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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巡四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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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捷报频传。

先是燕国开始内乱,因为燕王哙将王位传给相国子之,自己向其称臣,此事引起太子平的不满,便与大将市被联手,与齐国暗中勾连,准备发动政变。

此时齐王辟疆在位 (即齐宣王),闻言便派人与太子平联系,说太子的行为是“整饬君臣之义,明确父子之位”,并说若是太子平推翻子之,齐国将一力助之。

太子平得了这个允诺,便赶回燕京蓟城,纠结部属,包围王宫,欲攻打子之。子之带着兵马,紧闭王宫坚守不出,另一边却派人以重金厚爵去拉拢大将市被。市被本是因为自己的权力被削减,才与太子平联手的,如今得了子之的允诺,再看太子平攻打王宫甚久还未攻下,便临阵倒戈,反过来攻击太子平。太子平大怒,于是先与市被一场大战,市被不是敌手,被太子平所杀,暴尸示众。这一来又引得市被属下不服,子之乘机攻击太子平,将太子平杀死。

他们这数月厮杀,都在燕国京城之内,直杀得血流成河,除了双方将士以外,无辜百姓也被牵连,惨遭横祸。这几月混战,蓟城百姓死者达数万人,人心恐惧,更对子之怨恨万分。

就在此时,齐国趁机打着“为太子平申冤”的旗号,派大将匡章发兵燕国。燕国君臣易位,先是子之上位,然后是太子平争位,弄得各地的封臣、守将,都不知道自己该效忠谁了。因此匡章只用了五十来天,便占领了燕国全境,而已经让位的燕王哙和新王子之,也在乱军中被杀。子之更是被齐国人剁成了肉酱,以告慰太子平的“在天之灵”。

五国兵困函谷关,日日耗费钱粮,损兵折将,分利未入,却见齐国悄不作声先吞了一个大国,岂肯甘心?首先是燕国军队无法控制,就要撤军,而赵国也开始无心作战。就在此时,秦人开了函谷关,发动了对联军的攻击。

捷报传来的时候,芈月正在承明殿中,与秦王驷讨论近日看到的一些较好的策论,却听得外头一迭声高叫道:“捷报,捷报”她停止了说话,脸上不禁绽开了笑容。

但见缪乙举着竹简从门外大步跑进殿内,跪下呈上竹简:“大王,捷报”

缪监连忙接过竹简,转呈给秦王驷。秦王驷正在看手中的策论,他方才听到门外缪乙的呼声已经停住凝听,此时却继续翻了一下奏章,漫不经心道:“念吧。”

缪监知其心意,翻开竹简道:“回大王,大捷。樗里子出函谷关,与韩赵魏三国大战,将五国联兵迫至修鱼,遇司马错将军伏击,大败联兵。斩敌八万多,俘获魏国大将申差和赵国公子渴,韩国太子奂战死。”

秦王驷接过竹简,展开看了,叹息一声:“五国兵困函谷关,将我们困了整整一年多,数万将士的性命,多少公子卿士的折损,终于有了一个了结。缪监,将此捷报传谕三军。”

芈月已经整衣下拜道贺:“妾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殿中诸人一起拜伏道贺,喜讯顿时传遍了王宫内外。

秦王驷摆了摆手,令诸人退下。此刻他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下来。这一年多来函谷关被困,对他来说,实在是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他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大捷之后,便是庆功。直至宴罢,他才回到承明殿中,芈月为他卸下冠冕,解开头发,轻轻按摩他的头皮和肩膀。

秦王驷侧身躺在她的膝上,长叹一声:“寡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芈月轻轻为他按摩着,柔声道:“这一仗打完,我看列国再不敢对我秦国起打压之心了。”

秦王驷哼了一声:“六国对秦国一直打压。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势力日强,他们就想联手把秦国打压下去。哼,这一战之后,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看我大秦。”

芈月叹道:“列强最见不得有一个新的势力崛起,当然是先来打压。打压不成以后,就会争相笼络了。打赢了这一仗,我大秦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季芈你总是深得寡人之心。对了,你弟弟这次也立下大功了。”

芈月惊喜:“真的?小冉立了什么功劳?”

秦王驷点头:“司马错的奏章上把他好一顿夸奖。先是燕国之战,说魏冉和赵国的公子胜联手,迎击齐军打了好一场大胜仗。后来是修鱼之战,说也是魏冉建议的伏击点,又是魏冉领军,以五千人扛住了十几万的韩魏联兵,为樗里子的追兵到来赢得了最关键的时间。”

芈月道:“真的?”

