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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疯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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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昏昏沉沉地躺着,整个人似陷入幻觉中,无法醒来。

嬴稷的哭声似远似近,却无法传进她的梦中。

梦中,她独自站在一片黑暗中,似乎变得很小,很小。她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蹒跚地走着。

一个老人蹲下身子,对她温和地说:“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学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识,犹如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小公主,你明白吗?”

她摇头,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鸡,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老人不见了,眼前的人却变成了她的父亲,慈爱依旧,英武依旧。他蹲下来,解下自己身上系着的和氏璧,递给她,挂在了她的身上。

芈月轻抚着和氏璧,问道:“父王,这是什么?”

楚威王道:“这是和氏璧,是楚国之宝,一直佩带在国君的身上。”

芈月问:“为什么要给我?”

楚威王微笑:“因为那是你的,因为楚国已经没有人可以佩带它了。”

芈月方要再问,却见楚威王的身影渐渐淡去。她急了,上前想拉住楚威王的衣袖,却扑了个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只见人头连着人头,朝着一座山上行去。那山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口开着,忽然间哭声震天,仪仗成行,一个个跟真人简直一模一样的俑人被送进那个大洞去。芈月忽然想起,那不是楚威王出殡时的场景吗?

她猛地一惊,忽然想起,楚威王已经去世很多年了,那个黑乎乎的洞口,深不见底,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令她想跟着走进去。

忽然有人拉住了她,一转头,却是莒姬。

“母亲,”芈月惊喜莫名,“你去哪里了?父王在前面呢,我们快拉住他,快赶上他。”

莒姬的容貌美如当年全盛之时,她笑着摇头:“不,你别去,你要回去,有人在等着你呢。”

芈月问:“那你呢?”

莒姬笑道:“我的时候到了,我要跟你父王走了。”说着,一袭白衣飘然升起,飞入了那个黑洞之中。

芈月惊骇莫名,想要去拉她,脚下却是一跤绊倒,眼见着莒姬没入那个黑洞,便连着黑洞一齐不见了。

芈月捶地急道:“父王,母亲你们别走,别扔下我”

却听得空中悠悠一声叹息,芈月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到美丽的向氏一袭绿衣站在自己面前,用忧愁的目光看着自己。

芈月见了向氏,顿时把刚才的事全部忘记了,喜得跑上去拉住她道:“娘,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向氏看着她,忽然垂泪:“子戎在哪儿?小冉在哪儿?”

芈月张口想说,忽然间说不出来了:“我……我不知道……”

向氏凄然道:“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吧?”

向氏的话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芈月看着向氏,向氏忽然间倒下,倒在她的怀中,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第一,不要做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室;第三,不要再嫁。你还记得吗,记得吗?”

芈月浑身颤抖,双手掩住耳朵,可向氏的声音却一直幽幽怨怨,缠绕不去。

芈月泪流满面,哽咽道:“母亲,对不起,你临终说的话,我大半都违背了,可我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向氏凄婉一笑,眼中流的竟已经不是泪,而是血,她幽幽叹息:“我愿我受过的苦,没有白白地受……”

芈月心痛如绞。向氏说过,她愿孩子们这一生会遇上的苦难都由她自己代受了。可是她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到头来,自己还是为媵,还是嫁与王者,还是沦落到如她一般的命运。是她的错,是她不够坚强,她辜负了她母亲受过的苦。

只听向氏忽然惨呼一声,身上的衣裳变得褴褛不堪,露出道道鞭痕。她似被什么力量一把揪起,扔在地上,空中忽然飞舞着无数鞭子,抽打着到处躲避却无从逃脱的向氏。

芈月看得目眦欲裂,朝着向氏奔去,叫道:“母亲,母亲”

向氏却朝她叫道:“走,快走。”

芈月跑了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挡住了她,她一抬头,那人正是楚威后。她冷冷地看着芈月,如神祇般俯视,如恶魔般狰狞。

芈月叫道:“你滚开,滚开!”

楚威后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她冷笑:“你想救她?你以为能救她吗?你看看清楚,那到底是谁?”

