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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赵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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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咸阳城的街市上,热闹非凡,熙熙攘攘。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进这热闹的街市中,用鹰鹫捕食一样的眼睛,观察着这一切。这个人正是刚刚让位的前任赵侯赵雍,如今的赵主父。

赵人馆舍,平原君赵胜恭敬地迎了父亲进来:“君父这一路行来,看到了什么?”

赵雍叹息:“这个女人,不简单哪。”

赵胜赔笑道:“她纵然厉害,焉能与君父相比?”

赵雍摇头:“若是让她再这样发展下去,只怕将来必成赵国大患。”

赵胜一怔:“君父想除去她?”

赵雍点点头,坐下,饮了一杯酒,叹道:“当日我认为秦国不宜灭亡,否则齐国就会独大,赵国就没有足够的发展时间。如今看来,赵国有了足够的发展时间,但秦国也有了发展的时间,而且已经发展到超过我愿意看到的情况了。你说,他们下一步,会剑指何处呢?”

赵胜摇头,苦笑:“儿臣想不出来。”

赵雍道:“是楚国、魏国,还是韩国?”

赵胜道:“韩国嘛……”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赵雍问:“你在笑什么?”

赵胜道:“楚国倚仗着与秦国结盟,也在跟着征伐诸国,之前在齐国吃了亏,最近想从韩国找补回来。如今楚军日夜攻打韩国,韩国危在旦夕,这段时间往咸阳派了无数使臣,都无功而回。这次韩王仓真急了眼,父王可知他派了谁来?”

赵雍问:“谁?”

赵胜道:“韩国这次派来的使臣,乃是尚靳。”

赵雍神情变得古怪:“韩国第一美男?”

赵胜道:“正是。”

赵雍纵声大笑道:“韩王仓真是……越来越下作了。”

赵胜笑道:“非也,美色乃人之所好也。以美男子为外交,或许可以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呢。楚国围困韩国雍氏之地已经五个月了。韩王仓令使者数番求救于秦,往来的使臣都冠盖相望了,可是秦国还是不肯出兵,韩国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赵雍点头:“韩王这么做,想来是听说了秦国太后甚为好色的传言。据说秦国太后既与义渠王有私,又与楚国质子身边的黄歇有暧昧,甚至有人说她与朝中重臣也是……”父子两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个只有男人才会懂的暧昧眼神,笑了。

赵胜又道:“秦太后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人说皆是与义渠王所生,却都假托秦人之嗣,都姓嬴。”

赵雍哈哈一笑:“哦,看来,这个太后果然甚是风流啊。当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赵胜见他如此,知道他是想起了当年亲率人马,千里护送芈月母子回咸阳之事。当时只觉得这女子心性坚韧,眼光手段大胜同侪,但如今秦国的发展,却是远远超出了他们当初的预料,甚至让赵雍隐隐有些后悔,当年的决策,是不是错了。若不是拥嬴稷母子回咸阳,而是任由秦国季君之乱继续,是不是对赵国更有好处呢?

此时的芈月,自然不知道赵国人已经在暗中后悔对她的谋算失误,令她头大的,却是眼前的这两个小魔星。

常宁殿笑声阵阵,有女人的,也有孩子的,幄帐内影影绰绰,便见两个孩子跑来跑去,一群宫女跟在后面跑着。

芈月坐在几案后,带着温柔的微笑,看着宫女们端着木碗,跟在三岁的嬴芾和两岁的嬴悝后头跑着喂饭。

嬴芾跑累了,一头扑进芈月的怀中,一迭声地叫着:“母后母后母后母后……”嬴悝也不甘落后地扑到芈月的另一边同样一迭声地叫着:“母后母后母后……”

芈月被这小魔星双重奏叫得头都炸了,一左一右搂住他们,被两人各在两颊上亲了一下,也顾不得这两人的油嘴亲得她一脸污渍,笑道:“又怎么了?”