秦王驷道:“寡人还能骗你不成?”

芈月道:“那真要好好感谢司马错将军了。魏冉离开我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他是在大秦的军中成长,也是在大秦的军中学会了一身本事。”

秦王驷道:“那也得他自己够努力、有天分。这么多军中勇士,人人都是一样的机会,偏就他立下大功,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寡人准备好好赏赐他。”

芈月道:“大王打算赏他什么?”

秦王驷沉吟一下:“司马错上表说,请封他为军侯,赐大夫爵。寡人却拟封他为裨将军,赐公乘爵。”

芈月闻言,忙盈盈下拜:“臣妾多谢大王。”

秦王驷戏谑地问:“爱妃何不谦让?”

芈月道:“当仁不让。倘若大王因为宠爱我而赏他,或者他功不抵爵,才需要谦让。如今大王封魏冉,是因为魏冉自己血战疆场立下军功,我何必替他谦让?”

秦王驷哈哈大笑:“好一个当仁不让,说得好!”

芈月道:“大王欲超拔军中新晋少年,以替代世袭军将以及老将,臣妾亦深以为然。”

秦王驷点头道:“然也。”

芈月道:“大王打赢了这一仗以后,接下来当如何做?”

秦王驷道:“你猜呢?”

芈月手一挥:“往东,当借此机会离间韩赵魏三国;往西,教训趁火打劫的义渠人;往北,扶植孟嬴母子复国;往南,继续削弱和分化楚国……”

秦王驷大笑道:“不错,不错,但是,还有一点,更加重要。”

芈月不解道:“哪一点?”

秦王驷此刻的笑容却有些狰狞:“接下来,寡人首要之事便是巡幸四畿。此番五国联兵攻打函谷关,我大秦的四邻都有些不安分,有些新收的城池也未曾安抚,还有些地方的封臣权势过大,蓄养私兵超过规定……”

芈月不由得点头:“是了。”此刻外忧尽去,自然是要先对内进行清理,以保证王权能够得到巩固。在此之后,方可一步步对外进行控制。她当即问道:“大王巡幸,可是要带人服侍?”

秦王驷看向芈月,调侃地道:“你说呢?”

芈月敛袖一礼道:“臣妾愿侍栉巾。”

秦王驷收了笑容,问她:“长途跋涉,十分艰苦,你可吃得了苦?”

芈月抬头:“大王能吃的苦,妾也能吃。”

秦王驷哈哈一笑:“好,那寡人便带上你。”

秦王巡幸四畿,自然是仪仗重重。无数铁骑戟林拥着前引的导车、立有旄旗的旄车、帝王的玉辂、后妃的车、装行李的辎车,以及随后的从车等,车队旌旗招展,首尾绵延十余里,驰离宫城。

行行复行行,芈月随着秦王驷,走遍了秦国的山山水水,看遍了壮美江山,识遍了风土人情,不觉已经两年。这两年里,她看着秦王驷每到一地,就召见乡老,了解民情,鼓励耕种和生育,清理不法之徒,打压豪强,重点是将秦法贯彻到各郡各县。这样的巡幸,事实上也是将秦国所有的统辖之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加强了王权的控制力。

而这两年,亦是芈月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两年。就在这两年中,她随着秦王驷的行程,丈量了秦国所有的郡县,知道了各地的官员、封臣、军队和风土人情。这两年的长途跋涉虽然艰苦,甚至在一些地方,饮食都只能就地取材,粗粝无比,但对她精神的提升、意志的磨炼,甚至是体力的锤炼,都有着非凡的好处,就像点滴的营养,不断滋养她的身心,令她充实而丰富,令她积淀而成长。

他们曾经在草原上双骑共逐,曾经在雨夜里车陷泥泞,曾经与蛮族歌舞共饮,曾经与狄戎一起生啖血肉,甚至遇上过刺客的袭击、与胡人狭路相逢的交战,还遇上过野马迁徙造成车队的混乱。

