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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绝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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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缪监进来,卫良人的侍女采绿忙迎上去,接了缪监入内。

缪监脱了鞋子,穿着袜子走入廊中。采绿掀起帘子,缪监入内,见卫良人的住处没有华丽的布置,却带着淡雅的氛围。窗户开着,窗前一片绿荫。

卫良人正在窗前专心烹煮着乳浆,见缪监进来,略停下手,带着些许恭敬和亲热招呼:“大监可是好久没来我这里了。”她手中正忙,只打了个招呼,便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缪监进了这里,倒有些熟不拘礼,挥挥手令跟着的小内侍缪辛退到门外,见室内只余二人,这才笑道:“惭愧,老奴侍候大王,不得自便。知道良人唤老奴好几日了,今日才得前来,望良人恕罪。”

卫良人笑道:“大监说哪里话来?都知道大王一刻也离不得大监。说句玩笑话,朝上的重臣可换,我这等后宫的婢子可换,独有大监是无可取代的。”

缪监道:“良人这话,是把老奴放在火上烤了。”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相对坐定,卫良人在黑陶碗里倒上乳白色的酪浆道:“大监且喝喝看,我这酪浆制得如何?”

缪监端起碗,先饮一口,再于口中品味半晌,请教道:“老奴品良人的酪浆,不腻不黏,入口则五味融合,老奴的舌头拙,只品出似加了蜜和盐,却又不止这些,想请教良人,这里头还有什么?”

卫良人知他有心恭维,却也受用,忙指着几案上的几个小小陶罐介绍道:“还有果仁和姜,再加了荼。”乳浆多少有点腥气,加姜去腥,加荼去腻,加果仁增香,只是这其中的分量,多则损味,少则不至,需要妙手调和。

缪监击案赞叹:“怪不得,皆说良人的酪浆宫中无人能比,也只有良人的巧手,才有这易牙之功。”

卫良人听着他的赞美,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唉,纵有巧手有什么用?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缪监微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道:“良人这是……想大王了?”

卫良人叹息:“后宫的女人,哪有不想大王的,唉……”她欲言又止,实是说不出的为难。

缪监自然知道后宫妃嫔为何要讨好他一个寺人,这些后宫妃嫔的心思,在他面前那是一览无遗。他只微闭着眼睛享受着,口中却似闲聊般道:“良人有子,还愁什么?”

卫良人叹了一声:“正因为有子,方替儿女愁。”

缪监眼神闪烁:“大王之子虽多,对诸公子,却是一视同仁,良人何愁之有?”

卫良人叹道:“我愁的是朝秦暮楚,无所适从。宫中王后和魏夫人意见相左,我们这些妾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若是我有什么差池,岂不连累公子?”

缪监试探着问道:“那良人想要老奴做什么?”

卫良人抬头,用诚恳的眼神看着缪监:“王后身怀六甲,可魏夫人却主持后宫,两宫若有吩咐,我等妾婢当何去何从?”

缪监悠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卫良人就不心动?”

“大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缪监道:“卫良人不愧为良人,心地纯良得很。王后和魏夫人,可都是厉害的人,说不定瞬息之间,风云立变。”

卫良人眼睛一亮道:“大监知道了什么?”

缪监似乎不经意地道:“王后手头,可还有个季芈呢……”

卫良人诧异道:“季芈如何了?”

缪监似乎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打个哈哈道:“啊?老奴说什么了?哈哈,老奴刚才忽然走神了,一时竟忘记说到哪儿了。”

卫良人本是极聪明的人,见缪监故意打哈哈,当下也笑了:“哦,是我听错了,大监不必在意。”

缪监似乎有些自悔说错了话,当下便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废话,过了一会儿,便找了个托词,匆匆走了。

卫良人看着缪监走远,便匆匆更衣梳妆,就要去寻魏夫人商量对策。

缪监回到自己房中,听得小内侍来报,说是卫良人去了披香殿,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从头到尾一直跟着看完一切的缪辛始终如云山雾罩,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阿耶,您刚才是什么意思啊?孩儿看了半天都看不明白。”

缪监笑着看看缪辛,拿手指凿了他脑袋一个爆栗道:“看不明白?看不明白就对喽。你要能看得明白,就应该你是大监,我是你这小猢狲了。”

缪辛摸摸头憨笑道:“孩儿这不正是跟阿耶您学着吗?”

