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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燕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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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风云乍起,函谷关外战火已燃,咸阳城中,各方势力亦是相持不下。

张仪府书房,炉火正旺。

苏秦裹着黑貂裘,虽然已经额头见汗,却坚持着不脱下来。他看着张仪拱手:“张子,我这策论已经改了十次了,您看这次如何?”

张仪坐在苏秦对面的主位上,一身轻薄锦衣,神情洒脱中带着不屑。他随手翻了翻几案上的竹简,不屑地扔下:“苏子,易王后托我将金帛送给你,你为何不受?”

苏秦道:“君子喻于义,不喻于利。我带信是为了君子之义,岂是为了金帛而来?”

张仪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职?要什么样的官职,想必易王后也定会帮你争取的。”

苏秦道:“我入秦是为了贡献我的学说,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学说、我的才干,任我以官职,我自然会欣然接受。为了一点官职而忘记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后宫女子说情,这种事我绝对不接受。”

张仪斜眼看着苏秦,摇摇头:“你啊,太无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国,游说君王,凭的并不仅仅是知识和头脑,更是对人情世故的体察。我问你,你给大王上了十次策论,却没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苏秦道:“是什么?”

张仪道:“你的理论,不适用于秦国,再改十次也是一样。就算送进宫去,也是扔在那里发霉。”

苏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张仪道:“不信,你自己去问大王!”

苏秦大怒,拂袖转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宫门,求见秦王。

此时,秦王驷正在调兵遣将,做函谷关决战的最后准备,听了缪监来报,便问:“何事求见?”

缪监道:“苏秦送来了他的策论,想请大王面见,一述策论。”

秦王驷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论?不见。”

缪监道:“那这策论?”

秦王驷道:“也退还给他吧。”

披着黑貂裘,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待的苏秦,接到了秦王驷退回来的策论,不禁惊呆了。

缪乙见他脸色不对,忙道:“这……要不然,我帮您把这策论给大公主,让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不料苏秦像触了电似的冲上去,夺过竹简,恼羞成怒道:“不必,本来就是当柴烧的东西,何必玷污了贵人的眼睛!”说着,便怒气冲冲地转头回到了馆舍之中。

那馆舍的侍者看到苏秦回来,连忙跟在他的身后赔着小心:“苏子,苏子……”

苏秦走进房间,脱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见侍者跟进,便瞪着侍者问道:“你来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苏子,您的房钱饭钱,已经欠了两个月了。还有,您这两个月用掉的竹简,钱也还欠着呢。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结一下账?”

苏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去翻箱子,却发现箱子里只剩下旧衣服,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了。正一筹莫展之时,转身看到几案上的竹简,自暴自弃之下,便一把抱起来交给侍者道:“这些,都卖了。”

侍者不敢接,赔笑道:“苏子,这些可是您费尽心血,熬夜写出来的策论啊!”

苏秦苦笑一声:“费尽心血,熬夜写就……呵呵呵,这些策论,若有用时,价值万金;若无用时,一文不值。现在,它没有用了,卖了它吧。”

侍者退后一步,苦笑道:“苏子,这写过字的竹简,也是……不值钱的。”

苏秦垂手,竹简散落在地。他颓然坐下,手朝着整个房间一划道:“那你说,我这房间里,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侍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房间里只有散乱的竹简和旧衣服,唯一值钱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见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动,苏秦神情变幻,从愤怒到痛苦到无奈,终于叹了口气,一顿足,走过去把黑貂裘抱起,递给侍者道:“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侍者吃惊地道:“苏子,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门穿的好衣服了,况且这大冬天的,当了它,您以后怎么办……”

苏秦苦笑:“我?我就要离开这咸阳了,再也不会去拜会那些权贵投书投帖,用不上它了。当了它,若还有余钱,就帮我去雇辆车吧。”

侍者惊惶地申辩道:“苏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钱,也不是要赶您走啊!”