两个孩子在她身上一滚,又将她身上滚得一团褶皱、油迹斑斑,幸而她素日与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从不穿有金线或者丝绸的衣服,俱着柔软的细葛衣,可即便如此也得一天数次地重换。

见两个孩子撒娇,她心里有数,招手令薜荔将饭碗呈上,果见两只红漆小碗中的雕胡饭都还剩了一半,便叫薜荔:“拿来给我。”

两个孩子睁着黑亮亮的眼睛,卖乖地朝薜荔眨眼。薜荔心中一软,笑道:“饭都冷了,让奴婢再去拿热的来。”转身重新打了两个小半碗来,特意给这俩孩子看了看,碗里的饭确比刚才略少一些。

芈月会意,故意道:“我看看,怎么好像少了一些啊!”

薜荔对两个孩子眨眨眼,道:“没有少,没有少,是不是,小公子?”

两个孩子顿时也叫了起来:“没有少,没有少。”

芈月便接过碗,拿起汤勺,左一勺右一勺喂给嬴芾和嬴悝。

两个孩子有些心虚,互相看了一眼,乖乖地张开嘴迅速地吃了起来,唯恐母亲察觉饭真的少了。

芈月忍着笑,喂着两个孩子,此刻她不像朝堂上那个杀伐决断的太后,而更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

这两个孩子自出生以来,便闹劲十足,尤其在嬴悝出生以后,两个孩子加起来,便是加倍地闹腾,简直能把常宁殿闹翻天去。她对着两个孩子使出的威胁利诱恐吓哄劝功夫,简直比她对着列国诸侯还要多出十倍来。

可是她很开心,她几乎是溺爱着这两个孩子。

她在嬴稷身上,并没有这种溺爱,因为那时候她自己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步步艰难。她克制着自己,也压制着嬴稷,嬴稷几乎没有特别畅快的童年——或许只有在燕国,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不用面对宫廷的尔虞我诈,嬴稷才有过一段特别孩子气的时间。

有时候她觉得,她和子稷更像是父子,而不是母子。她对子稷有更多的要求、更多的期望。他们不可以任性,只有不断地努力,不断地警惕,不断地面对敌人。

直到如今,她才可以任性地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宠爱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才可以享受像普通孩童那样自由自在甚至是蛮不讲理的生活。

自然,她是不会像芈姝那样,把孩子宠得连边界都没有,以至于自毁身亡的。她的孩子,可以自由可以快乐,却不可以真正地任性。

她微笑着,用平生最大的耐心哄着这两个淘气的孩子吃饭。缪辛走进来见此情形,便一言不发,站在一边相候。

芈月恍若未见,直到将两个孩子碗中的雕胡饭都喂完了,接过文狸递来的巾子给他们擦过了脸,薜荔再为他们的脸敷了防裂的脂膏,才向缪辛点了点头。

缪辛此时方敢回道:“太后,韩国使臣已经来了。”

于是两个本来在乱跑乱叫的孩子也站住了,他们知道,母亲这一天可以陪着他们任性玩耍的时间结束了。两个人都上前来,抱住芈月的腿,挨挨蹭蹭的。

芈月笑着俯下身去,亲了两个孩子的脸颊,站起来道:“更衣,去宣室殿。”她这一身尽是孩子们的饭粒乳香,自然是要更衣的。

“这韩国使臣,长什么样?”一路上,宫女们都在窃窃私语着,打听着。

“不识子都之貌者,乃无目也。”这是孟子对当年晋国美男子公孙子都的赞美,而如今列国间公认的能与昔年子都比美者,当数韩国大夫尚靳。

此时,楚国围困韩国雍氏已经五个月了。

韩国使臣尚靳走进秦宫回廊的时候,风度翩翩,令得走廊上的宫女都悄悄侧目,有一个宫女看得忘形,竟撞上了柱子。

尚靳闻声看去,温和地一笑,那宫女捂着脸飞奔而去。

尚靳又是一笑,走过回廊,竟令得宫中人人都驻足注目,行者忘行,捧者忘物。

当尚靳进入宣室殿时,连芈月也不禁赞了一声:“尚子一入殿,便连这宣室殿也亮了几分。”