芈月这一生,从楚宫到秦宫,只有这两年,才将她带入了一个新世界中,让她看到天地的广阔,视野不同了,心胸也就不同了。

这两年里,秦王驷虽然每日在行程中,却比在咸阳更忙碌,每天都有快马将各地的简牍送来,他便在马车中批阅发回。对列国的战争,亦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国兵困函谷关的计划失败之后,就迎来了秦国的凶猛反扑,由樗里疾率兵,先败赵国,取中都、西阳两城,接着攻占魏国的曲沃和焦城,又在岸门大败韩国之军,斩首八万,迫使韩国太子苍入秦为质,而发起五国兵困函谷关之举的公孙衍也被迫离开魏国。

赵国见事不遂,转头与秦国合作,再联合中山国,以拥立燕公子姬职继位为名,分头攻打攻入燕国的齐军和齐国。

樗里疾再度率兵,征讨曾在秦国背后插刀的义渠,连下义渠二十五城,令义渠王不得不再度称臣。

此时秦王驷已经巡幸至西北,车队行进到秦国边城,魏冉率铁骑军在城下相迎。

魏冉上前行礼:“臣魏冉参见大王。”

秦王驷坐在车中点头:“免礼。”

魏冉道:“义渠君新归,听说大王巡边至此,特地率部众前来相迎。”此番义渠人归降,恰好作为向秦王的献礼。

秦王驷亦知其意,微笑道:“好,今晚就请义渠君与寡人共宴。”

当夜,秦军于城外搭起了营帐,外围守卫森严,内中围着篝火形成一个大圈,秦王驷和义渠王对坐饮宴,下面一群秦军和义渠将领陪坐,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而魏冉自然是急着去见芈月了。

两人便在月下,顺着营帐外围缓步而行,边走边说。

魏冉见着了芈月,一脸兴奋,连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这些年东征西讨,跟阿姊都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了。阿姊,听说你这两年都随着大王巡幸四畿,是不是很辛苦?我看阿姊瘦了,也黑了。”

芈月抚了一下自己的脸,诧异道:“是吗?我倒没有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在外面的这些日子,整个人都比过去更好。”

魏冉再仔细地看了看芈月,点头道:“是,阿姊虽然黑了瘦了,但是整个人看上去……怎么说呢,我感觉你比过去还年轻了。”

芈月笑了:“傻孩子,人只会越来越老,哪里会越来越年轻呢。”

魏冉细看了芈月一番,又似点头,又似摇头,道:“我只是……这么感觉吧。阿姊看上去,很有活力。宫里的女人,都是暮气沉沉的。”

芈月温柔地看着弟弟,见他也是十分有活力的样子,笑道:“我看你这样倒是长大了,成了大人了。此处相见,我还知道是你,若是骤然相逢,恐怕一时间还认不出来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变化最大的。不知什么时候,魏冉已经完成了从男孩子到犹带稚气的少年再到举止老练的英武将军的蜕变。除了在芈月面前会偶尔故意露出一些“弟弟”式的言行举止外,在别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魏冉听了这话,点头,郑重道:“阿姊,我如今已经长大了,可以庇护你了。大王还给了我一小块封地呢,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芈月倒听得有些诧异,“放心什么?”

魏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听说,阿姊在宫中,招王后猜忌……”

芈月笑道:“没有这回事,王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放心,她奈何不了我的,再说还有大王在呢。”

魏冉迅速看了看远处的篝火。那里,秦王驷正与义渠人饮宴。他的眼光很快收了回来:“阿姊放心,任何时候,我都在这儿呢。”

芈月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远处,也听到了隐隐传来的歌舞之声。

“此番义渠人看来老实很多啊。”

魏冉笑了:“义渠人向来狡猾,前番还跟着公孙衍趁火打劫。修鱼大捷以后,我们腾出手来,狠狠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芈月点头:“我知道,小冉又立军功了。”

魏冉道:“这次他们可不只是名义上的称臣,而是真正的纳土归降。义渠王改称义渠君,我们攻占的这二十五个城池也都要开始推行秦法。”

芈月点头,语重心长道:“这世上许多事,并不在于如何开始,而在于如何推行。义渠人,可没这么快就驯服。”

魏冉点头:“樗里子也这么说。”正说着,他忽然似有所感。这是一种长期在沙场上生死相搏练就的特殊反应能力,这种能力往往会让人在关键时刻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立马抽刀,护住芈月,冲着黑暗处喝道:“什么人?”

