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八月天,一大早天气就十分炎热。
努里和安娜喝着茶,吃着水果,计划着这天怎么过。努里要去一趟办公室,预计下午三点前能赶回来。安娜就待在家里,等努里回来后一起去他父母家吃晚饭。
努里上楼冲了个澡。他喜欢把水开得很大,他总是把喷出的水想象成哗哗的瀑布。可正当他往自己胸脯上抹肥皂的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蓄须男子冲进了卫生间,猛地拽开了浴帘。
努里不觉惊叫一声。
“你是努里·萨梅迪?”来人用波斯语大喊道。
努里赶紧用手捂住私处。水不停地从他的身上流下。他飞快地眨眨眼,问:“你是谁?来这儿干吗?”
这人没理他,而是把水龙头关上,用命令的口吻说:“出来,穿上衣服。”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努里站着没动,说:“出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你以为我们是谁?”这人轻蔑地一笑,拔出抢来对着努里,“照我说的做!”
努里这才慢慢在腰间裹上一条毛巾,走出卫生间。走廊里站着另一名蓄须的持枪警卫。
“你是谁?”努里厉声问道。
那人没理他。努里又问了一遍,然后说:“你们无权这么做。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人对着努里的脸就是一拳。努里感到鼻子和嘴巴一阵剧痛,朝后打了个趔趄,毛巾掉在了地上;他连忙捂住脸,感到一阵眩晕,喉咙里涌出一股血腥味,接着摔倒在地,蜷起身子,恍惚中听到了安娜的尖叫,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像从远处传来的。
疼痛中,他听到一人说:“把他的衣服找来。”另一人不乐意地咕哝了一声。
“快说你衣服在哪儿,”一人朝努里吼道,“除非你想就这么光着出去。”
“在衣柜里。”努里沙哑地说。他仍旧蜷在地上。不一会儿,他们扔给他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
“快穿上。”
努里打了个滚,坐了起来,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极力忍住,但手在发抖,肚子里一阵绞痛:“我妻子……在哪儿?”
“她很好。”
努里浑身又痛又麻,不过他还是穿好衣服,踉踉跄跄下了楼。安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名身穿制服的人拿枪对着她。她攥着拳头,面如死灰,极为恐惧,扭曲得变了形。
“打电话给爸爸。”努里说。
安娜点点头。其中一名警卫拿出一块蒙眼布盖在努里头上。
“这是做什么?”努里大喊道。
“把它拿走。我不是小偷。”
警卫将他往墙上撞去;努里摔倒在地。
安娜叫了起来。
“装吧,”领头的警卫嘲弄道,“他根本就没受伤。”然后他朝努里大叫道:“给我起来!”
努里勉强站起来,晃晃悠悠朝前走了几步,脖子似乎都快断了。一名警卫抓住他的胳膊。
“把他带走。”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去?”安娜问。可没人理睬。
“求求你们了,告诉我吧,他要去哪儿?”
随后只听得“砰”的一声!
车子开了很久很久。
努里被蒙住了眼睛,只能靠声音和气味来辨别方位。车窗是开着的,外面传来阵阵汽车喇叭声和引擎声、愤怒的司机不停的嚷嚷声。努里意识到自己还在德黑兰。车里没有空调,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汗臭,还夹杂着沥青和汽油的气味。他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车子每一次转弯都让他感到反胃。几次急转弯后,他开始作呕,酸水直往上泛。
“我……要吐了。”努里结结巴巴地说。
“你最好忍住!”一人恶狠狠地说道。
可实在忍不住!努里吐得满后座都是。车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恶臭。
“哎呀!”一人大喊道。
“这狗杂种吐了!”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有人说:“让他见识见识破坏伊斯兰共和国财产的叛徒会有怎样的下场。”
又是迎面一拳。努里大叫一声,撞向车门。他头晕目眩,耳边响起一阵嗡嗡声。他咽了口气。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阵剧痛让他暂时忘了反胃的感觉。
那帮人互相嘀咕着,但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努里早已大汗淋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此刻只想向那帮人求饶;只要能放他走,他愿意坦白一切。可他们到底想怎样啊?
车终于停了。努里试图回想他们开了多久,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好在他依旧能听见德黑兰街上汽车的嘈杂声,说明还在市区。要是在城西北的伊文监狱,外面就不会这么吵闹了。
那帮人把努里从车里拖出来,朝前推去。努里朝向一旁打了个趔趄。一人抓住他背后的衣领,推着他向前。努里弯下腰,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就这么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来到一栋楼前,楼门吱嘎作响,他被拽着上了两层台阶。
那帮人停下来商量了一会儿,然后一人推着努里走进一条走廊,打开一扇门,把努里扔进一个房间里。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至少高十度,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汗臭。努里被按到感觉像是板凳的一块硬板上。他的腿被扣上了镣铐,几乎动弹不得。
脑袋靠在墙上,墙面似乎要凉快些。门“砰”地一下关上了,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人了,因为已听不到任何声响,也闻不到任何体味。他试图静下心来思考,可一想到自己的经历,头皮就阵阵发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努里觉得嗓子冒火,嘴唇也干裂难忍;口渴极了,可同时又很想上厕所。
要是我尿裤子了,那帮人会怎么对我?安娜……面如死灰……她打电话给爸爸了吗?爸爸会来吗?会知道我在哪儿吗?