尚靳似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赞美,只是温文尔雅地一笑,道:“宣室殿之光明,当是从太后而发。便是天下的光明,也当仰仗太后。”

别人若说了这样的话,便显得有意奉承,但尚靳说出这样的话来,却是十分自然,如同说天上的太阳是圆的,月亮是弯的一样自然。

没有人不爱美少年的赞美,芈月也粲然一笑,道:“与尚子见,当于花间,于林间;于殿堂见,却是辜负了尚子风流。”当下一伸手,“尚子请。”

尚靳一笑,便随芈月出了宣室殿。两人在侍从簇拥下,一路穿廊过轩,一直走到后山中,但见黄花遍地,夹道红叶飘落。

尚靳看着景色赞叹道:“臣一向以为秦国西风凛冽,没想到秋景如此华美。”

芈月道:“能得尚子赞美,这景色也增了荣光。”

尚靳轻叹一声:“其实,新郑的景色也很美,臣很想请太后春天的时候到我新郑赏花,就是不知道那时候新郑还在不在……”

芈月轻描淡写地道:“我以为尚子不是俗物,故不敢于殿堂相见,而陪着尚子漫步花间林荫。不想尚子面对美景,何以说出这样煞风景的话呢?”

尚靳勉强一笑:“韩国弱小,夹于列强之间,勉强喘息……”

芈月打断了他的话,笑指前面道:“尚子,你来看。”

尚靳走到芈月所站之地,刚好是一处平台,站在那儿看下去,咸阳一览无余。

芈月道:“江山如画,尚子,面对美景,何以扫兴?”

尚靳欲说什么,但芈月始终就美景、诗篇侃侃而谈,他竟全无可以插入政局话头的机会。

到了晚间,尚靳无奈告辞而去。

芈月回转宣室殿,却见庸芮已经久候,见了芈月便问:“太后今日与尚子游,可赏心悦目否?”

芈月哈哈一笑,道:“韩王太小视我,他以为我是个正当盛年的寡妇,就可以用美人计来打动我。”

庸芮也笑了:“不付出点实际代价,就想不劳而获。国与国之间,用这样的心思,未免太过天真。”

芈月问:“近来咸阳还有其他的异动吗?”

庸芮道:“昨日赵国使臣到了咸阳。”

芈月道:“哦,是什么人?”

庸芮道:“是平原君胜。赵王雍自去年让位给太子何以后,自称为主父,将国事都交与赵王何,自己亲入军中,操练兵马,看来是剑指天下啊。”

芈月轻叹道:“当今之世,韩国庸弱,魏国势衰,齐王骄横不足为惧,燕国顶多也只能向齐国报个仇,楚国更是……哼,难道这大争之世,真正能够与我以天下为棋盘的对弈者,只有赵主父雍吗?”

庸芮道:“太后可要见一见赵国使者?”

芈月摆手笑道:“不急。列国相争,我们正好筹谋。”

一连数日,尚靳日日进宫,芈月却只与他谈风论月,不及其他。

这日尚靳进来时,便被引到常宁殿中,芈月不待他说话,便约了他在银杏树下与她共弈六博之棋。

一连三局下来,尚靳勉尽全力,却只得一赢。

芈月下了最后一子,笑道:“尚子,你又输了。”

尚靳面带忧色,却勉强一笑道:“是啊,太后棋艺高超,臣所不及。”

芈月道:“天色已暗,尚子不如与我一起用膳。”

尚靳内心叫苦。他本就是韩国权贵,只因相貌俊美,不得已被韩王派了这样的任务出来,内心其实颇为不愿。他在国内招蜂引蝶,玩风弄月,那是雅致逸兴,可是当真去用这样的手段迎合别人,又大伤他的骄傲和尊严,无奈国势危急,只得勉强而来。

韩国危在旦夕,他连着数日进宫为的就是求援,不想这秦国太后,似乎当真把他当成风月弄臣了,一到他说正事,便将话题引开,只说些风花雪月。可待他悄悄施展手段的时候,对方又是滑不溜手,半点缝隙也没有,弄得他苦恼无比,又不敢发作。见芈月相邀,只得忍气道:“臣求之不得。”

恰在此时缪辛走进来呈上书简,尚靳悄悄松了口气,暗喜他岔开话题。

芈月却没有接,只问:“是什么?”