芈月正自诧异,他面对的那个方向,刚才并无人经过,谁知道他这一声喝毕,便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慢慢地走近,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但魏冉却喉头发紧,这人的步伐,竟是毫无破绽可寻。

这人的身影,显得比普通人还要更瘦削纤弱,但这一步步走来,却让魏冉感觉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他渐渐地走近,看得出来,他脸色苍白、样貌文弱,可他的眼睛,却像狼一样在暗夜里发出野兽的亮光。

芈月上前一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犹豫道:“你是……阿姊……”

芈月一惊,仔细看着那人,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熟悉的感觉。正在这时,草原深处远远传来一声狼嗥,那人听了这狼嗥之声,亦是昂首,长啸一声。

芈月的记忆被触发,一下子从陌生的脸庞上察觉到熟悉的神情,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你,你是小狼?”

魏冉见芈月居然毫无警惕地接近了那个在他眼中极其危险的人,正想阻止,那人却止住了长啸,朝芈月扁扁嘴,神情孺慕中又带着委屈,甚至还有一点点撒娇:“阿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狼”芈月抑制不住激动,捧起小狼的脸仔细端详,“你,你真是小狼,你长这么大了?”

魏冉见状,一股敌意油然而生,上前拉住芈月的手,不由得也带上一些小时候委屈撒娇的语气,道:“阿姊,他是谁?”

那小狼本能地感觉到了魏冉的敌意,看向魏冉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他拉住芈月的另一只手,问:“阿姊,他是谁?”又加了一句,“阿姊,我不喜欢他。”

芈月此时左手被小狼拉着,右手被魏冉拉着,正是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一见面就互生的敌意。她拉住小狼和魏冉往前走去,脸上笑开了花:“你们都是我的弟弟。来,我们到前面说话。”

小狼和魏冉一边被芈月拉着走,一边毫不掩饰地用眼神厮杀。

魏冉瞪着小狼,小狼朝着魏冉龇牙咧嘴。

魏冉欲踢小狼,小狼闪身躲过,还差点踢到芈月。

芈月诧异地转头:“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对着她,顿时又都露出一张笑脸来。

芈月不疑有他,拉着两人走到一处篝火边,一边一个拉着坐下,笑道:“好了,隔了这么多年,我们总算能够再次见面,真是太好了。”

魏冉率先跳了起来,指着小狼问:“阿姊,他是谁?”

芈月道:“他叫小狼,是我在义渠时收养的一个弟弟。”

魏冉不悦道:“你怎么又有一个弟弟?”

芈月微笑着看着魏冉:“我的小冉吃醋了吗?”

魏冉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芈月叹道:“那次我被义渠王抓走,以为可能会死在义渠。小冉,我很想你,想戎弟。小狼年纪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孤苦无依。当时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们似的。”

魏冉亦想到了当日眼睁睁看着芈月驾车引开追兵的情景,想到了后来数月的恐惧孤独,不禁心有余悸。那段日子,是他这一生最难熬的时间。他想得动容,不由得握住了芈月的手:“阿姊……”

芈月再转头看着小狼,满心歉疚:“小狼是被狼养大的孩子,那时野性未驯,连话都刚刚开始学。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教他的。可惜后来大王派人赎我,他们不让我带上他,我当时亦是自身难保,不得已只能丢下他离开义渠。”说到这里,便看到小狼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芈月更觉心疼,忙为他拭泪,又解释道:“我曾拜托义渠王照顾他,但后来我派人去义渠接他的时候,义渠王又不肯把他还给我。真没想到,这次能见到他……”

魏冉哼了一声道:“是义渠君。”义渠已经去王号了,自然只能称君。

小狼挥开芈月的手,与魏冉争辩道:“义渠王。”他被义渠王收养多年,自然也有几分敬重,又岂肯让人在口舌之中贬低义渠王?

魏冉见他如此,更是得意,重重地道:“义渠君。”

小狼急了,争辩道:“义渠王。”

芈月见状笑了:“好了,别争了。”转向小狼道:“小狼,你这么维护义渠王,看来他待你不错。”

小狼点头:“是。”

魏冉在一边不屑地说:“不错什么!看他一副瘦弱样,肯定是吃不饱。”

小狼跳了起来,叫道:“哼,要不要试试,你这样的蠢笨货,我一拳能打你三个。”

魏冉嚣张地扬头大笑:“你?哈哈哈,别笑死我,你这样的瘦鸡仔我一拳能打七个!”

