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竹西是感动了,可这话一出,陆庭憋不住了,他把沈青晾在了一旁,大步走到许飞琼身边,紧紧地盯着她,问:“阿琼你当真认得那劳什子朱家大夫人?”
刚刚她跟施家小姑娘说跟朱家大夫人是旧识的时候,他耳朵就竖得尖尖的,他们老陆家和朱家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旧怨,只是许飞琼说她和朱家大夫人是旧识的时候,他的心就吊起来了……若是旧识,那便只能是她嫁给他之前在京里认识的人了。
“是啊,闺中之时的手帕交,她是翰林学士周岩修的长女,当年因为年纪和我相仿,志趣也算相设,一来二去便成了手帕交,后来我出京远嫁,彼此便断了联系。”许飞琼颇为感慨地说着,一抬头便看到了陆庭苦大仇深的脸,不由得挑起眉,“你干什么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不许你去见她!”陆庭瞪着她道。
表情很凶。
“不许?”许飞琼笑弯了眼睛,“我偏要去,你待你如何?打折了我的腿?”
许飞琼貌美,笑起来尤其好看,岁月对她仿佛格外的容情,虽然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堆叠,却不曾减她一分姿色,甚至仿佛被岁月雕琢成了一块光华内敛的美玉。
陆庭却被她笑得头皮发麻膝盖发软,“阿琼……”
声音已带了讨饶卖乖之意,还透着几分可怜。
这样的情态出现在一个长着络腮大胡子的壮汉脸上,真是说不出的……伤眼。
被晾在一旁的金满楼大东家沈青眼角抽了抽,谁能料到呢?当初威风八面的山大王,气势汹汹地抢了一个女人回来当压寨夫人……然后,被这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压寨夫人调教成了惧内狂。
便是连他们寨子,为了讨她欢心,都改名成了飞琼寨。
沈青的视线微微一转,在许飞琼的脸上一触即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去写拜帖。”许飞琼才不管他,转身进了屋。
写什么拜帖嘛!拜帖这种文邹邹的东西真是太讨厌了啊!
眼见着媳妇儿已经进了屋子,陆庭忙巴巴地跟了进去,不一会儿屋子里便响起了他讨好卖乖的声音,“阿琼啊……打个商量呗,你如果非要去的话带上我啊……”
院子里一片寂静,陆庭竟然就把沈青撂在院子里不管了。
“沈掌柜,让你见笑了。”陆竹西虽然也乐意看他爹吃憋,可这不是还有外人么,便上前对沈青拱了拱手,道。
沈青却丝毫不觉得尴尬,笑得很是爽朗,他拍了拍陆竹西的肩,“这有什么,都不是外人。”
真是毫不见外呢。
陆竹西神色不变,默默腹诽。
“一转眼,竹西你都要娶媳妇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沈青很是感慨的样子,“不过在外面这么些年,我最怀念的,还是当初在寨子里自由自在的生活。”
“沈掌柜说笑,寨子里哪有外面自在。”陆竹西呵呵道。
他一口一个沈掌柜,精明如沈青,又哪里揣摩不出他的用意,当下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不见,竹西你和沈叔叔都生疏了啊,想当年你尿了炕怕你爹知道了揍你,还是我给你洗的床单呢,还有啊你当年……”
一副要拉着他大谈当年的样子。
谁尿炕了!他都要娶媳妇了,现在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做什么!陆竹西忙打断了他大话当年,笑着道:“看沈叔说的,怎么会生疏呢,您永远都是我沈叔。”
笑得可以说很是僵硬了。
沈青大笑起来,笑完,又拍了拍他的肩,叹了一口气,“桐云被我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要同她计较,回头我会好好管教她的。”
这话,便是在解释,以及替沈桐云先前的不知天高地厚道歉了。
不过是代为管理财物,却在正主面前以正主自居,如若不是他自己闺女,他都要骂一句恬不知耻了。
他这一叹气,竟是露了老态。
陆竹西到底不忍,“您不必如此,姑娘家娇宠些也是应该。”
沈青又拍了拍他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复又安慰道:“放心,你娘向来说到做到,比你爹可靠谱多了,她说交给她,八成就能成。”
陆竹西神色缓和了些,“借您吉言。”
待许飞琼写完拜贴出来,沈青已经走了,不由得有些懊恼,瞪了陆庭一眼,“真是太失礼了,竟然把沈青一个人撂在院子里,你先前不是一副久别重逢喜不自胜的模样拉着人家聊么,连我都插不进话,我还想问问七娘和小桐云怎么样了呢。”
陆庭望天。
当他不知道呐,当年那王八羔子就觊觎阿琼呢,所以他当机立断给他塞了个媳妇,将他打包扔出了寨子,如今怎么可能再让他往阿琼跟前凑!