缪辛道:“赵国使臣求见。”

芈月转向尚靳笑道:“赵国使臣求见,尚子说,我什么时候见他们为好?”

尚靳赔笑:“太后之事,臣何敢干预。”

芈月似含情脉脉地看着尚靳:“我的时间由尚子定,尚子什么时候无暇陪我,我就什么时候去见他们。”

尚靳暗捏一把冷汗,笑道:“赵国使臣来,想必有事,如此,臣先告退。”

芈月笑道:“那好,我就听尚子的。”

尚靳暗松了口气,便由缪辛引着出去,这边南箕亦引着赵胜和赵雍走入,双方在复廊上遥遥相对,只互相打量一眼,没有说话,把所有的疑问和算计都藏在了心里。

赵胜在南箕的引领之下走进来,赵雍装成他的随从,走在后面,却左右环顾,睥睨四方。

芈月仍然坐在常宁殿庭院的银杏树下,手执棋子思索,银杏叶片片落下。

赵胜走到芈月面前行礼:“参见太后。”

芈月掷下棋子,笑着抬手让座:“平原君本是故人,何必如此客气。”

赵胜入座,赵雍却站立一边。

芈月转头看到了赵雍,眼睛一亮:“公叔维好久不见了。”

赵雍抱拳道:“没想到太后还认得外臣。”

芈月道:“公叔维这样的英雄人物,让人一见难忘啊。请一起入座吧。”

赵雍道:“多谢。”

三人面对而坐。芈月道:“可手谈一局否?”

赵胜看了看赵雍,赵雍大方道:“不知道太后可否赏臣这个荣耀?”

芈月哈哈一笑,扬手示意。

赵雍与赵胜交换了位置,与芈月下起棋来。

芈月一边与赵雍下棋,一边与两人谈话道:“平原君出来的时候,好像贵国刚举行了传位大典吧。”

赵胜道:“是啊,父王让位给我王兄了。”

芈月道:“我们听了都很诧异,赵主父年富力强,何以忽然让位于太子,莫不是有什么隐衷?”

赵雍忽然饶有兴趣地插话说:“那大家有没有猜是什么原因啊?”

芈月歪头猜道:“莫不是……大权旁落?”

赵雍听了,不禁哈哈一笑。

若不是自己的父亲在旁,赵胜还不会如此尴尬,此时只恨不得这个话题立刻结束,脸一红叫道:“太后……”又看了赵雍一眼道,“我们说点别的吧。”

芈月看向赵雍,却见对方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不禁问道:“公叔的意思呢?”

赵雍反而戏谑地说:“这话题人人感兴趣,就算我们避也避不开啊。”

芈月会意一笑:“说得是,你们从赵国来,想必人人向你们打听了。”

赵雍笑道:“其实,我们更好奇大家怎么说。”

芈月道:“难道还有其他的说法?”

赵雍笑道:“我才不信大家都猜得如此……斯文客气。”

芈月大笑击案:“公叔维想听什么不那么……斯文客气的?”

赵雍哈哈一笑:“我知道一定是有的。比如说,赵主父色迷心窍,废长立幼之类的……”

赵胜的脸色都变了,看看芈月又看看赵雍,用力咳嗽道:“咳咳……”

赵雍看他一眼道:“平原君嗓子不舒服?”

赵胜立刻道:“没有。”

芈月笑看赵雍:“公叔打听这些,难道不怕惹怒贵国主父?”