小狼沉下脸,眼中有一股杀气:“要不要试试!”

魏冉拉开架势叫道:“好,谁不来谁是小狗。”

小狼便挣开芈月的手,扑向魏冉,两人顿时打作一团。

芈月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头斗牛,顿足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停下,都给我停下!”

却听得身后一人道:“别管了,让他们打吧,男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

芈月吓了一跳,闻声转头,才看到身后之人,竟是多年不见的义渠王。只是眼前之人和当日相比,已有一些不同了。他的脸上多了风霜,多了成熟,如今已经更具王者之相。芈月不由得道:“你……义渠王?”

义渠王略一拱手:“芈八子,臣已经去王号,请称义渠君。”

芈月看着义渠王,长叹一口气:“我真没想到,曾经桀骜不驯的你,也会俯首称臣。”

义渠王叹息:“人总是要长大的。”

两人一时无言,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芈月搜索枯肠,好不容易找了句话,笑道:“听说您娶了东胡公主为妃,恭喜了。”

义渠王淡淡地道:“不过是部族联姻,没什么可恭喜的。我娶不到我喜欢的女人,她也嫁不了她喜欢的男人,大家凑合着过罢了。”大国争战得不到胜利,周边的小国就要变成出气筒。赵国要向东胡下手,秦国要对义渠开刀。当日联姻,不过是为了增强实力而已。但最终,义渠还是敌不过秦国,偶尔的得手,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失去。俯首称臣又如何,政治联姻又如何?草原上的勇士,如草原上的草一样,只要有适当的时机,就会生生不息,卷土重来。

两人一时沉默,竟似再找不出话来。场中小狼和魏冉相斗之声,便显得更激烈了。

两人一起看他们交手。芈月原本以为,以小狼和魏冉的体形相比,魏冉要胜小狼并非难事,可如今看来,两人竟是不相上下,魏冉脸上的神情,还略显羞窘。

芈月不由得道:“小狼身手不错,看来义渠君的确很照顾他,我要向您说声谢谢了。”

义渠王神情复杂地看了芈月一眼,向场内看了看道:“没什么,我也没白照顾。小狼是个好战士,这些年也替我打了不少仗,他很有用。”

芈月诧异地看着场中的小狼,的确是身手矫健,灵活异常。此时他正与魏冉角力,看不出他如此瘦弱的身体,力气竟是不下于魏冉。“是吗?可他看上去这么瘦小……”

义渠王道:“别看他这样,吃得比谁都多,打起仗来比谁都狠。他不是瘦,就是怎么也吃不胖。我问过老巫原因,老巫反而问我说,他就是一只狼,你见过胖的狼吗?”

芈月扑哧一笑:“老巫还是那么风趣。”

义渠王道:“老巫说,他能学会说话,应该是以前会讲话的,不知道为什么跟着狼群生活。不过因为他少年时在狼群中生活,一辈子都吃不胖,就是这么瘦弱的。但他的力气可真不小,我族几个大汉还打不过他呢。”

芈月道:“那你看,魏冉打得过他吗?”

义渠王道:“打不过。”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场中已经分出胜负。但见小狼抓住魏冉的手臂,将他抛了出去。魏冉打了个滚,却又跳了起来,重新扑了上去。小狼将魏冉连着摔了三次,又摁着他的头问:“服不服?”

魏冉倔强地一扭头:“不服。”

小狼嘿嘿一笑:“不服就再打。”

魏冉虽然浑身疼痛,却无论如何不肯弱了这口气,叫道:“再打就再打。”

见两人僵持,芈月忙上前劝道:“别打了。你们都是我的弟弟,自家人试试身手罢了,不可真的斗起来。”又对小狼说:“你松手吧。”

谁晓得小狼方一松手,魏冉便跳了起来向小狼撞去,小狼被撞得退了两步,便也扑上去,两人又扭作一团。

芈月急叫:“怎么又打起来了!”

义渠王却上前一步,按住两人。他的力气比两人都大,且两人刚才尽力交手,此时的力气却是不及他了。魏冉见已经占了一回便宜,哈哈一笑便松手退后。小狼被他无端偷袭,心中不服,仍然在挣扎着。

义渠王喝道:“没听到你阿姊说的话吗?不许再打了。”

小狼却怒视魏冉。

芈月见状只得道:“谁再打,我就不理谁了。”

小狼和魏冉同时哼了一声,各自扭头。义渠王松了手,两人果然不敢再打,只是互相瞪眼不服。

小狼转头跑到芈月面前,一脸委屈地指着魏冉控诉道:“阿姊,你是不是因为他不要我了?”

