脱,使之具有合理性。有些人与拉蕾一样,相信这一切只是暂时的,生活终究要回归到原先的样子。还有一些人始终坚信伊朗会变成民主社会,他们坚持不懈地游行,呼吁自由选举。
安娜仍在伊朗-美国人协会工作,努里也还任职于地铁工程公司。今天来书店是安娜的主意,她想找一本肯明斯的诗集作教材,大学旁边的书店则是不二之选。她本想打车,这样就可以一个人好好逛了,可努里不让她独自行动,所以她喊上了拉蕾,好让努里放心。
他们把车停在与校园隔着几个街区的拉蕾公园旁。
“小时候爸爸告诉我,这个公园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拉蕾嘿嘿笑道。
“我还真的相信了好几年呢。”
安娜淡淡一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婚后的生活快一年了,可她依然一直想念自己的父亲。
她俩沿着阿扎尔大街走到与革命大街的交汇处前行;一路上,拉蕾都在抱怨街道改名的事。安娜只觉得天气好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究竟是这儿的酷热还是美国东海岸那种闷热更让人难受呢?反正这两种天气都会让她汗流浃背。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她们身边经过,安娜不觉一阵痛苦袭上心头: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完整的家庭呢?她期待抚育自己的骨肉,享受被孩子们需要的感觉,而孩子们也将对她不离不弃,家里将充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这家英文书店很小,店子里飘散着霉味。书架和柜台上堆满了书,地面上还有一摞书颤颤巍巍。一切都显得那么杂乱无章,可安娜却感到亲切。所有的书都是英文的,又唤起了她的乡愁。
一位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长长的胡须,脸色暗淡,看上去和他的书一样饱经沧桑。
“想要什么书?”他看着那些书问道;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伊朗口音。
安娜说自己在找肯明斯的诗集。
老人皱起眉头,一脸怀疑地看着安娜,问:“为什么要看他的东西?”
安娜解释了一番,问道:“您这儿有他的书吗?”
老人依旧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安娜,好像在说自己知道她的把戏。安娜觉得很不自在,可她没有畏缩,始终迎着他的目光。最终,老人明白了,先前怀疑的神情变成了忧伤。他领着安娜来到靠墙的一个书架边,指着最上排说:“看到了吗?”
安娜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书堆间空出了一块。
“没有肯明斯了,被人没收了;莎士比亚也没能幸免。”
安娜惊得张大了嘴。
“谁没收?的为什么要没收?”
“伊斯兰革命委员会。”这是霍梅尼特批的一群当地革命武装分子。革命后,他们不断拓展势力以惩戒和清除社会上的不良风气。
“他们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是反革命的,太西化。”
“可这很荒唐。”
“他们可不觉得。”老人摊开手掌又合上。
“不过我这儿还有一些罗伯特·布朗宁和艾米丽·狄金森的书。狄金森的诗写得也很好。”
“你为什么不要求把书还给你呢?得让他们知道太过分了。”
老人的神情更加忧郁了:“你还年轻。你是美国人吧?”安娜点点头。
“你认为抗议能改变一切。”他掰着手指继续说:“没错,美国人就是那样。”
安娜刚想说什么,老人抬手打断了她。
“这儿和美国不同,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是牺牲品;最初被入侵者欺压,然后是沙阿,现在是革命;都一样。”
安娜突然想起初次相遇时努里曾说过这样的话——波斯人不惧牺牲,他们珍视牺牲所带来的悲情。可她对此无法认同,这与美国文化差异太大了……“所以你们更应该结束这一切,你们得做些什么。”
