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兰五月已如盛夏,酷热难当。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晃醒了安娜。努里出门了,留下张字条说拉蕾会过来。努里现在常常去他母亲那边,帮助她适应目前的生活。基金会的人时不时会去搜罗些东西,但好在他们没有将帕尔文和拉蕾赶出家门。安娜深知其中的原因。
起床时,安娜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踉踉跄跄跑到卫生间,吐得稀里哗啦。她努力回想昨晚吃了什么,可没记得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其实这一段时间来她都没什么胃口。她打开卫生间的柜门找海绵擦时看到了卫生棉条,这才意识到已经几个月没来月经了,顿时吓得朝后打了个趔趄。
天哪,千万不要现在怀孕啊!她愣了半天,然后才洗漱穿戴。然后总是坐立不安,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怀孕。她和努里几乎没有夫妻生活了。安娜嚼着面包,忽然记起努里强暴自己的那个晚上;当时自己曾哀求他停下,可他不听。安娜的下巴抽搐了一下:一直都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不能是这个,不能如此来临!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着长条形的阳光缓缓地挪过屋子,自顾自地发着呆,完全忘了时间,不知过去了两分钟还是两小时。
突然有人敲门!她只好站起来,但又感觉浑身松软无力;是拉蕾来了吗?想出解决方案之前,这事必须保密。
打开门,才是哈桑。
“努里在吗?”哈桑问。
安娜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身子了;哈桑的出现又让她肚子里一阵翻腾!她抓紧门边说:“他在他妈那儿。你也知道,自从他爸被带走后,他妈便疯了,不知道他们把他爸带去了哪儿;他们家也被基金会的人抢掠一空。”安娜不顾伊斯兰教中禁止女人直视男人的规定,直愣愣地盯着哈桑。
哈桑小心翼翼地看着安娜,说:“对此我也很难过。可我现在必须得跟他谈谈……这事很重要。”
够了!安娜心想,你这惺惺作态!“别装了,哈桑!你一点儿也不难过。”
哈桑瞥向别处,挪了挪脚。
“是你劝努里出卖自己的父亲,还让人没收了他家的财产;只因为彼尚有钱,你就恨透了他,不是吗?”
“不是的,你错了,安娜。”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你……你嫉妒努里,因为他不像你一样吃过那么多苦;你想报复,你威胁他,逼他六亲不认!”安娜顿了顿,又说:“除了爱护你之外,努里和他的家人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居然这样对他们?”
哈桑重新看着安娜。虽然他不动声色,可安娜能看出他内心其实翻江倒海。
“你似乎太自以为是了。”他轻轻说。
就是要说出来!抛开所有的恐惧和顾虑!安娜想趁机说出真相,释放压抑的心灵。
“你想毁掉我的婚姻,让努里重新回到你身边。恭喜你,你做到了。你成功地将他变成了一个毫无人性的恶棍。”
“安娜,你这话为时过早。你不觉得你该找找其他原因吗?也许你该自我反省一下。”哈桑摆摆手说。
“我该自我反省?亏你说得出!你我都知道努里耳根子软,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安娜叉起胳膊:“你当然比我更清楚努里的性格和他的为人!”
“你过奖了。”哈桑依旧轻言细语地说,深邃黝黑的眼睛波澜不惊。
现在轮到安娜迷惑不解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能胡乱指责他人。”哈桑继续说。
“你现在还好好的,就因为你是努里的妻子;不过还得小心,情况随时会变。”
安娜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那一瞬,她身子瘫软了;不过她很快撑着站直,说道:“告诉你,哈桑,我不会被你吓到的!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几天后,伊朗前内阁唯一的女部长法赫鲁·帕尔萨被行刑队处决了。帕尔萨是一名女权倡导者,革命前担任教育部长,因为“散播邪恶的种子并且与真主作对”的罪名被捕,此乃伊斯兰革命议会公布的众多罪名之一。不久,政府宣布将于六月关闭所有大学,以此来肃清西方教育和其他非伊斯兰教的影响。
夏洛曾说过帕尔萨一心扑在事业上,为伊朗女性树立了好榜样。可现在她死了,夏洛也依旧被关着。
安娜深感绝望。她从早起一直恶心到现在,乳房也开始胀痛。毋庸置疑,自己怀孕了。可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她很想找人倾诉,听听别人的建议。要是夏洛还在就好了,她肯定知道该怎么办。安娜咬了咬嘴唇,祈祷夏洛还活着。
还有谁可以求助呢?拉蕾显然不行。瑞士使馆的彼得·多伊奇?恐怕他也帮不了自己,也可能根本不愿帮。他很可能会说,孩子出生后就是伊朗公民了,母子俩都不能出境。不过想这些都没用,因为根本就无法联系多伊奇,自己被人监视着。
拉蕾到了之后径直上了三楼,很可能是去屋顶。安娜没跟着上去,现在没心情聊天。
安娜来到院子里,把脚伸进小池子里左右打圈。她现在已然成了一个身处异国他乡的囚犯,身处一个逆潮流而动的反美国家。本来以为来到伊朗是她多年祈愿的结果,以为这儿会是她实现梦想的地方——可现在,自己再次孑然一身。
她停住脚,忽然想到了罗娅。又一想,不行!罗娅是个虔诚的穆斯林。虽然安娜拿不准,但直觉告诉她堕胎在伊斯兰国家是被禁止的,很可能还是死罪。罗娅肯定不会同意,就连安娜自己也不能肯定是否真要打掉这个孩子。也许此刻会选择堕胎,可再拖久一点呢?也许当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活跃以后,自己会越来越舍不得这个小生命呢;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安娜可不想做。不过,只要罗娅愿意帮自己,比如离开努里或帮她躲到孩子出生,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不也应该试试吗?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安娜打算让努里喊罗娅来做客。虽然努里自从上回说了要再娶后就再没提过,但他肯定会让罗娅来的,说不定还会认为自己终于上道了,准备作一个驯服的穆斯林妻子。她思忖着怎么跟努里说。安娜打算到时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跟努里撒娇,哄着努里,满足他的虚荣心。她站起来,擦干脚,回到卧室,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
安娜正打着盹儿,忽然被楼下一阵吵闹声惊醒。她悄悄走到楼梯口,看到拉蕾和努里争得面红耳赤。他们语速飞快,说的又是波斯语,所以安娜基本上听不懂。她只听出拉蕾骂骂咧咧,而努里则骂拉蕾是个妓女。安娜早已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争吵,于是便捂住耳朵。不过即便这样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喊叫。她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
“住嘴!你们两个!别吵了!”
