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努里和安娜正在喝茶,电话响了。努里无论把电话藏在哪儿,都能像变戏法一样马上找出来。虽然安娜还没从瑞士使馆的经历中缓过来,但她还是尽量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以免引起努里的注意。努里去接电话时她坐着没动,听到努里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时才抬起头。
“你是谁?”努里对着听筒吼道,“打到这儿来做什么?”
安娜默默地把茶杯拿进厨房。电话肯定是瑞士使馆的多伊奇打来的。安娜迫切地想知道他是否跟爸爸联系上了,想求努里让自己接电话。
努里阴沉着脸:“她不想接电话,也不想联系她父母。”努里转过身,瞪着安娜;安娜顿觉一阵弹雨射向自己。
“不行!还有,别再往这儿打电话了,不然我就举报你们骚扰我妻子!”努里说完便猛地挂断了电话。
安娜心里一紧。
努里朝安娜走去:“瑞士使馆领事部来的电话;为什么会打到这儿来,安娜?你做了什么?”
安娜怒火中烧,这次可没法掩饰,太过分了!她想起了“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句古话,于是问道:“我的护照呢?”
“你想干什么?想去哪儿?”
“你从没告诉我伊朗不承认双重国籍,连提都没提!我们结婚后你就把我的护照上交了,还不告诉我,对不对?”
“上交了又怎样?”
“你说我要成为穆斯林,我认了;我尊重你们的传统习俗,但你从没说过与此同时我会失去作为美国人的权利。”
“你本该清楚这点。”努里耸耸肩。
“你非但不听话,而且还很愚蠢。”说这话时,安娜发现努里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时你也不知道,对吧?”
努里逼近安娜,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在说什么?我当然知道。”
不过努里的神态出卖了他。
“不,你不知道。是你爸爸干的,对吧?他知道。这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是他拿走了我的护照。”
努里还想争辩,可安娜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火冒三丈,正当她准备控诉努里的家人是怎样表里不一时,她忽然灵光一闪,摸了摸自己宽松的长裤。
“听我说,努里。如果你让我离开伊朗,我可以保证你颜面无损。你可以休了我,并对外人说是我的错,告诉大家我不是个好妻子,你不再爱我了。只要让我走,随便你怎么说都行。”
“你当然不是个好妻子,可离婚这事儿没门!在伊朗,离婚是奇耻大辱。不过我会再娶个老婆。你也知道伊斯兰教法允许多妻制。”他顿了顿,然后歪着头,似乎在考虑这件事。
“对,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到时你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罗娅肯定愿意嫁给我,或许我可以再娶个年轻姑娘。只要我愿意,13岁的小丫头我都能娶。”
安娜攥紧了拳头,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真想给努里一拳,让他清醒点!她正想反驳努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刹那间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坚持要他们在美国结婚:万一需要离婚而努里又不肯,那她可以回美国后再办离婚手续。此刻,安娜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离婚啊!同时由衷地感谢父亲的先见之明。安娜冷静下来,决定不上努里的钩。
“也许你确实应该再娶一个。那时你就不会在意我了,就会让我回去了。”
努里瞪了安娜一眼:“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
安娜也怒视着努里:你才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实际上,”努里丝毫没有察觉安娜的异样,接着说,“既然我没法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他走到大门口,砰地一下关上门并反锁上,“……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单独出门,要出门必须有人陪同:要么是我,要么是经我同意的人。”
安娜惊得张大了嘴!“你不会那么绝情吧!”
“大家都知道,美国人可会骗人了,一点也不可靠!”
“你当初在那儿的时候可不这么想。”
“我那时被你迷惑了,不过现在我非常清醒。你定会遭到惩罚,也许到那时你就会学乖了。”
努里打电话给父母,让拉蕾过来。安娜哭着跑上楼,把自己锁在房里。半个小时后,她听到门口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来人是努里的父亲,不是拉蕾。安娜听到他和努里激烈地争辩着。过了一会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家里顿时鸦雀无声;这还是几天来头一次这么安静。
安娜没出卧室。尽管她之前常去公婆家,但因为知道了公公把自己的护照上交一事,所以也不想见他;就因为这事,也不再信任他了。然而,她现在无所适从,只想尽快离开伊朗。
不过随即就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安娜,我是彼尚;我们能谈谈吗?”