“我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半个小时后,安娜和拉蕾从书店里走了出来。安娜拿了本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集。令安娜觉得具有讽刺意为的是,她反倒成了伊朗客套文化的受益者——书店的主人不断向她推荐这本书,却又不肯收钱。她把书夹在腋下。她们穿过校园回到车边。安娜有些沮丧:事情不该变成这样,沙阿下台后应该是自由之花盛开的时代,当然不应该对文学有什么限制。
“没收反革命宣传物是一回事,”与其说是在和拉蕾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可莎士比亚?肯明斯?他们的政治倾向会比那根灯柱更强烈吗?”安娜边说边指着路边的灯柱。
拉蕾撅起嘴——她也闷闷不乐。
远处传来宣礼员召集大家做晡礼拜的声音。安娜心想,肯定是高温让声音传播得更远了。她们身边匆匆走过的学生对此充耳不闻。看来只要没有碍着他们走路,任何事都与他们无关。与芝加哥大学一样,德黑兰大学孕育着各色人物,既有左派激进分子、也有马克思主义者甚至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没错,这里就是大部分骚乱的策源地,哈桑曾警告努里远离那些骚乱。
安娜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年轻人。虽然新政府规定女性必须戴希贾布,可这项规定似乎尚未落实。大多数女孩依旧一身T恤配牛仔裤,还有一些穿着超短裙。可她也看到不止一个女孩戴了盖头,甚至还有一个女人穿着罩袍。
快到拉蕾公园时,只见两个身穿墨绿色制服的年轻人在她们的奔驰车雨刷下塞了一张纸片——是革命卫队!
“嘿!干什么?又怎么了?”拉蕾赶忙跑过去拿起那张纸片。安娜看到那是一张罚单。拉蕾说了一连串的波斯语。那两个人眯起了眼。等拉蕾停下后,其中一人窃笑了一下,随后问了一个问题,语气中充满了敌意:可能在问这是不是拉蕾的车。
拉蕾挥挥胳膊,又开始说了起来,这次语速更快了。安娜只能断断续续听懂几个词,但听起来像是拉蕾在质疑他们的权威。
安娜紧张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拉蕾越来越恼火,而那两个革命卫队的人也变得越来越不客气。最后,拉蕾不耐烦地摆摆手,从背包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里亚尔,将它们分成两部分后分别塞进那两人怀里。
安娜顿时胃里一阵翻腾——拉蕾不该那么做!
那两人张大了嘴。他们先是看了看那叠钱,又看了看拉蕾,最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厌恶地挥挥手,好像拉蕾往他们手里塞的不是钞票,而是一坨粪便。安娜听到拉蕾用轻蔑的口吻对他们说了句什么,结果另一人朝拉蕾啐了一口。
拉蕾惊得瞪大了双眼,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安娜知道若是不赶快离开,后果将不堪设想。她赶忙拽住拉蕾的肩膀。
“上车,拉蕾。赶紧。”
拉蕾看了一眼安娜,但没动。她像被施了魔咒似的。那两个男人庞大的身形让人不寒而栗。他们站得很近,安娜甚至可以闻到他们的体味。
“拉蕾!”安娜又喊了一声。
“听见了吗?快上车!”
拉蕾眨了眨眼。安娜连推带拽,把她拖到副驾驶位的门边,塞了进去。
“快!快给我钥匙!”
拉蕾没动。
安娜拽过拉蕾的包,摸索了一通,掏出车钥匙,然后匆匆绕到驾驶位一侧。那两个人还挡在车前,其中一人叉开双腿,手插在后裤兜里。
安娜朝他们挥挥罚单。
“真抱歉。”她在脑海中搜刮着波斯语中的礼貌用语。
“不好意思。谢谢。”
那两个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安娜。他们肯定知道她不是伊朗人。他们知道她是美国人吗?知道她来自魔鬼撒旦的国度吗?安娜垂下头,避开他们的目光,显出一副温顺的模样,等待他们的谅解。过了好一会儿,安娜本以为他们会逮捕自己和拉蕾,那两人却朝后退去。
安娜一屁股坐进车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拉蕾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安娜插上钥匙,点了火。开走时她朝后视镜摆摆手,说了声“再见”。
“真主至上!”其中一人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