芈月定睛再看过去,却发现那个承受着命运鞭挞,无处可逃、浑身是伤的人,赫然变成了自己,眼看着空中飞舞着无数鞭子,抽打着那个面容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另一个自己却在哀号,无处可逃。

芈月只觉得喉咙似被扼住,喘不过气来;她想开口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上前,四肢却似被陷在无穷泥沼似的,伸不出手,迈不开腿,甚至要在这泥沼中慢慢没顶。

不,不,那不是她,她不会这么认命,她不会这么死去。

她用尽全力,挣扎得满头是汗,却挣不脱这一切。

她咬紧牙关,终于从一片泥沼中挣扎着撞了出去,叫道;“不,那不是我……”

芈月用力撞开楚威后。楚威后一个踉跄,倒退两步,她的脸忽然变成了芈姝的脸。却见芈姝一脸怨毒地抓住芈月的手臂,咒骂道:“你早就想把我推开,是吗?你一直嫉妒我、恨我,所以你什么都要跟我争,跟我抢,是不是……”

芈月摇头:“不,我没有恨你,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跟你争,跟你抢。我只想过我自己的日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想抢的,不是我想要的。”

芈姝发出尖厉的笑声,她的笑声变得和楚威后极为相似:“哈哈哈,你傻了吗?我就是我母亲,你就是你母亲。你看,媵的女儿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王后的女儿就是王后,生生世世都是王后。就算贱人想要翻身又能怎么样?到了最后,还是我们的儿子登上王位,而你们,只配流落穷街陋巷,潦倒一生。”

芈月只觉得怒气冲天,她用力甩开芈姝的手,叫道:“不,人要有付出,才会有收获,如果只凭出身的贵贱就决定一生的命运,那是不合天道的。如果一个人的努力改变不了命运,那这个世间就没有努力奋斗的人了,那这个世界,就会是一潭死水,一片死寂。”

芈姝讥诮地大笑,楚威后、楚王槐等出现在她的身后,也都在大笑:“你是在向我宣战吗?你是在向我们宣战吗?你是在向这世间的王者贵族宣战吗?你是在向天命宣战吗?”

芈月用尽力气大叫:“是!我是在向你宣战,我是在向你们宣战。凭什么你们出身高贵就视别人为蝼蚁,践踏别人的尊严和生命?你们祸国殃民钩心斗角,却糟蹋别人的努力和鲜血!如果这是天命,那就让这天换一换!有付出者得尊严,有努力者得收获,有智慧者得崇敬……”

忽然间所有的人都消散了,眼前的人变成了唐昧,但见他披头散发,咬牙切齿,一剑朝芈月劈来:“你是天命,你是妖孽,你是祸害……”

芈月眼睁睁地看着唐昧那一剑劈下,就要将她劈成对半。眼前血光飞溅,一个白衣女子挡在她的前面,被那一剑劈中,倒在她的怀中。

芈月看着那个人的脸,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向氏,又似乎变成了莒姬。

芈月大叫一声,忽然坐起。

梦境消失,眼前仍然是驿馆的陋居,一时间她有些恍惚,脑海中却如跑马似的掠过许多情景。她见到了芈茵,她与郭隗对话,她搬到了另一个院子里,重新得回华衣美食,然后她见到了孟嬴,然后她终于绝望,然后她见到了许多许多的故人……

这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梦?

她是真的经历过那些事情呢,还是自己在这陋居小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自己的不如意归咎于某些想象,最终连所有的想象都被自己锁死了呢?

她茫然地看着左右,看着这简陋的空间,脑子还不曾转过来。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躯扑到她的怀中,又哭又笑又叫道:“母亲,母亲,你终于醒了……”

就算她在陌生的世界中迷失,也总会有一股力量把她拉回来,那就是她的孩子。芈月抱住嬴稷,那似飘荡在空中的神魂,慢慢地落回到她的躯体中。

芈月似梦似醒。她欲张口,却感觉有些涩意,吃力地问:“我这是……在驿馆里?”

眼前的嬴稷已经哭红了一双眼睛,女萝也是憔悴异常,看到芈月醒来,话语艰涩,连忙转过身去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瓶,递给芈月道:“夫人,您先喝口水。”

芈月接过水瓶,喝了一口水,只觉得水太冰凉,不禁打个寒战:“这水有点冷。”她想说,你如何不暖一下?然而转头看了看,发现屋子里一片寒冷,连火炉都灭了,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冷也不生炉子呢?”