芈月连忙向他解释:“不是的,我一直想着你。回到咸阳安顿下来我就想派人来接你,可是没能把你接回去。”

小狼闻言立刻转向义渠王,一脸质问的神情。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小子,看我做什么?你那时候连人话都不会讲,不把你教好了,把你送到咸阳,不是给你阿姊惹祸就是让你自己找死。”

小狼愤然道:“可我早就学会说话了,也会打架了。”

义渠王冷笑道:“会打架有什么用?你骨子里还是一只狼。枉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结果你一见到人就想打架。你自己说说,是也不是?”

小狼闻言,慢慢低下了头,却是一脸的委屈。

芈月见不得他这样,心早就软了,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以后阿姊和哥哥来教你。”

小狼疑惑地问:“哥哥?”

却见魏冉得意地一扬头,指指自己:“对啊,快叫哥哥。”

小狼哼了一声,拳头一扬:“谁打赢了谁才是哥哥。”

魏冉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芈月见两人在一起便要缠斗,觉得十分头疼,先是瞪了魏冉一眼道:“小冉,你这像个做哥哥的样子吗?”转头又问小狼道:“那我是不是也要打赢了你,你才会叫我阿姊?”

小狼听闻此言,不敢再嚣张,只讷讷地低头:“不是。”

芈月轻抚着他的脖子,安抚他的情绪,哄道:“听话,他比你大,叫哥哥。”

小狼不敢违她心意,哼哼唧唧了半日,才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就当混过了。

芈月瞪着他:“叫啊,叫哥哥,叫出声来才算。”

小狼无奈,只得将头一扬,从齿缝里挤了一声:“嗝”转头就扑进芈月怀中,“阿姊,我叫了。”

魏冉便说:“没听清。”见芈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魏冉顿时也做出委屈相来道:“他明明就没叫。”

芈月却是听到了那半句,只得帮他混过,劝魏冉道:“你是哥哥,要有度量。”又示意魏冉表示友爱。

魏冉哼了一声,只得从腰上解下一把匕首递给小狼道:“给,见面礼。”

小狼抬起头,接过匕首,拔出来一看,只见寒气逼人,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魏冉。

魏冉道:“阿姊,给他起个名字吧,别小狼小狼地叫。他要跟我在军中,将来立了功劳,也得有名有姓有出处是吧。”

芈月闻言也不禁称赞:“小冉,你如今真的像个好哥哥了。”

魏冉得意地哼了一声。小狼闻言,一脸好奇地看着芈月:“阿姊,你要给我再起个名字吗?小狼不也是名字吗?”

芈月点头道:“对啊。小狼是小名,我得再给你起个大名。”

小狼道:“大名?”

义渠王道:“老巫说,他身上带着块铁牌,上面写着个‘白’字,应该是他的姓氏。”

芈月思索着:“白……白……”她猛然想起,“对了,我芈姓的确有一分支姓白。小狼,你真是注定要做我的弟弟啊。”当下便与两人解说来历。原来当年楚平王在位时,因宠信奸臣,废长立幼,致使太子建和伍子胥逃亡楚国。后来太子建被杀,他的儿子被封在白地,称为白公胜。白公胜又被杀以后,子嗣逐渐湮没无闻。她便对小狼说:“你既以白为姓氏,我就以你为白公胜的后人,你看如何?”

小狼根本听不明白,只点头:“阿姊起的名字,你说好就好。”

芈月微笑:“那好。”她思索片刻,道:“如今列国之间,风云将起,你应该在其中大有作为。我便给你起单名一个‘起’字。从今日起,你就叫白起,芈姓白氏。”

小狼点头:“好,从今日起,我就叫白起。”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普通的谈话之后,一代战神,就此崛起。

次日,再次拔营,芈月随着秦王驷的车队继续行进于草原上。

秦王驷的大驾玉辂内面积虽然不大,但却堆满了竹简。秦王驷在颠簸的车中,批阅着竹简。芈月坐在踏脚处,整理着秦王驷批阅好的公文。

秦王驷道:“听说你又多了一个弟弟。”

芈月道:“是,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白起。”