安娜思忖道:他为什么自称彼尚,而非爸爸?努里刚和他吵过架,不过夺门而出的是努里。安娜将门开了一条缝。
彼尚看到安娜时,抿紧了嘴,显得很尴尬:“你能下楼吗?我们煮点茶喝。”
安娜有些吃惊,不过这还在情理之中。她一向很尊重公公,也觉得公公关爱自己。她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眼睛红肿、泪渍斑斑、脸色惨白的样子,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等她洗好脸下来后,公公已经准备好了茶碟、糖碗和茶杯,正在烧水;他手边放着一个手绘的茶壶,这是努里和安娜收到的一件结婚礼物。
努里的父亲一边舀了一勺糖到茶杯里,一边说:“安娜,看到你的生活变成这样,我很难过。”
安娜没说话。她得小心些,因为她不知道公公究竟什么意思。
“这个国家正在走向毁灭,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能留下。”努里的父亲好像没指望安娜回应,自顾自地说道。
“包括我的婚姻。”安娜说。
努里的父亲转过身,背靠着吧台说:“关于努里,有件事你得知道,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把孩子养大,嗯,就像你们美国人说的,我们把他们惯坏了,可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我们把他们当成掌心里的宝。努里是被宠大的,就像国王养的那只孔雀一样,他曾经是个好孩子,骄傲、自信、英俊,无所畏惧。”
“我知道。”安娜差点笑了。她想起以前的努里,那个让她飘飘然的、在芝加哥读诗给她听的、和她温存的努里。她想起他曾是那么完美、那么充满男性魅力、那么多愁善感和那么可靠。想当初,自己刚来伊朗成为努里的新娘时多么开心啊!
“就像孔雀一样,他心高气傲,美丽而自负。”努里的父亲说着停了一下。
“可其实呢他事事依赖他人——通常是依赖我们,他没有主心骨。如果身边的世界垮塌了,就像现在一样,他就会无所适从。这也是我们家现在的遭遇。我们虽然都在努力抵御,但也都很盲目。”
安娜咽了下口水。其实她内心深处从一开始就知道努里是这样的人。在芝加哥时,努里搬进了她的公寓,是她照顾着努里。是她鼓励努里写论文、去和别的伊朗学生交往、去参加政治活动的。努里很依赖她。
“努里当时就想去一所很好的美国学校学习,然后回国当一名工程师,成为特权精英阶层的年轻商人。”
彼尚说的没错。他们回到伊朗后,努里就转而依赖父亲了;父亲会为他找工作,买房子,排忧解难。
“可后来,革命爆发了,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现在新秩序建立了,形成了新的精英阶层。努里的梦想破灭了,他不知该怎么排解自己的愤懑,所以便发泄在了你身上。他这么做当然大错特错,可也不是没法理解。”
安娜反复琢磨着这些话。公公说的没错。革命开始后,哈桑就成了努里的主心骨。努里费尽心力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扮演别人为他设定的角色。
“当然,这是我的错。”彼尚说。
“帕尔文和我应该把他教育成成熟自信、责任感很强的人。”
安娜皱起眉头,问道:“讲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努里并不是坏人,他只是很不成熟,很恐慌。而你比较有主见。我始终认为你是他最好的选择。你能等他熬过这一阵吗?我知道这很难,也知道你俩一度很幸福。我也相信,这一切……”彼尚挥挥手,“只是暂时的。这场闹剧……会结束的。”
安娜凑过去在彼尚脸上轻轻一吻:“您真是个好父亲!”