女萝欲言又止,只是说:“我去厨房拿药。”说罢,缩着脖子匆匆离开了房间。

芈月握住嬴稷的手,正要说话,却吃了一惊。她摊开嬴稷的手,发现上面有几条血痕:“你……你的手怎么了?”

嬴稷扭过头去,没有说话。芈月再抬头看着室内,发现只余下原来他们在小破院子中仅剩的东西,其他的都没有了,而室内的炉火也已经熄灭了。

“我们,”芈月想了想问,“我们又回到原来的院子里了,是吗?”

嬴稷愤愤道:“是。那个狗眼看人低的驿丞,发现母亲吐血昏迷,立刻就变了脸色,不让我们回新的院子,说什么那个院子要翻修,把我们的东西都扔回来了。”

芈月看着嬴稷的手,问:“你跟他们争执,把手摔伤了?”

嬴稷摇头:“不是。”

芈月问:“那是什么?”

薜荔此时正掀帘进来,听到芈月发问,嬴稷却倔强地扭头不答,忙道:“夫人,您莫要错怪小公子,小公子是亲自为您劈柴熬药,手被荆柴划伤了。”

芈月一惊:“子稷,你去劈柴?”

嬴稷扭过头去,瓮声瓮气地说:“这些我都是学过的。士人六艺,不光要能御能射,还要能够独立打猎网鱼、劈柴煮烧,否则一旦在战场上与部队失散,岂不要饿死?”

芈月含泪将嬴稷抱在怀中,哽咽道:“嗯,我的子稷长大了,真能干。”

嬴稷安抚芈月道:“母亲,我是男子汉,我已经长大了,我很能干的,我能自己动手给母亲熬药。”他虽然说着逞强的话,眼神中的惊恐无助却是无法遮掩的。这几日来芈月昏迷不醒,让他如同天塌了下来,差点崩溃。此时见母亲醒来,更是紧紧抱住不放,以安抚自己的恐惧。

芈月被嬴稷搂在怀中,感觉到小小男子汉的小手掌轻抚着她,孱弱的力量却想为她撑起一片天来,哽咽地道:“是,子稷是男子汉,子稷长大了,子稷能够自己动手给母亲熬药。”

女萝掀帘,提着药罐进来,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来,送到芈月面前:“夫人,快趁热喝药吧。”

芈月端起药碗,一股气味让她觉得厌恶,她随手放下药碗,药汤洒出了一点,却看到嬴稷和女萝看着药碗,露出惋惜的神情。

芈月顿时明白,忽然想起一事来,她拉过嬴稷,往他肚子上一按,吃惊地道:“你没有进食?”她瞄向女萝:“你必然也没有,对吧?”她端起药碗问:“这炉中的炭火,你们的饮食,都用来换这药了,对吗?”

嬴稷呜呜地哭着:“女萝姑姑怕母亲醒来要喝水,可水都结冰了,她把一瓶水放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把水焐暖,就怕母亲不能喝冰水……”

芈月捂着心口,此刻她虚弱的身体,难以承载这样的情绪:“你们……你们……”

女萝一惊,连忙扶住芈月,劝道:“夫人,夫人,您刚醒来,不可以太激动。”

芈月指了指药,女萝连忙拿过药碗,试了试温道:“还好,还暖和的。”

芈月接过药碗,不顾这难闻的气息、难喝的口味,一口气饮尽,这才在女萝的搀扶下缓缓扶榻倚下,缓了一口气,压下那股药味带来的恶心翻腾,才问道:“我从宫中回来,几天了?”

女萝道:“三天前,您进宫去见易王后,可是回来的时候,就是被扶着回来的,说您出宫的时候吐血昏倒了。公子吓得不行。您浑身发热,昏迷不醒好几天,奴婢没有办法,只好去请大夫……”

芈月道:“这个时节的大夫不好请,是不是?”

女萝道:“我们把所有能卖的都卖了,才请来的大夫……”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抱住嬴稷抹泪。

芈月沉默片刻,看着整间破旧的屋子,以及完全不值钱的零碎物品,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进宫的那套衣饰呢?”

女萝忙道:“还在箱子里,奴婢不敢动。那套衣饰是易后所赐,若是易后下次召见,您没有这套衣饰,如何进得了宫?”