努里转过身来,满脸横肉,目露凶光,气得七窍生烟:“你敢管我?一边待着去!”
趁着努里发火,拉蕾挎着包溜了出去。安娜不怪她,因为努里看上去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努里发现拉蕾走了,便跑到门口对着她的身影大喊大叫。不过拉蕾没理她。努里回到屋里,三下两下爬上楼,紧紧抓住安娜的肩膀。
“还有你!”他把“你”这个词说得很重。
“为什么这个家里的女人都这么张狂?你对哈桑说了什么?”他像吃了枪药一般。
“你什么意思?”
努里吸了口气,好像不太相信安娜竟敢这么问他。不过他还是强压住怒火,说:“那天,你指责他给我洗脑,还让他以后别再来我们家。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你说吧。”安娜被努里没完没了的怒气折磨得精疲力竭,只能任由他发泄。
努里把安娜的肩膀拽得更紧了。安娜试图甩开他,可努里的十指紧紧掐住了安娜。
“放开。你弄疼我了,努里。”
“你知道哈桑有多大能耐吗?你闯大祸了,你毁了我跟他的关系,让我们和我家人朝不保夕!”
“我?我让家人朝不保夕?自从你爸爸被捕后,你们家就垮了。你妈垮了,拉蕾什么忙也帮不上。跟我说说,努里,你爸爸为什么被捕?跟沙阿有关系的人成千上万,为什么偏偏倒霉的是你爸爸?为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候?”
努里瞋视着安娜,不过手劲儿松了些;安娜趁机甩开他,朝后退去。
“我知道你在基金会工作,你背叛了父亲,你的亲生父亲,那个生你养你的人。”
刹那间,努里惊得目瞪口呆,安娜知道自己说对了。努里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绷紧了嘴,脸上因愤怒而扭曲变了形。他又拽住安娜,发狂似的把她拖到台阶上。努里喘着粗气,安娜感到脸上袭来阵阵热浪。
安娜吓得心里怦怦直跳,可她决定把话说完:“至于哈桑,他根本不是你的朋友。你被捕和去基金会工作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现在或许能耐很大,可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你变成了一个丑恶残忍的家伙。你口口声声说我邪恶,其实是你自己恶魔附体了,努里;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
努里抓住安娜,拼命来回摇晃她。安娜像散了架的玩具娃娃一样,头被甩来甩去。努里把她拖到楼梯口。安娜感到情况不妙:他要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我会摔断脖子!
“你撒的谎够你去死了。”努里吼道。
“你该被抓起来,然后被杀被剐,要不就……”他边说边看看楼梯,再回头看看安娜。
安娜心跳得厉害,不过还是强打精神,让自己保持镇定:“要不就怎样?动手啊,杀了我吧,努里。不过你要知道,如果你真那么做了,就等于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努里僵住了,他的手抓着安娜的肩膀没放。
“是真的,我怀孕了,努里。杀了我的话你就害了两个亲人,你爸爸和你的孩子。”
努里抬起手,看架势是想给她一巴掌或推她下楼,那她只有死路一条。她盯着努里的手。努里犹豫了一会儿,放下了胳膊。
“你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然后他把安娜拖到房里,摔在床上。他一手按住安娜,用身体压住安娜,一手扯她的短裤。
安娜挣扎着喊道:“住手,努里,不要!”
努里不管,他把安娜的短裤拉开,又开始扯她的内裤。然后他咕哝了一声,开始解自己的裤子。安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我跟你结束了,努里。我们之间再没什么感情可言了。”
“这得由我说了算。”他嘶吼道。
完事后,努里从安娜身上滚下,呼呼大睡。安娜先去卫生间清理了下,然后来到厨房。平常这时候她应该在做饭了,可今晚她毫无兴致。她决不会为强奸自己的人做饭,哪怕那人是自己的丈夫。她离开厨房时,注意到柜台上的木质刀架上缺了一把切肉的刀;她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抽屉和洗碗机,可没有找到。不过安娜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她已经够惨的了。
两个小时后,努里醒了。他穿着汗衫短裤下了楼,要吃晚饭。安娜告诉他没得吃。努里瞪着她,让她去给自己熨衣服,安娜拒绝了。
“你得知道,努里,我不打算要这个孩子。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着我受……这样的折磨。只要我还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个家里,在伊朗,我就不会要孩子。明白了吗,努里?”
那一瞬间,努里似乎被击垮了,脸上满是忧伤;不过他很快缓了过来,摆出原来那副阴沉冷漠的面孔。他抓过衣服,夺门而出。
这就是安娜最后一次见到的努里——但她当时并不知道。她将早饭的餐盘洗好,放到滴水板上。她双手托着脑袋,眼泪滚滚而下。过了一会儿,她上了楼。家里又重新归于平静。现在哪怕是片刻的安宁也会让安娜感到高兴。她换上睡衣躺下,须臾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