彼尚握住安娜的手——似乎快要哭了。
“我有个问题。”
彼尚眨眨眼。
“是你没收了我的护照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不知道?”彼尚关切地问道;神情中看不出有任何虚伪。
“我以为努里告诉你了。婚礼前我就告诉过他了。伊朗的法律规定非伊朗籍的妻子需要上交护照。”
“没人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我的护照放在楼上的保险柜里。”
彼尚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抱歉,安娜。”他望向远处,眼中充满了忧伤。
“我一直在等你申请伊朗护照,其实早就该察觉到你对此毫不知情。”
安娜相信了他。是努里做得不对;又是努里。彼尚再次向安娜道了歉,然后收拾好东西走了。安娜把他送到门口,又目送他一程。她能理解彼尚,毕竟他是努里的父亲,深爱自己的儿子。他说的没错:也许努里专横霸道,喜怒无常,但那些都不过是嘴上逞强而已,他内心其实十分脆弱、十分恐慌,仿佛在一片陌生的水域挣扎,而唯一的出路就是宣泄愤怒。
想到这儿,安娜心中忽然燃起一线希望。如果努里耳根子这么软,那么自己也有可能说动努里;她不能也不愿告诉彼尚自己想要要离开伊朗——可她必须离开!
那晚哈桑也出人意料地来了,他最近一直都没怎么露面。安娜疑心这是因为他一直在给努里洗脑,所以不好意思过来。但他来了之后,安娜就不这么想了。努里让她待在卧室,再三叮嘱她不得下楼。
开始安娜很高兴能够自个儿待着。努里接二连三的羞辱让她十分苦恼。她找来一本书看,可总是心神不定。她想知道多伊奇是否联系上了爸爸。爸爸在政府里有关系,肯定有法子帮我逃离伊朗;我的余生就这么被困在了这儿——实在是无法忍受!
她试图专心看书,可楼下的说话声引起了她的好奇。努里从没告诉过自己他去了哪儿,去做什么。她只知道努里经常出去饮酒作乐,说不定还找了女人。努里不像哈桑那样交际甚广,地铁工程那些同事都离开了。如果她知道努里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说不定还有机会说服努里放自己走。想到这儿,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哈桑和努里用波斯语交谈着。安娜听了一会儿,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可能说的是方言。她自责了一番,告诉自己,集中注意力肯定能听懂,毕竟自己已经在伊朗待了一年。她闭上眼,重新认真听他们说话。她断断续续地听出了一些词,可大部分时候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听到努里提到自己的名字,还有“多伊奇”、“瑞士”等词。她向前靠了靠。
安娜没太听明白哈桑是怎么回答的,不过那语气十分干脆简洁。
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努里像是在辩解什么。难道努里还没有感觉到哈桑的傲慢?也许是他故意忽视了这一点?哈桑难道在教努里怎样摆平自己,怎样变本加厉地羞辱自己,让她感到自己是多么无足轻重吗?安娜强忍住眼泪。她感受到了公公作为父亲的痛苦——儿子的天赋和生命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哈桑放慢了语速,口齿也清晰了些。安娜慢慢听出了他在说什么。当安娜听到彼尚的名字时,她愣住了,心都快蹦了出来——他们正在商量怎么处置彼尚和这栋房子!
“你得让他们明白你站在他们那边。”哈桑说。
努里的回答语气很重;他拒绝了吗?
哈桑用充满同情的语气说:“努里,我能理解你需要养家糊口,不过可别忘了,福兮祸所伏!”
努里说他没精力了:“我斗争不动了。所有这些憎恨、愤怒和报复之心已经将我折磨得筋疲力尽。”
终于开窍了,安娜心想。
可哈桑的回答十分蛊惑人心。安娜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她觉得哈桑在怂恿努里投入更多精力去斗争。
“我说过,选对路至关重要。”他顿了顿,然后说:“不过,我敢肯定,你一定会成为坚定的革命战友!”