芈月沉默良久。

女萝以为她已经没话吩咐了,忙又转身去收拾东西。却听得芈月长叹一声道:“把那套衣饰也典卖了吧,我们不必再进宫了。”

女萝一惊,忙转身扑到芈月跟前:“夫人,这如何使得?”

嬴稷亦是听出其中的意思来,急忙道:“母亲,大姊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您会这么说?”他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气愤地道:“她是不是不肯认我们,不肯帮我们?她说了什么,竟把您气得吐血了?”说到最后,已不禁带了哭腔。

芈月长叹一声,轻抚着嬴稷的头,道:“子稷,别怪她,她也没对我怎么样。你大姊,有她的为难之处,帮不了我们。女萝,我想典当了这套衣饰,应该可以撑过这个冬季的。子稷,等开了春,我们就搬出这驿馆,另外找地方住,好吗?”

嬴稷听了这话,连忙点头:“母亲说好就好,我也早想离开这里了。这里的驿丞实在是太可恶了,如果离开这里,我们可以自己去买吃的买炭火,不用受他的气了。”

女萝却是大为吃惊:“夫人,您……您这是当真……”说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说不出来了,哭着掀帘跑了出去。

入夜了,圆月映着雪地,让这个冬夜也显得有些明亮。

女萝躲在驿馆后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帘出去,走到女萝身边,压低了声音道:“阿姊!”

女萝一惊,连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着她,疑惑地问:“阿姊,你在哭什么?”

女萝忙掩饰道:“没……没哭什么……”转而问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宫中,易王后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生出搬离驿馆的念头?”

薜荔也吃了一惊:“搬离驿馆?”她虽不聪明,也知道这句话含着的意味。驿丞虽然贪得无厌,可是住在这驿馆之中,公子到底还是秦公子。如果搬离这驿馆,又能住到哪里去?要知道,芈月在燕宫吐血而归,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极大的打击,又如何会这般?若是有燕王相请,另赐府第,搬离驿馆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没有这种原因,而自己搬离驿馆,以她在燕国无依无靠,甚至无有钱财的情况,能住到哪儿?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这里,薜荔不禁急问:“阿姊,这如何使得?难道夫人要彻底放弃公子的前途吗?”

女萝不闻此言犹可,听到这话,更是心如刀割,抹泪道:“像夫人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要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比死还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生病,你夜里要照顾我,夫人的房间就不会起火,也不会让那个胥伍偷走财物。”

两个侍女正在说着话,却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长叹道:“不关你们的事。”

女萝与薜荔齐呼道:“夫人”

芈月掀帘出来,对两人摆摆手,叹道:“我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忘记了梦和现实的距离。在梦中,我是鲲鹏,飞越关山,遨游四海,视其他人为燕雀,甚至以为可以挑战天地。是孟嬴让我看到了现实,然后我的梦就醒了。其实这个梦,早就应该醒了,只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不愿意醒而已。”

女萝连忙站起来,扶住芈月道:“夫人,您病还未好,别吹了风。我扶您进去吧。”两人扶着芈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点亮灯盏,只见那灯闪了一下,却是灯油也将枯尽了。

芈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灯油也快没有了,真正是山穷水尽了是不是?原来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还有一股信念,因为我还没见到孟嬴,我以为我手中至少还有最后一个筹码。只有见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势还可以复国,可我不是她,不会在落难的时候还有身为秦王的父亲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复仇。孟嬴帮不了我,我也没有办法为子稷再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驿馆的钱而离开这个地方,就等于我们放弃了身为王族的尊荣和未来。可这样至少我们还能继续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认命服从,去脚踏实地地做一个普通人。大争之世,人命微贱,在这种时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她看着眼前一片黑暗,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姝、芈茵、孟嬴,你们赢了,我放弃了!

燕国,蓟城,西市。

这个时代,每个城市的建筑都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边缘化之人的最终归宿,是贩夫走卒群聚之地。

脏污和粗野是这里的特色。

芈月走在西市,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燕国的市井,却是她人生第二次走进这样的市井之地。

走着走着,她似乎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个日子。那一天,她扶着向氏从西郊猎场回来,似乎也是穿过一条条这样的市井小巷,最终走进最绝望、最无助的深渊。

而今,她不再是一个孩子,然而走入这样的市井,她依旧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之感。

女萝扶着芈月,盯着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脸警惕地看着周围。此时天寒地冻,路上的行人并不甚多。这牙婆原说定了今天有三处房子介绍,方才已经看了两处,只是一家大院里都是下九流的卖艺人,另一家鸡飞狗跳都是摊贩,她再三说了要清静,那牙婆亦保证必是清静的。

可自从转到这条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静了,清静得叫人瘆得慌。

走了半晌,女萝问道:“五婆,到了没有?”