苏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阳虽好,不是我苏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也应该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将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贱卖给了一些同样行囊羞涩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钱饭钱。只是没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旧衣,整个人顿时显得寒酸了许多,一走出房间便要在寒风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时,此时帮他雇了车来,一手拎着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却又拿了件旧羊皮袄,道:“苏子,马车已经在城外,就是要几个人拼车。”说着,他把手中的羊皮袄递过来,道:“您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当了,可怎么过啊!您若不嫌弃的话,小人这件旧羊皮袄,您穿着挡挡风吧。”

苏秦拱手谢道:“多谢老伯古道热肠。”

侍者道:“要不,您现在穿上?”

苏秦看了看周围,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还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给您放这竹箱子里。”

见苏秦背上竹箱离开,馆舍老板叉着手看天道:“这天气,看来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后,也道:“不晓得苏秦先生会不会遇上下雪。”

正说着,却听得马蹄声响,只见一队黑衣铁骑护卫着豪华的宫车扬尘而来,在馆舍门口停下。他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侍女下来,问道:“请问苏秦苏子,是否住在这里?”

那馆舍老板还未回答,却见那马车的帘子已经掀开,一个贵妇急问道:“苏子现在何处?”

那老板顿时低头,不敢看她,恭敬道:“苏子已经走了。”

那贵妇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刚才的问话过于拘礼板正,忙急促地追问:“去哪里了?”

老板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马车,看到黑衣铁骑肃杀的气势,吓得又低下了头。他是老于世故的人,从话语中知道对方的急促,不敢啰唆,忙道:“苏子回乡了,刚出的门,要在东门搭乘去韩国的货车。如果贵人现在赶去,可能还来得及。”

那贵妇失声道:“货车?苏子何等样人,怎么会去搭货车?”

老板心头一凛,连忙向侍者低声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连忙转身跑进馆舍,取了黑貂裘出来,那老板捧着黑貂裘赔笑道:“苏子十上策论而不得用,千金散尽,因此决意还乡。苏子为人坦荡,不但搭货车回乡,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来抵押房钱。小老儿辞让不得,贵人若去追他,请带上这黑貂裘还给苏子。”

说完,便觉手上一轻,那侍女早已经取了黑貂裘奉与那贵妇。这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马蹄声起,便向着西门而去了。

那馆舍老板手中,只是多了一只钱袋而已。

此时苏秦已经出了城,在城门下与一拨穿短衣的人搓着手跺着脚,一边寒暄,一边等候马车。

因为寒冷,且此时也没有认识的人,苏秦已经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袄。只是他虽然衣着寒酸,但往那儿一站,气质仍与普通人有别。

有一个秦国商人见他气质不凡,上前搭讪:“这位先生,亦是去韩国啊?”

苏秦漠然看着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韩国贩货,先生您呢?”

苏秦道:“回乡。”

秦商道:“先生是韩国人啊?”

苏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韩国再搭别的车吗?”

苏秦道:“是。”

秦商抬头望天道:“先生,你说这马车什么时候会来?”

苏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结交苏秦,但搭讪了半天,只有一个字两个字的回答,也觉得无趣,悻悻地走开和别人说话去了。

苏秦长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

寒风凌厉,吹得等车的人个个缩头缩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大篷车终于缓缓来了,停在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大路上。

众人轰动起来,都争着上前抢里面背风暖和的位置。见众人挤挤挨挨地上前,只有苏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着,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苏秦一眼,一边跑一边招呼苏秦道:“先生,快点,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风的。”

苏秦嗯了一声,仍旧慢慢走着。不想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叫声:“苏先生,苏秦先生,等一等”

苏秦听到这个声音,表情顿时一变,不但没有停下来,还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想冲到大篷车上。

此时芈月正陪孟嬴坐在宫车上,见状立刻指挥军士道:“把他拦下来。”

一队黑衣铁骑顿时奔驰上前,将苏秦和众人隔绝开来。

孟嬴叫道:“停车,停车。”

宫车停下,孟嬴抱着黑貂裘跳下马车,向着苏秦的方向跑去。

苏秦欲逃避而行,却被骑士们挡住。

孟嬴跑到苏秦身后,扑上来抱住苏秦,嘤嘤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连我的面都不想见,连我叫你也不肯停下来吗?”