赵雍道:“臣打听这个,正是为了传给主父听个笑。”

芈月赞道:“赵主父好气量。”

赵雍坦然受之:“这也是该有的。”

赵胜见两人越谈话题越不对,坐在这两个肆无忌惮的人面前,尤其还在人家大谈他父亲的隐私时,他这个小辈实是坐如针毡。何况其中一人还是自己的父亲!他面红耳赤,只觉得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再也坐不住了,忙站起来道:“太后,臣身体忽然不适,容臣告退。”

芈月明白他的惶恐,赵胜的态度倒是正常的,只是这“赵维”的态度才有些不正常,想到这里心中一动,暗忖,莫不是此人与赵主父有些不和?若是如此,倒是可乘之机。她本欲与此人深谈,见赵胜自己求去,自然是正中下怀,忙笑道:“哦,那当真是遗憾之事,平原君身体不适,就先回去歇息着吧。”又转问赵雍:“不知公叔是否再留一会儿?”

赵雍道:“但听太后吩咐。”

芈月道:“不如请移步云台,一同饮宴如何?”

赵雍道:“恭敬不如从命。”

赵胜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携手并肩而去,把他扔在空落落的院子里,一片黄叶飘下,落在他的头顶,忽然觉得一股莫名冷风吹来,吹得他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赵胜见南箕含笑侍立一边,正准备引他出去,只好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出了秦宫。

此时芈月与赵雍两人已经移步云台,天色渐暗,侍人们在四周点上卮灯,四下如繁星一片,在月光下更如坐云端,倍添情趣。

芈月向赵雍举杯道:“来,我敬公叔一杯。”

赵雍道:“不敢。臣敬太后一杯。”

芈月道:“公叔此番入秦,可是为了榆林之地的争端?”

赵雍道:“大好时节,何必说这些政务,这些待明日平原君与樗里子说就好。如此美景,应该只谈风月才是。”

芈月听了一怔,这话好生耳熟,却不正是这几日自己与那韩国使臣尚靳常说的话嘛。当下便凝神多看了赵雍两眼,暗忖此人心术,却是强过尚靳百倍,顿时有棋逢对手之感,哈哈一笑道:“说得是,那我们就谈风月。”而后顿了一顿,故意问他:“公叔在赵国,见过吴娃吗?”

吴娃者,乃昔日赵雍之宠妃,当今新任赵王何之生母,据说美若天仙,令赵雍神魂颠倒,竟为了她而拒列国联姻,将其扶为正室,甚至为她废长立幼,置原来的长子太子章于不顾,反而立了她的儿子公子何为新君。

要说天下的女子,尤其自负美貌者,若是听了另一个美女的传说,那一定是非常有好奇心的。只可惜看赵胜的样子,必定不敢讲。而芈月此问,不仅仅出于好奇,她更想从中看出这个“公叔维”的态度来。

赵雍手中的杯子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点头笑道:“吴娃是主父的王后,当今的母后,臣身为宗室,自然是见过的。”

芈月道:“我听说吴娃美若天仙,可有此事?”

赵雍俊目在芈月身上一转,谈笑风生:“以臣看,太后不也是美若天仙吗?”

芈月笑说:“听说赵主父传位赵王何,是因为他迷恋赵王何的母亲吴娃,担心长子章势力太大,恐自己死后两人争位,为确保吴娃之子能够顺利登基,竟至提前让位。吴娃有此本事,必是人间绝色。”

赵雍听到此,亦不禁有些尴尬,当下咳嗽两声转了话头:“臣听外面传言,也说是秦国先王迷恋太后,独独为太后留下遗嘱以助秦王今日登位。甚至有传言说,若非当年秦惠王突发急症,只怕在位的时候就已经废嫡立庶了。臣原来也只当是流言,直至亲眼见到太后,才觉得传言不虚。太后亦是倾城佳人,何必再问别人。”

芈月见他反将一军,不禁失笑:“多谢公叔盛赞。我有一事,想请教公叔。”

赵雍拱手道:“请太后明示。”

芈月凝神看着赵雍,缓缓道:“敢问公叔,我与吴娃孰美?”