那牙婆五婆忙赔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萝只觉得心头有些慌,悄悄对芈月道:“夫人,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肮脏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芈月面容不改,只淡淡道:“舜发于畎亩之中,传说举于版筑之中……天底下人的贱贵不在于他住在哪里,而在于他的内心。只要内心安定,天下又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萝犹豫道:“可是……”

芈月举手阻止:“不必说了,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就要学会面对最坏的情形。”

便见那五婆一路数着门:“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赔笑道:“夫人,就是这一家。”

女萝抬头看这户人家,只见半塌的土墙和破损的木门,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这么安静?”

那五婆忙赔笑道:“你们不是嫌前两家太吵吗?这家保准安静。”见芈月点了点头,那五婆上前叫门:“贞嫂,贞嫂。”

就这一会儿工夫,一个粗野的醉汉从女萝身边踉跄走过,一只黑漆漆的手差点拍到她的肩上。女萝侧身躲过,正要喝骂,一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却撞到芈月的身上,又被一个穿着破衣的粗胖妇人拉住大声叫骂道:“小兔崽子,你撞丧啊!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赔得起?”

那孩子就势倒在地上打滚号哭道:“打人啦,贵人打人啦。”

女萝一个箭步穿回来,恶狠狠地道:“你们好大胆,想讹诈贵人,找死吗?”她是从奴隶营混出来的人精儿,何尝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们穿着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贵人刚刚沦落,便要来趁机敲诈揩油。

那胖妇人见势不妙,连忙拉着孩子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谁住进去谁死!”

女萝大惊,急问:“什么鬼屋?”

正在这时,五婆所敲的门打开了,一个表情木然的青衣妇人探出头来,呆滞地问:“谁啊?”

五婆忙道:“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带了个客人,来租你的房子。”

便见这贞嫂木然地看着五婆,一动不动。那五婆想来是极了解她的,也不理会她,只推开贞嫂,这边殷勤地冲着芈月道:“夫人,大姊,请进去看看吧。这房子绝对清静,绝对宽敞!”

女萝只得扶着芈月走进去,打量着这个到处长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几个人?这个院子怎么租?”

贞嫂这时候才些微有点反应,迟钝地慢慢转身跟进来,说:“我家就我一个人,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间你们都可以住。”

这时候女萝已经挨个房间打开去察看情况了。

芈月问贞嫂道:“这么大一间院子,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里其他人呢?”

贞嫂目光呆滞,僵直地抬手,指着一个个房间道:“原来这个院子都住满了人。那个房间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间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军籍,虽然不怎么回来,但公婆还是一直给他留着房间。那间是我们夫妻住的,那一间是我儿子住的,那一间是我小叔住的……”

芈月看着一间间摆着家具却落着灰土甚至结着蛛网的空屋子,打了个寒噤:“他们……”

能言善道的五婆进了这个小院,似乎也感觉到了恐惧,竟也不敢说话了,只有贞嫂的声音,响在这空荡荡的小院里:“我大伯死在军中。后来,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为了让小叔留下,就自己去军中,也死了……后来,齐国人打进来,小叔被齐国人杀死了。儿子病死了,婆婆饿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萝惊叫一声,拉住芈月的手,颤声道:“夫人,我们走,快走……”

隔着门,市井中小孩哭大人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映衬着这里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难以忍耐。

五婆上前勉强笑着劝道:“大王继位,天下安定,现在不打仗了。我们跟贞嫂也是邻居,看她可怜,帮着她把房子租出去糊个口。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人还是挺好的,前头孙屠户还托人说媒要娶她呢……”她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燕国几场大乱,人命如蚁,侥幸活下来的,哪里有正常的婚配,不过是混混们或恃着力气或恃着无赖,或抢或骗或拐诱些妇人来传宗接代罢了。所谓孙屠户要娶贞嫂不过是说来好听,明摆着是欺她脑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骗了抢了她来当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贞嫂一出了这个院门便要发疯,早得逞了。