终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来人不止一个。门开了。
“努里·萨梅迪?”问话人的声音很尖细。虽然不是十分确定,但努里觉得这个声音很陌生。
他抬起头来:“谁在问话?”
然后他听到那人慢慢走近,紧接着自己就被扇了一巴掌。努里缩回脑袋,脸颊火辣辣地疼。
“只准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那人命令道。
“听到没有?”
努里点点头。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是,先生。”
一人清了清嗓子,说:“努里·萨梅迪,有证据表明你背叛了革命和伊斯兰教。”
努里刚想大叫“我没有”,可他想起了被打的剧痛,于是拼命摇摇头。
“那么你是不承认啰?”
努里点点头。
一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努里摔向一边,脑袋开始抽搐;他勉强撑起身子,又感到一阵恶心。
“有证据表明你参与了伊朗人民‘圣战’组织。”
努里忍着痛,站了起来。人民“圣战”组织是一个左派团体——这是在指控努里是伊共。
“我不是杜德党。我在地铁工程工作,我不是——”
“闭嘴!”一人用波斯语吼道。
“你只需要回答问题。”
“我们的情报机构可不这么认为,”那个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有证据。”
“你们搞错了。”努里绷紧身子,做好再次挨打的准备——可那一拳迟迟没来,他反而紧张得浑身湿透了;汗水流过面庞,被蒙住的双眼感到一阵刺痛。他眨了眨眼。
“你认罪的话,就不会再受苦了。可如果你还是这么顽固,够你受的。”
努里无可奈何;他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也许应该认罪,可认什么罪呢?
“你在魔鬼撒旦的国度待过。那是与伊斯兰教公开作对的国家。不仅如此,你还娶了个撒旦老婆。”
看来他们知道安娜。难道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吗?
那个嗓音尖细的人再次发话道:“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和你的家人都表明了。”一听他们提到自己的家人,努里胃里就一阵痉挛:爸爸妈妈不会也被抓了吧?
“你背弃了自己的祖国。”那人继续说。
“你和异教徒、叛国者勾结。你有什么理由让我们相信你不是叛国者,不把你送上绞刑架?”
努里飞速地思考着。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留过学?他在美国的时候伊朗还不是伊斯兰共和国。当时还是沙阿的天下。还有那些反对沙阿的游行。
游行。
努里心中的疑团渐渐解开。就是那天在芝加哥戴利广场的游行,他和安娜还有马苏德等人都参加的那次游行。开始他在头上套了个纸袋,虽然人们提醒过要一直戴着,可他后来还是摘掉了。萨瓦克很可能拍了照。但他那时觉得无关紧要。
现在他明白了。萨瓦克这个组织已被解散,该组织的头目不是被关起来就是已经死了。可如果革命卫队的人中有原萨瓦克的人呢?万一他们当时拍了照或找到了那些照片,现在拿出来为自己的新身份邀功呢?
虽然努里觉得这么想很奇怪,但还是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想到这儿,他顿时来了勇气。
“我不是叛徒,也不是异教徒。我为伊朗而战,我反对沙阿。”
“我们很清楚你的情况。我们一直盯着你呢。你知道背叛革命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努里僵住了。突然腹部又挨了一拳。他弯下腰,感觉呼吸困难;再也憋不住了,尿了一裤子。不过疼痛已令他无暇顾及这些了。他们到底了解我多少?又是谁告诉他们这些的?有人指控我了吗?他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哈桑曾经对他的警告。难道是哈桑!努里知道哈桑变了,可他到底变了多少呢?
努里就这样被单独关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也不辨晨昏;依旧被蒙着眼,被绳子捆着腹部。他浑身疼痛,忽冷忽热,整张脸——眼睛鼻子嘴巴——又烫又肿。努里心想,没人会来救我,我呀,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了!可他此时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超脱——恐惧太过强烈,所以不会持久。大概罪犯们都有过这种感觉。他很想知道安娜此刻在做什么,父母在哪儿,家人们会不会想他。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地方总是人来人往。努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沉闷的尖叫。看来别的房间也有人被刑讯逼供。可他已经麻木,已不知同情怜悯为何物,只得听天由命。
终于,脚步声在他的房间门口停下了。好奇怪耶,怎么会把这个房间认作“他的”!可能是因为遭了太多罪,所以想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吧。门开了,不止一人朝他走来,离他不到一英尺,可没人说话。努里竖起耳朵,心想:这就是我的下场吗?他们会开枪还是用刀呢?他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性命不保。
蒙眼布被扯了下来。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不过看到的都是重影:四个——不,是两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人站在跟前。一人怒视着自己,另一人则面无表情,仿佛自己是衣袖上的一块污渍;渐渐地,眼前的画面清晰起来。
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弯下腰,解开努里腿上的镣铐,说:“你可以走了。”
努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走。”
努里看了看这两人,直眨眼睛。
“你聋了吗?快走,出去!”说话的人变得粗暴起来。
努里试探性地往门口迈了一步;他头脑发晕,全身上下疼得厉害,身子晃晃悠悠,只好扶住墙,直到能够站稳,看到没人阻止他后,才迈了第二步、第三步;走到门口时,他左右张望了一下。
“左转。”
努里拖着步子穿过走廊,走到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的接待室——爸爸坐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