缪监慢悠悠地道:“自己看,自己想。”

缪辛苦苦思索着道:“卫良人向阿耶您打听大王的心思,阿耶说了季芈,这就是提醒卫良人,王后打算让季芈服侍大王……阿耶,卫良人真的心性纯良吗?”

缪监冷笑道:“她心性纯良?那天底下就没有心性不纯良的人了。”

缪辛继续苦思道:“卫良人一向是魏夫人的人,她若是知道了,就等于是魏夫人知道了,若是魏夫人知道了,肯定会对季芈不利……哎,阿耶您这不是把季芈给坑了吗?”

缪监摸着光光的下巴,微笑道:“孺子可教。”

缪辛有些不解,也有些为芈月抱屈,问道:“阿耶,季芈怎么得罪您啦?”

缪监眼一瞪:“谁说她得罪我了?”

缪辛迟疑地问:“可您、您似乎……是在算计她?”

缪监嘿嘿一笑,索性教他道:“算计和坑害,是两回事,知道吗?”缪辛呆呆地点头,又摇摇头,他实在不明白这明明是一回事,怎么在阿耶的口中,竟变成了两回事?缪监却负着手,缓缓地道:“一个人有被人算计的价值,是她的福分。有被我算计的价值,那就是她的大福分。”

缪辛呆呆地看着缪监,他实在看不懂,这其中的福分在哪儿。

芈月怏怏地回到蕙院,先是未进门便遇上女萝飞报,芈姝宫中已经来催她尽快梳妆前去,待得她回到房中,欲将首饰匣子退回给芈姝时,却又听得椒房殿派人过来,说是大王今晚不去椒房殿了,令她也不必过去。

芈月松了口气,便欲第二日将首饰退回,再与芈姝说明白,自己这便带着魏冉出宫而去。

不料第二日她带着女萝携着首饰去了椒房殿,却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芈姝。原来芈姝本因怀孕心绪不宁,再加上自她被禁止出行之后,昨晚是秦王驷第一次答应去她宫中一起用膳,没想到事到临头却又取消,芈姝一夜辗转反侧,既惧自己失宠,又怀疑是魏夫人或者宫中其他妃嫔进谗,如此一来,一早上便有些腹痛,椒房殿顿时大乱,请旨叫御医等忙了个底朝天。

芈月等了半日,也无机会与芈姝说话,又思此时不便,只得回去。

不想才回到蕙院,却见院中一片凌乱,恰似乱兵过境一般;又见薜荔披头散发,哭着迎了上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早上井监带了一群人,以秽乱宫闱的名义,将魏冉抓走了。

芈月心中暗惊,井监乃是魏夫人心腹,此事看来是魏夫人出手。如今便只有寻芈姝去了。她方出了院子走了两步,旋即醒悟,此时秦王已经将后宫交与魏夫人执掌,又禁止芈姝出宫,魏夫人若是要寻机生事,只怕芈姝便是肯出手助她,单凭一句命令,也不能教魏夫人乖乖听命行事。更何况芈姝此时身怀有孕,更兼胎象不稳,若是魏夫人借此生事,实则针对芈姝的腹中孩子而来,那么,她若是举动失当,反而会惹来大祸。

芈月已经知道魏夫人的用意了。魏夫人抓走魏冉,必是因为听说了芈姝要让自己侍奉秦王,借此与自己争权之事。她来回走了几步,心中想着自己既已经准备出宫,不涉后宫之争,倒不如直接告诉魏夫人,让她也息了将自己当作对手的心思。

想到这里,便急匆匆奔到披香殿,求见魏夫人。

芈月走进来的时候,魏夫人正在试香,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盒盒香料,她正在一盒盒地闻香。

采薇行了一礼道:“夫人,季芈来了。”

魏夫人似乎没有听到,仍然慢条斯理地进行着焚香的步骤:她打开铜炉,用火钳夹起炭炉中的小块香炭墼,放进香炉中,又将放在旁边木制小碟中的细白炉灰倒进去,埋住香炭,再取过几案上铜瓶中的银筷,在香炉上戳几个小孔,又用银筷夹起玉片放进去,用银勺舀起盒中的香丸,放在玉片上。