芈月紧紧地捂住嘴,只觉得腹中苦水翻涌,只说得一个字:“走……”就急急冲了出去。

女萝叫着道:“夫人,夫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芈月一口气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来扶着街边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萝追了上来,抚着芈月后背,急问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握着女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那个院子、那个院子里的人全都死光了。那个贞嫂,身上也都是死气。”

女萝忙点头:“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们不租那间房了。”

芈月摇了摇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颤抖:“不是租不租那间房的事,而是……女萝,西市不只是穷困,那个地方尽是绝望。刚才那个孩子,像子稷一样大,居然就这么在一片泥污中打滚而毫不知羞耻肮脏。子稷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周围,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够坚定,就会受人影响。甚至于我怕将来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么,贞嫂会不会就是我的将来……”

女萝吓了一跳:“不会的,夫人,公子不会是这样的……”

芈月摇了摇头:“可是留在驿馆,我们又无以为继,怎么办呢?”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觉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来的人,似与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经抽离,似站在半空,俯视着自己沦落至此。

忽然,一个人走到她们面前,道:“在下有礼,敢问二位娘子可是秦质子府上之人?”

女萝诧异抬头,上前一步挡在芈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礼。我们正是秦质子府中人,不知阁下有何事?”

那人听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游学士子,因子之大乱,沦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时,在下已是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幸得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让在下不至于殒命。救命之恩,自当铭记。秦质子有何驱使,冷向及友人愿为质子效命。”

芈月猛然抬头:“阁下也住在西市?”

冷向苦笑一声,指着不远处一间低档的酒坊道:“正是,那间酒坊,便是西市游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这位娘子前些时日赠米赠炭,我相信会有不少人记得娘子的恩惠的。”

芈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们沦落市井,可曾想过将来?可否想过跟从一个主公?”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声音也变得急促:“我等虽然落魄,也曾为衣食谋而低头俯就过贱业,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随,自是求之不得。”

芈月沉默片刻,又问:“若是如重耳、小白这般,流落他国,数年不得正位的大国公子,甚至未来也未可知,你们可有恒心追随?”

冷向微一犹豫,低头看到自己腰悬佩剑,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负,慨然道:“世间又能够有几个策士,能够有运气觅到自己可追随的主公呢?不管成与不成,这一生有目标可去追寻,总好过就这么沦落市井,乞食豪门,埋名于草莽吧。焉知我不会是下一个狐偃、先轸、赵衰呢?”

芈月看着冷向,嘴角终于露出自与孟嬴别后的第一丝微笑来,敛袖行礼道:“冷先生高义,秦质子心领了。秦质子为寻贤士,欲入西市与诸位比邻而居。日后,当有机会与各位贤士结交,还望先生指引。”

冷向一怔,旋而忧喜交加,忙道:“若能与秦质子相交,自当是我等之幸。”

芈月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女萝跟在她身后,满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问道:“夫人,咱们当真要住到西市去吗?”

芈月点头:“是。”

女萝有些犹豫:“那,要住到贞嫂那个院子吗?”

芈月若无其事地道:“看了这几天,以我们手中的这点钱来说,除了那个院子以外,还有更合适的吗?”

女萝支吾着:“可是那儿……”

芈月的神色有一丝傲然:“有人住,是生地;无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强横不过那些市井之人!”

女萝迟疑:“可是方才,您还……要不,我们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许事态还有转机!”

芈月摇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以前我以为,鲲鹏代表的是自由,可现在我才明白,鲲鹏代表的是强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真正能够自由飞翔的,只有最强的鸟,对于其他的鸟来说,天空只是它们被狩猎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宁可在檐下争食,在笼中献歌,以色事人,求宠取媚……我一直自命鲲鹏,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连驿馆也不敢走出去,我与燕雀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萝不解:“那,难道市井之地,会是鲲鹏的天空吗?”

芈月点头:“正是,我当真是一叶障目了,我只想着自比重耳,又自苦没有重耳这般有着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乱之际,多少策士游侠,何尝不是没有主公可追随,而一生埋没?西市虽然是沦落之地,又何尝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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