赵雍怔住了,他飞快地看了芈月一眼,见这一张正是人生最成熟华贵时的美艳面容,心头忽然一荡,脸也不禁红了一红。他努力摄定心神,想了想,才笑着回答:“人皆以近者为美。赵人当以吴娃为美,秦人自以太后为美。”

芈月见他似有一刻失神,转眼又若无其事,不禁也佩服起他的定力来,心中却更有些不服气,笑吟吟地再逼问一句:“人皆以近者为美,当是不曾见过远者,无法比较。公叔既见吴娃,又见过我,何不能辨个高下?”

赵雍却不敢再看她,只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爵,好一会儿,才抬头笑道:“人皆以近者为美,乃是人有私心,心有远近。故而太后问臣何者为美,以臣的立场,只能说一句,臣便是观尽天下之美人,还是认为臣之山妻才是最美的。”

芈月问:“是何道理?”

赵雍笑道:“其他人再美,又与我何干。”

芈月笑喷,击案叫绝:“有理,有理。南箕——”

一边侍立的南箕恭敬地道:“奴才在。”

芈月道:“取锦缎十匹,赠予公叔的‘山妻’。”

赵雍倒了一杯酒奉上,微笑道:“如此小臣代山妻多谢太后了。”

当下两人又再饮宴,直至深夜,均是酒酣耳热之际,赵雍方由内侍扶着离开。

秦太后与赵国副使相谈甚欢,甚至深夜还一起饮宴宫中,这个消息,令刚刚出宫回到驿馆的韩国使臣尚靳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

副使劝他道:“大夫,若是秦太后答应了赵人或者楚人的要求,实于我韩国不利。”

尚靳叹了口气,疲惫道:“国内的情况如何了?”

副使道:“节节失利,再没有援兵只怕就要兵临都城了。”

尚靳捂脸长叹:“我每次一提到此事,她就把话绕过去,我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真想回去啊,哪怕在沙场拼杀也好过厚着脸皮耗在这儿——”

副使急道:“当初五国兵困秦国,却人心不齐,被秦国各个击破。而今各国相互攻伐,只得来向秦国示好结盟。尚子,楚国的副使、赵国的副使都被太后在宫中留宴甚至是留宿,咱们不能……”

尚靳暴躁地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

副使道:“尚子,国事为重啊。”

尚靳看着副使,愤然而无奈道:“好,我明日再进宫去。”

次日,尚靳进宫,却被告知,今日太后无暇,因为太后与赵国副使打猎去了。

秦国猎场,一只鹿在奋力飞驰。

两支羽箭几乎同时射中了鹿,一箭中首,一箭中尾,那鹿长嘶一声,不甘地倒地。

芈月和赵雍同时驰马而至,手中都拿着弓箭。内侍忙将那鹿奉到两人眼前。

芈月道:“一箭中首,公叔维好箭法。”

赵雍道:“太后亦是好箭法,一箭中尾。这鹿皮可以完整地剥下来,不留痕迹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慢慢驰行。

芈月笑道:“公叔的骑射真不错,想必是常跟着赵主父练兵吧。”

赵雍微笑:“太后是怎么看出来的?”

芈月忽然道:“赵主父让位,是为了去训练骑兵吧!”

赵雍僵了一下,又恢复了微笑道:“太后能看出来,那是因为太后也在义渠训练骑兵吧。”

两人又相视一笑,彼此均有些心惊。

芈月笑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

赵雍叹息:“各国的战争将会越来越激烈,过去的战争是征服之战,现在的战争是存亡之战。过去有一千乘战车就算是难得的大国了,可如今战车的功能越来越弱。谁先控制更多的骑兵,将来的战争谁就有更大的胜算。”

芈月点头:“所以我真心佩服赵主父,能够有此决断。让位太子,摆脱烦琐的朝政,专注军事的提高。如今列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下一场战争中如何取胜,与这件事比起来,其他的都是小事了。只不过人人眷恋权位,又对自己的掌控力没有信心。越是大智慧者,越不容易放下权势。赵王能够有这样的心胸,弃王位而亲去练兵,实为当世英雄。”