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许飞琼也是拿他没辙,只将手中写好的拜帖递给陆竹西,“你把这拜帖送去朱府吧。”
此时陆竹西心里存着事,坐立难安的,还不如让他做点事情。
陆竹西自然知道她的好意,道了一句“谢谢娘”,便接过拜帖跑了。
一路跑到朱府,递上拜帖,陆竹西并没有立刻离去,他原是试图冒险再翻一回墙去看看那傻姑娘如何了,却敏锐地发觉朱府戒备森严了许多,便只得打消了这个主意。
许飞琼的拜帖递到朱大夫人手中时,已经有人来禀报过了陆竹西在朱府门前徘徊的事。
“不管那贼子打的什么主意,都不许放他进来,只要他敢进来,便扣下他直接送去衙门。”朱大夫人阴沉着脸道。
“这拜帖……”
“给我烧了。”朱大夫人冷冷地道,说完便觉不妥,这种东西还得自己亲自动手比较放心。
一旁侍立的彩云立刻明白了朱大夫人的意思,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烛火。
朱大夫人亲自拿着拜帖走到烛火前,正准备付之一炬之时,突然注意到了拜帖上那有些眼熟的簪花小楷,她手猛地一抖,随即赶紧扑灭了拜帖上的火苗,因为动作太过急切,还差点弄伤了手指。
“夫人!”彩云忙扑过来。
朱大夫人挥挥手让她退下,有些失神地看着手中那张已经被烧毁了一个角的拜帖,“飞琼,是你吗……”
打开拜帖,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她看完之后,怔愣了许久。
当年,要好的小伙伴远嫁,她依依不舍地添了妆,哭得眼睛都肿了,总想着虽是远嫁,但将来她相公说不得就调回京中了呢?总有相见的那一日吧。
可是接着就传来消息,说她在远嫁的途中被歹人掳走了,生死不明。
再然后,许家就办了丧事,说她在被掳之时不堪受辱,咬舌自尽以保清白。
她还哭着去吊唁了。
可是现在,一个自称许飞琼的人给她写了拜帖,用她最熟悉不过的簪花小楷,这字迹她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她们当年一起习的字,练的同一本字帖。
莫不是她白日见鬼了?
朱大夫人凉凉地笑了一下,不,是这世道人心比恶鬼更可怕。
这世道对女子苛刻,女子名节大过天,在送嫁的途中被掳走,即便找回来也是失了清白令家族蒙羞,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所以许飞琼就“被死亡”了。
所以她的女儿就得不到父亲的重视和疼爱,当年的事纵然她手段通天,能瞒住所有人,又怎么可能瞒得住自己的枕边人,所以她的女儿在这个父亲眼中便已经是个不洁之人,不配得到他的关注和宠爱。
因为父亲的刻意遗忘,她可怜的女儿纵然有她这个做母亲的疼着,也渐渐在这府中被边缘化,除了她这个为人母的,谁还记得她?谁还能替她打算?
不过,许飞琼。
飞琼寨……
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