用手试了试火候,这才满意地盖上香炉的盖子,深吸一口气,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

芈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到魏夫人怠慢自己的举动。

魏夫人似乎沉醉在香气中,好半日,才悠悠睁开眼睛,瞟了一眼芈月,见她仍然站着不动,神情漠然地看着自己。魏夫人心中倒是暗赞一声,可惜了。

只不过,再可惜,也不能放过了她。

她抬起头,忽然发现了芈月似的,笑道:“咦,季芈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站在这儿?倒是我慢待了。”这边又嗔怪采薇不早告诉她,采薇笑着连赔不是。芈月见她们这般作态,也只淡淡地笑道:“难得能看魏夫人合香,我正想学而无机会呢。”

魏夫人微笑道:“这正好,素日还请不到季芈来呢。”这边只顾绕着话题说着,芈月亦是顺着她的话题在打圆场,却不急着问她为何抓走魏冉,也不露异色,不焦不躁陪着她玩。

倒是魏夫人失了耐心,问道:“季芈素日从未踏足我这披香殿,不知今天来所为何事?”

芈月垂下眼睛,笑道:“不是夫人要我来的吗?我正听着夫人吩咐呢!”

魏夫人笑道:“我若是不说呢?”

芈月道:“那我就当来陪夫人说说话罢了。”

魏夫人笑了:“不愧是季芈。”转过头却问采薇:“我倒不知出了何事,惹得季芈来问罪于我?”

采薇亦故作不知,说自己去打听一下,便退了出去。

芈月看着她主仆一唱一和,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过得不久,采薇便回来了,于魏夫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魏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转问芈月:“季芈可知,这宫中不可藏外男?”

芈月心中一惊,表情却不变,道:“我院中并无外男,只有幼弟,不知井监为何要抓他一介小童?”

魏夫人笑道:“季芈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男女七岁不同席’?此处是我秦国后宫,除了大王以外,不可以有其他男子。除非……”

芈月已知其用意,却不能不问道:“除非什么?”

魏夫人笑了:“季芈何等明白之人,怎么明知故问?宫中除了女子,便是处过宫刑的寺人。你若要留他在宫中,便要将他净身才是……”

芈月已经明白她的恶毒用意,脸色一变:“此人是我母族的一个弟弟,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童,再说此事我已经得王后许可……”

魏夫人冷笑道:“季芈,我知道你智计甚多,行事大胆。只不过我的脾气,你还不太了解。王后许可是私情,我施行的却是宫规。那个小童抓来以后,我本可以立刻施以宫刑……”

芈月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魏夫人悠然道:“后宫不容外男,若是偶然闯入,或可逐出了事;若是奉诏而入,也不可过夜。但你那个弟弟,在后宫居住已非一日,为避物议,只能施以宫刑。”

芈月大怒,袖中拳头紧握,硬生生忍下来,看着魏夫人道:“律法不外乎人情,若是夫人要施宫刑,早该动手了,更不用等我过来。”

魏夫人微笑拍手:“季芈果然是聪明人。”

芈月长身立起,道:“想来是夫人要我做什么。”

魏夫人笑着站起,走到芈月的身边,蹲下来抚着她的脸,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季芈长得真是好看,怪不得人见人爱。我听说王后强迫季芈侍奉大王,而季芈却并不怎么情愿,是吗?”她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和邪恶。

芈月的左耳边感觉到她轻轻吹来的热气,强抑着厌恶和不安,扭过头避让开道:“此乃谣言。我本王后媵女,服侍大王是应有之分,何必王后强迫,何来我不情愿?”

魏夫人低声诱惑道:“若是我令季芈出宫,安置你弟弟,你可愿意?”芈月一惊,反而更不敢相信她,冷冷地道:“我说过,我是王后的媵女,任何事皆听王后安排,实不敢自作主张。”

魏夫人轻笑一声:“好个强项的孩子。”她转坐了回去,吩咐道:“把那孩子带上来!”

芈月听着越来越近的男童呼叫声,她的手用力抠着席子,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动不动,额头的汗珠却在一滴滴地掉落。魏夫人观察着芈月的神色,越发得意,她轻轻击掌,旁边的门打开,井监揪着魏冉走进来。

魏冉在井监的手里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抬头看见芈月,忽然停住了声音,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魏夫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魏冉和芈月表情的变化,招手令井监把魏冉提到她的身边,抚着魏冉的小脸蛋,饶有兴趣地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芈月答:“他叫魏冉。”

魏夫人笑了,对魏冉道:“这可巧呢,你也姓魏,与我同氏呢,回头查查看,或许是我魏国的同宗呢。这么可爱的孩子,没个正经出身来路可惜了,将来如何立足!不如我收你做族弟,如何?”