安娜毫无睡意。努里还在楼下。她听到开关抽屉的声音和厨房门吱嘎作响。终于,努里上楼了。他上了三楼,打开了通向屋顶的门——不过也有可能是柜门。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努里进了卧室,脱衣时弄出很大的动静,丝毫不顾躺着的安娜。他躺上床,床垫猛地沉了下去。他翻来覆去,把床单拉到自己的下巴,床单沙沙作响。
安娜躺着一动不动,说:“我还醒着。”
努里咕哝了一声。
安娜把手伸向努里,说:“努里,亲爱的,我听到你和哈桑在楼下谈到了爸爸。”
现在轮到努里一动不动了。
“那……只是说说而已,对吧?你不会真那么做的。”
“你指什么?”努里问道。
“就是你和哈桑谈论的……关于房子和爸爸的事。”
努里把安娜的胳膊推开,转过身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现在都有胆子偷听我们说话了?像贼一样?”见安娜没反应,努里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肩膀。
安娜朝后挪了挪。
“好疼!”
“疼就对了。”努里吼道。
“你又不听我的话!你瞎听什么?我跟你彻底完了,你就是垃圾!”
正当安娜准备反驳时,她想起了之前和彼尚的谈话,于是克制住了自己,转而说:“努里,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可这不管用。我和你现在都过得很痛苦。如果你让我走的话,我们都会好过一些。求你了。”
努里顽固地摇摇头:“要我跟你说多少遍?这个家是我做主!我已经决定不让你走。你要走?休想!”
“努里,我们在一点点沉沦。你和我都没有工作了。如果我们不赶快想想办法,马上就要坐吃山空了。到那时怎么办?”
努里眯起眼,好像抓到了安娜的把柄:“你这么着急干吗?安拉会有办法的。”
“安拉的另一个名字是爸爸。”
努里呼吸急促起来:“你敢教训我和爸爸?在我背后捅刀子的是你,欺骗我的也是你。你的谎言和背叛已经构成了犯罪。你知道我可以告发你吗?那样你就会被抓起来,他们会对你拳打脚踢,把你关起来,甚至还会用乱石砸死你。”
安娜试图安抚他:“我知道你内心里其实不是这么想的,宝贝儿。”
努里很激动,他绷紧了身子,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不是你的宝贝,再也不是了。”惨白的月光下,努里眼冒凶光。
安娜挣扎着想摆脱努里的手掌:“我到楼下的沙发上去睡。”
“不行,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去。”努里滚到安娜身上。他浑身散发出一股夹杂着玫瑰香水、香烟和汗水的味道;这味道曾令安娜着迷,可如今却让她感到恶心!她想推开他,可努里比她强壮。而且安娜越是反抗,努里越是将她死死压在身下,似乎比平时还重!安娜喘不过气来。
“我就不该娶你。我真后悔没听家里人的话。”努里满腔怒火。
“他们早就提醒过我。”
安娜的肚子一阵绞痛: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残忍吗?努里开始在安娜身上狠狠地蹭来蹭去;安娜十分震惊,她手脚齐动,想要甩开努里,可她被努里牢牢按在身下。
“努里,求你了,别这样。”
努里没理她。他现在就像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的陌生人。他怎么能这样?他俩是安娜和努里啊,他俩本应该互相爱护,正如诗人鲁米盛赞的那种温柔而亲密无间的爱,而不是像现在的这种野蛮的暴力!。
努里喘着粗气,不停地撞向安娜,逼着她分开双腿,猛地冲进安娜的身体,动作极为粗鲁;安娜疼痛无比,可她抵挡不住,又打不过……努里像一头野兽一样动作凶狠、喘着粗气。
“快停下,努里!你弄疼我了!”
安娜哭喊起来,但并非因为疼痛!她头一次体会到了真正厌恶一个人的感觉,同时也被努里的狂怒吓坏了:万一他彻底失控了怎么办?努里以后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杀死自己?
努里没有停下。
一滴泪珠顺着安娜的脸颊滴落了下来。曾经的一切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