秦王驷道:“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芈月道:“打算让他跟着魏冉一起从军。”

秦王驷点头:“嗯。我已经与赵侯雍约好共伐燕国,就让魏冉带着你新收的弟弟去立这次军功吧。”

虽然车内不便行礼,芈月仍然敛袖低头谢道:“多谢大王。”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之声。秦王驷诧异地抬头,忽然一阵乱箭如雨般射进车内。芈月惊呼道:“大王小心!”话音未了,一支箭擦着芈月的手臂射在板壁上,芈月捂住手臂,手指沁出鲜血。此时秦王驷身手敏捷地掀起几案挡在前面,另一只手已经抄起太阿剑抵挡,喝问:“怎么回事?”

缪监正指挥着甲士们手执盾牌,将玉辂层层围住,乱箭都射在了盾牌上。听得呼声,缪监忙回道:“禀大王,是刺客以弩弓行刺,蒙骜将军已经派人将刺客围住,请大王移驾副车。”

此时玉辂内已经是一片狼藉。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并没有发现芈月受伤,便道:“你与缪辛收拾一下这里的文书。”说着,自己便在缪监护持下走到后面的副车上。

见秦王驷走下马车,芈月忙取出手帕扎紧伤口,又迅速收拾竹简,搬向副车。

此时外面的喧闹未歇,秦王驷却已经坐在几案前继续批阅竹简。芈月来回几趟,才将玉辂上的竹简都搬上副车。秦王驷见她欲爬上马车,却一时乏力,便顺手拉了她一把,正触到芈月伤处。见芈月眉头皱成一团,他举目看去,这才发现她手臂上缠着渗血的手帕,忙问:“你受伤了?”

芈月勉强一笑:“只是一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秦王驷皱眉:“伤药呢?”似他这样出身的公卿子弟,自幼便习骑射,身边携带着的革囊荷包中,常放置着伤药、干肉、火石等物,从不离身。

芈月闻言忙从旁边的革囊中找出伤药。秦王驷便叫她拉起袖子。那伤口本来只是被利箭划伤,芈月刚才匆匆包扎止血,又跑来跑去,反将伤口拉大了。如今半凝结的血痂将皮肉与衣袖粘连在一起,更加麻烦。

秦王驷便拿起一只水囊,拉着她的手臂,撕开伤口清洗了一下。见她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痛呼出声来,他满意地点点头,将伤药倒入伤口,又用白帛重新包扎好,这才教训道:“就算是皮肉之伤,也不可小视。须知战场之上,许多人便是不把皮肉小伤当回事,最后整只胳膊整条腿都烂掉,甚至连命都断送了。”芈月只得低头听训。秦王驷说完了,还是给她总结了一下:“你倒是不娇气,这却是难得的。”

芈月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笑,抬头俏皮地说道:“妾身娇气不娇气,大王如今才知道吗?”

秦王驷一时语塞,看着芈月的笑容,忽然间也没了脾气。

是啊,她何止手臂上这一道箭伤?两年多的点点滴滴,一时涌上他的心头。想当日她与自己跋涉深山与蛮族会盟,脚底走起了水疱,也不曾叫一声苦;她曾经陪着自己日夜奔驰数百里,就是为了在敌人得到消息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连自己的亲兵都累趴下了,她还能够坚持住没有掉队;她的手上,亦有被竹简夹伤过、刺伤过的痕迹,但她总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每天愉快地笑着,陪着自己一路走下去。

他过去出巡,亦曾带着妃嫔宫娥服侍。那些妃嫔虽然侍奉恭谨,但天性柔弱,总是难耐舟车劳顿,易生病易受惊。所以每到路途艰险的地方,他就会把她们留在城池中。他之前出巡,每次都是带着不同的人。饶是这样,还经常会出现走到一半,要把那些不胜旅途之苦病倒的妃嫔送回宫中去的情况。所以在答应芈月随行的时候,他并不认为,她能够撑得过两个月。可是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一个女人可以跟紧他的步伐,而且在这一路之上,和他越来越默契。有时候,他看她的感觉,已经不是当日一个成熟的男人俯视和纵容一个天真少女,而是愿意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同伴。

这种感觉,他以前只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到过,而那个人……已经毅然走出了他的生命。

秦王驷收回心神。他看着芈月,心中暗想,既然她有如此不凡的心性,那么,他会在自己的心中,给她一个配得起这样心性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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