苏秦扭头,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旧褐衣羊皮袄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心爱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觉抬不起头来。他涨红了脸,沉声道:“易王后,请松手,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有损您的名声。”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苏秦无奈道:“我不跑,您让我把竹箱放下来,我怕硌着您。”

孟嬴微微松手,却仍然紧紧地抓住苏秦的袖子。苏秦把竹箱放下来,转身面对着孟嬴,叹了一口气。

芈月举手示意,众骑士排成队挡住大篷车和百姓们,转身背对着孟嬴和苏秦。

孟嬴看到苏秦衣衫破旧,伤心不已,哽咽道:“来时锦衣轩车,去时旧衣敝屣,先生,是我害了你。”

苏秦见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经看出是自己原来的东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几分感动,无奈道:“是我学识不足,不得赏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尽,与你何干?”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苏秦声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严。”

孟嬴扑到苏秦的怀中,哭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拾起刚才抱着的黑貂裘,想要给苏秦披上。

苏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动作:“你啊,你当真就不顾及你的身份、你的名节了吗?”

孟嬴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苏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节能改变我做寡妇的命运吗?能让我母子团聚吗?能让你留下来吗?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苏秦一怔,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关键所在,连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问道:“怎么了,你们母子不在一起?”

孟嬴哭诉道:“我们离开韩国的时候,遇到赵人伏击,子职被赵国夺去了。”

苏秦大惊:“秦王为何不派人去救?”

站在一边的芈月听到这里,上前一步道:“苏子有所不知,那赵侯雍夺去公子职,打的就是挟持燕国公子、谋取燕国王位的算盘,想来就算秦国大军攻入赵国,也未必能够夺回公子职。大王已经派司马错前去与赵侯雍商议赎回公子职的事情了。”

苏秦看着孟嬴,眼中充满怜惜。他本以为她回到秦国,便可一切安好,苦尽甘来,却不曾想到,他虽然替她把信带到了,她的父亲也来救她了,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另一重悲剧。他细看孟嬴,此刻她虽然一身华贵,然而脸色苍白憔悴,身体也似无法支撑,不由得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孟嬴”

孟嬴含泪看着苏秦:“先生”

苏秦脑海中此时千万个主意闪过,他张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围情况,忽然又灰了心,长叹一声:“罢了。”

芈月察言观色,上前一步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苏秦却不识她,问道:“这位夫人是……”

孟嬴道:“这是芈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芈月道:“苏子有所不知,当日苏子的策论,是我发现的,我与孟嬴亦是有旧。如今她痛失娇儿,难以支撑,先生若有高见,还请赐教。”

苏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软了,叹道:“若是由我来说,此事并不难办。”

芈月眼睛一亮:“先生有办法?何不一起入宫,面见大王。”

苏秦却冷笑一声,道:“不了,我十上策论,大王不屑一见,我又何必再自讨没趣?我随口一说,你们愿不愿意采用,悉听尊便。”

孟嬴凝视着苏秦,眼神中有无限信赖:“先生请说。”

苏秦深深地凝视着孟嬴,充满了留恋和不舍,良久才终于放弃地收回目光,叹息道:“罢了,你毕竟是燕易王的王后,终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

苏秦放开孟嬴,走开两步,负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国君臣易位,逆天违人,不但国内动荡,更会引起诸侯不安。赵侯扣押了公子职,必是为了等待燕国内乱,他好乘机以拥立公子职为借口,入侵燕国。但赵国军队现在拖在函谷关,他不能两面作战。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先挑起燕国的战乱,再以此迫使赵国和秦国联手,共同拥立公子职为燕王。如此,函谷关之围可解,易王后归燕可行。”