魏冉年纪虽小,却极是机灵,自然看得出魏夫人是敌非友,当下怒瞪魏夫人,紧咬牙关不开口。

魏夫人说了半日,见芈月与魏冉都没有接话,掩嘴打个呵欠道:“真是无趣。井监,把那孩子带下去吧。”

井监赔笑一声:“是。”一边拎着魏冉出去,笑道,“那老奴今日又要多个假子了,蚕室已经准备好了,老奴这便领这孩子去……”

芈月听到“蚕室”二字,脸色大变,见井监拎着魏冉已经走到门口,厉声道:“且慢!”却见井监并不理她,只管往外走,她看着魏夫人,终于颓然道:

“夫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如此作态。”

魏夫人笑吟吟地道:“井监,你且带这孩子先下去,净身之事,待我吩咐。”

井监已经走到门外,这时候才回头行了一礼,道:“是。”

芈月心中痛恨,她纵然再智计百出,但遇上绝对碾压一切的势力之时,竟是毫无办法。她痛恨自己竟是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她甚至后悔,若是早早不顾一切地推动芈姝除去魏夫人,哪会有今日之困境!见井监出去,魏夫人犹在慢条斯理地清理着香炉,只得低头道:“夫人有话,便吩咐吧。”

魏夫人掩口笑道:“妹妹说这话就差了,我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的。”她停下手,冲着芈月嫣然一笑:“妹妹这样绮年玉貌,若是只以媵女身份终老秦宫,实在是可惜了。”

芈月看着魏夫人,没有说话,她在等对方说出目的来。

魏夫人扭头吩咐道:“采蘩!”便见侍女采蘩捧过一个匣子来,送到芈月跟前打开。魏夫人道:“先王后陪嫁中有个小臣之子叫魏诚,今年二十余岁,与季芈年貌相当呢。我意欲为你们做个媒,以这一对玉笄为聘,如何?”

芈月不信道:“就只如此?”

魏夫人笑道:“我都说了,我是与人为善的,季芈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当真就是爱重季芈的为人,怜惜季芈无助,知道季芈之志,所以助季芈一臂之力罢了。”

芈月冷笑道:“夫人若是善意,只管与我说便罢了,何必摆出这般阵仗来?哪有人做这样的事,却是为了好心的?”

魏夫人掩口笑道:“我若不这么说,只怕季芈身不由己,便有这样的心,也不敢有这样的胆子违拗了王后,只好委屈着自己,倒教我空抛了好意。”

芈月跪坐于席上,双手紧紧地握着,脑中却在急速地想着魏夫人的用意。表面上看来,魏夫人的要求既简单又出于善意,简直是完全为了芈月着想,便是芈月自己所筹谋的事,也不过如此。

可是,芈月在心中冷笑,楚威后将她的母亲向氏逐出宫的时候,用的亦是“恐你绮年玉貌,空误青春,让你出宫再匹配良人”这样的名义,可最后向氏却是活在地狱之中。

她发过誓,她的命运,要由自己主宰,她不会再任由别人摆布!尤其是眼前的这个蛇蝎女子,这个杀死黄歇的凶手,用这样的手段逼迫她就范,那是绝不可能的!

芈月知道魏夫人为什么重重提起,轻轻放下,因为如果现在就把她的企图亮出来,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会很小,而唯有提出一个看似对芈月毫无伤害的主张,才会让芈月以为就这么简单便可以渡过难关而轻易答应。她只要迈出这一步,那便是对芈姝的背叛、对楚国的背叛,那么从此就落于魏夫人之手,任凭她摆布,甚至因此连累到身在楚国的芈戎、莒姬等人。

芈月垂下眼:“那夫人要何时放了我弟弟?”

魏夫人微笑着上前,亲手将匣中的玉笄取出,帮芈月梳好了乱发,再把玉笄插到她的头发上,笑道:“三日之内我会安排你们出宫成亲。你们成亲之后,就离开咸阳,随他去大梁吧。你弟弟姓魏,我可给他在大梁安排个出身,如何?”