芈月这些日子以来,亦知秦王驷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职,便是攻破赵、燕两国的一件绝顶利器,只是具体如何运用,却商议数月犹未有最好的办法。如今见苏秦说出这话来,虽然并不新鲜,但已经极为难得,更难得的是,他意犹未尽,真正精要的内容,当在后面。此时也顾不得避讳,她上前一步,急问:“如何才能挑起燕国内乱呢?”

苏秦讽刺地一笑,将手一划,指向东边,道:“齐国。”

芈月与孟嬴对望一眼:“齐国?”

苏秦压抑已久,此时决意辞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开胸怀,指点江山,滔滔不绝:“赵国虽有燕王哙之弟公子职,但燕王哙的儿子太子平却在齐国。燕王哙被子之所骗,愿意让位于子之,可太子平却因此失去王位,岂有不恨之理?五国联兵攻秦,齐国却没有加入,我猜他们就是在等这次机会。只要派细作在太子平身边挑起事端,则齐国必将提前卷入燕国之争端。只要燕国开始内乱,不管子之还是太子平都会被燕人所憎恨,到时候秦赵合兵入燕,乘机拥公子职继位,不但可迫使齐国退兵,还可以挑拨魏韩楚三国跟秦赵联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齐两国的领土。如此一来,可转化五国困秦之局成六国困燕之局,秦赵二国更是可以借鹬蚌相争而成为最后的渔翁。而且各国制衡,赵国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让三分。”

芈月击掌叫绝:“妙,太妙了,先生真是当世奇才!”

苏秦却解下身上的黑貂裘,还给孟嬴:“此物我抵押给了店家,已不属于我,所以我不会收的。易王后,您将回燕国,执掌一国,你我萍水相逢,有缘一会,今日告别,各自东西。”

苏秦朝着孟嬴长揖,昂首阔步,走向大篷车。

芈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

苏秦头也不回,傲然道:“苏秦已经烧了为秦王所献的策论,就此辞别咸阳,不会再回来了。”

孟嬴犹痴痴地抱着黑貂裘,望着苏秦远去的背影,芈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为何不留下苏子?”

孟嬴痴痴地道:“先生不愿意留下,我当尊重他的意愿。”

大篷车还停在原处,苏秦走到车前,拱手道:“请各位让一让,容我找个位子。”

车上诸人,都只不过是普通商贩、市井鄙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此时已经知道苏秦的不凡,肃然起敬,一听这话,立刻闪身让出一个最中间的位子给他。

苏秦不以为意,拎着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车壁道:“驭者,可以走了吗?”

这大篷车的驭者如梦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贵人,见她们没有反应,只得挥鞭开车。原本他们周围的那些黑衣铁骑困住车子,不让他们走,此刻见到马车起行,却肃然让开一条道路。

马车扬尘远去,渐至不见。孟嬴抱着黑貂裘,一动不动,眼泪在脸上凝结成冰。

芈月一顿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宫,去禀报大王吧。”

当下两人急忙回宫,芈月便立即去见了秦王驷,将苏秦之计说了。秦王驷大惊:“什么,苏秦竟有此计?”

芈月道:“是,大王以为可行否?”

秦王驷拍案叫绝:“绝世妙计。此人才智,不下于张仪!”

芈月道:“苏秦此人,急智辩才,不及张仪,可深谋远虑,精通人性的弱点,这方面又胜于张仪。”

秦王驷亦点头,当下便传令道:“来人,速速追回苏秦。”缪监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而去,芈月却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驷的手,道:“大王,且慢。”

缪监站住,等候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看向芈月,眼中有着君王之威:“怎么?”

芈月微惊,却勇敢地迎上:“大王,苏秦十上策论,大王为何不用?公孙衍为大良造,为何出奔魏国?”

秦王驷怔了怔,缓缓坐下,好一会儿才点头:“你说得对。一个国家,容不下两个顶尖的谋臣。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政令反复。执政者最忌变换治国的策略,寡人已用张仪,便不能再用苏秦。”

芈月侧身向前,放软了声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

秦王驷沉吟片刻,展开了微笑:“不错,不错!”他赞赏地看着芈月,见她谦逊又有些不安地低下头,一把将她揽在怀中,称赞道:“我得季芈,如周武王得邑姜,楚庄王得樊姬也。”

芈月惊喜地抬头看着秦王驷,为这样的赞美感到激动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姜、樊姬那样的贤后?”

秦王驷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为女子者,困于闺中,眼界小格局小气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环境所致。古往今来,很少有女子能够挣脱这种天性和环境,超脱同侪。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宝。”

芈月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认可和肯定,激动得微微颤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这一生没白活,就算立时死了,也死而无憾!”

秦王驷用赞美和珍视的眼光看着芈月:“我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野丫头……可是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脱胎换骨,我都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可以有这样大的变化。月,你每天都能给我新的惊喜。”

芈月羞涩却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给女人准备的都是笼子,唯有大王,给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笼子里,只能听到雀鸟的鸣叫;给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凤凰的飞翔。”

秦王驷宠爱地看着芈月:“是啊,我的季芈,我的小凤凰,你飞吧,飞多高,都有寡人为你托起这一片天。”

芈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驷的怀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飞翔。”

秦王驷诧异地看着芈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飞翔。”

“我是邑姜,是樊姬,是凤凰……”自楚威王死后,芈月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褒扬、这样的肯定,这令她也不觉有些飘飘然起来,甚至在次日见到张仪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将秦王驷对她的夸奖说了。

两人走在回廊中,她说到这里,仍觉得如要飞起来似的高兴。她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张仪,你说,大王这是何意?”

张仪带着纵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夸奖季芈。”

芈月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有夸奖吗?”她希望张仪能够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来,让她感觉更高的赞美。

不料张仪却收了笑容,带着深意问:“季芈还要听到什么话?”

芈月一腔喜悦,在张仪严肃的神情中慢慢沉淀了下来:“张子以为,就没有其他的含义吗?”

张仪悠然道:“大王也曾夸张仪为无双国士,可是张仪心中明白,纵有再多的夸奖和倚重,可大王在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首先要找的,还是樗里子。”

芈月有些不服气:“可樗里子毕竟只有一个。”

张仪道:“但是,王后有嫡子啊。”

张仪的话像一盆冷水,将芈月的热望给浇熄了。

芈月有些沮丧。她往前走了几步道:“张子,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张仪道:“季芈请讲。”

芈月道:“我与人走在高台上,本来我站在人后,可别人不走了,我比别人努力多走几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风景,却已经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后退,不甘心。我应该怎么办?”

张仪道:“那就让自己站得更稳。”

芈月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站得更稳?”

张仪道:“光是站在高台上,那是虚的,你得撑得起这座高台,让这座高台离你不得,离了你就有缺憾,让你自己不可替代。”

芈月看了张仪一眼,问:“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张仪道:“在上,有人拉着你;在下,有人托着你。”

芈月不解地说:“有人托着我?张子,王后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来托举者?”

张仪笑了:“我记得季芈曾经和我说过:‘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人主并非天生,有人聚于旗下,便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广施恩惠,自可聚人。”

芈月听了这话,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并非天生?”

张仪再度长揖:“张仪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于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于我者,我更不敢忘。季芈不只对张仪,更对大公主、对庸氏皆有施惠。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芈月眼神闪动,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说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宠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但是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她站住了,再将张仪的话与唐夫人的话,两相对比了一下,喃喃道:“张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张仪朗声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芈,您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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