芈月抬起眼,微笑道:“多谢夫人想得周到。”

魏夫人微微后仰,似在欣赏芈月插上玉笄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明日我会派人跟王后提亲,到时候季芈该知道怎么答复王后了……”

芈月苦笑道:“王后会杀了我的。”

魏夫人掩袖轻笑道:“季芈真会说笑话。有我在,自然能够保得你姊弟平安。”她有意加重了“姊弟”二字,想芈月应该能够听得懂她的意思。

芈月垂首应是。

魏夫人自然知道芈月心中暗恨,但是她却是笃定得很,一个小小媵女,就算想挣扎,又能有多少能量!便是芈姝这个王后想在这件事中出手,也是无可奈何。不管此时芈月依不依从,她这个主持后宫的夫人要找她麻烦,真是随时随刻都可以。她的弟弟,便是她永远的软肋。

芈月伏地一礼,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她看似脸上什么情绪都没露出来,但走到门边的时候,却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门柱,虽然她很快回过神来,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会心一笑。

芈月神情恍惚,如梦游般走在宫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芈姝的冷漠、玳瑁的阴险交织在一起,让她发狂,让她恨不得杀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张仪当时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绝望的时候,只余恨意,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去付出;什么样可怕的敌人,都无惧去挑战;再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她神情恍惚地走着,忽然被人挡住,道:“季芈,大王在此,还不见礼。”

芈月一惊,回过神来,却是缪监挡在了她的面前。抬头一看,秦王驷坐在辇上,已经停了下来,正关切地看着她。

这一场景,与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临着这样一场天人交战的内心冲突,却恰巧遇见了秦王驷,然后……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芈姝给她安排的侍寝之事,然后遇上了秦王驷;当晚,秦王驷取消了与芈姝共进晚膳之事,于是,她逃过了一劫。

那么秦王驷取消此事,是临时起兴,还是……还是见着她以后,知道了她内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会是这样体察女儿家情绪的男人吗?那么,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告诉他,他是不是会帮助她解决这件事,会救她于危难?

芈月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张口欲言,转眼神情又暗了下来。她想到了铜符节之事,想到了自己当日的天真。眼前的这个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样是一个君王,一个善于操纵权术、平衡内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么人?是他的爱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后宫多年深受他倚重的爱妃,疏不间亲这个道理,她应该懂的。

不是吗?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参与了伏击新王后的阴谋,明明以赐蓝田玉的方式察觉了真相,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时候,让魏夫人去操办他与芈姝的婚礼,依然维护着魏夫人的体面,甚至在芈姝因怀孕心情浮躁而在无意中得罪他之时,让魏夫人来敲打芈姝,让魏夫人继续代掌后宫。

就算把真相告诉他,他又会怎么做?最多不过让魏夫人放了魏冉罢了。

魏夫人已经对王后造成实际的伤害,却并未受到处罚;那么她对魏冉这个小童连实际的伤害都未造成,就更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了。

而这一次以后,她依旧还是媵女,魏冉依旧在宫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会让他们姊弟在宫中死得无声无息。

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却莫名响起了张仪说过的话。他说:“季芈,你不应该走的……”他又说:“再疯狂的事,我又何惧去做,再强大的人,我又何惧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为我已经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绝境,再疯狂的事,她亦不惧去做,再强大的人,她也要去斗上一斗!

她数番想过退,想过逃,想过离开,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那便进吧,那便斗吧。

她心中从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转,到下定决心,历经无数念头,但表面上看来,却是毫无异色,只避让、行礼。秦王驷略一停步,关怀地看了看她,见她行礼退到一边,便摆摆手,车驾又要起步前行。

芈月忽然脱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驷疑惑地转头,芈月双手握紧,无数句措词翻转,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许多事想到的时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实行的时候,却是千般勇气忽然消失。

见秦王驷只疑惑一下,便又转回头去,芈月忽然间一句话冲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吗?”

秦王驷一怔,又回过头来,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芈月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提起了旧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觉练习此舞已经熟练,不知大王有空一赏否?”她说第一句的时候,声音犹自颤抖,但这一句出口以后,不知为何,却是越说越是流利,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不由得露出一个女师所教的妩媚笑容来。

秦王驷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已经紧张到双手颤抖,但却努力保持着那妩媚的笑容,极力掩住眼里那丝惶恐和惧意,带着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

秦王驷严肃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丝微笑来,颔首道:

“寡人今日便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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