赵雍亦道:“太后能够舍成见,力推商君之法,统一度量衡,又与义渠合作练兵,恐怕将来能与我王争胜者,只有太后了。”

芈月道:“赵王当年先扶燕王继位,后助我儿归国,从燕国回兵又灭中山,如今收林胡等族,推胡服骑射,种种所为,布局于十余年前。我今方执秦政不过数载,与赵王相比,恐怕未有能及……”

两人各怀机锋,拿着朝政诸事,种种探听、威慑、敲打,却发现与对方正是棋逢对手,便更加提高了警惕。

但看在外人的眼中,却是两人越说越热烈,越说越投契,甚至到了旁若无人的境地。

猎场远处小土坡上,嬴稷远远地看着芈月和赵雍,脸色阴晴不定,终于,愤而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次日一早,嬴稷便去了常宁殿寻芈月,此时芈月正由薜荔服侍换了一件大红色的曲裾,对镜自照,左顾右盼。

嬴稷见状不禁沉下了脸:“母后打扮得如此华丽,可是又要与谁相会吗?”

芈月见他如此表情,不禁失笑:“子稷,你这样子,倒像是一个吃醋的丈夫,哈哈哈。”

嬴稷问他:“母后,你喜欢哪一个,是韩国尚靳,还是赵国赵维?”

芈月却笑吟吟地反问:“子稷喜欢哪个?”

嬴稷悻悻道:“儿臣宁可母后当年选了那黄歇,也好过今日流言纷纷。”

芈月问:“什么流言?”

嬴稷道:“说如今各国派到秦国的使臣,都挑的是美男子,纵然正使不是,副使也要挑选容貌好的。”见芈月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开心地大笑起来,嬴稷顿足叫道:“母后,难道您不恼这些流言吗?”

芈月笑道:“我为什么要恼?这是对我的恭维啊。”

嬴稷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母后,您是想与那赵国副使或韩国使臣也再生一个孩子吗?”

芈月掩口而笑:“你说呢?”

嬴稷道:“那母后为何近来与那赵维朝来观花,暮来饮宴,日来共猎,夜来……”他忽然顿住,差点就把宫中的流言全部脱口而出了。

芈月笑了:“就差夜来共枕了,是不是?”见嬴稷脸红了,她才收了笑,道:“我与赵维这几日相处的时间是多了一些,因为这是个人才,我想把他留在秦国。”

嬴稷道:“母后就算要把他留在秦国,也不必,也不必……”他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芈月接口道:“也不必如此热络是不是?”

嬴稷只得点头:“是。”

芈月却摇了摇头:“可我有些怀疑。”

嬴稷诧异:“母后在怀疑什么?”

芈月坐下,缓缓地道:“赵国有这样的人才,绝不在他们的国相公子成之下,当初大可以一争王位;纵争不成王位,做个国相或者大将军也绰绰有余。可在列国之间,此人的名气怎么就不大呢?除非是……”

嬴稷问:“除非是什么?”

芈月摇头思忖:“除非是此人有更大的秘密。”

嬴稷诧异道:“莫非母后与此人纠缠,是为了探听他身上的秘密?”

芈月笑得神秘:“这也算其中原因之一吧。”

因秦太后频频召见韩国、赵国使臣,令得楚国质子太子横十分不安,便与黄歇商议道:“子歇能去宫里打探一下消息吗?”

黄歇此时已经做了回楚国的打算,无奈公文往来,却需时日,好不容易收到了批文,正是准备回去的时候。但他这些日子以来冷眼看着,秦国的确是在做战争的准备,他欲归难归,心中也是无奈。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芈月的流言他也听到了,此时心中正纷纭复杂,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太子想打听什么?”

太子横忧心忡忡:“楚国与韩国正在交战,若是秦国接受韩国的求援,必将撕毁与楚国的联盟,那么我们作为楚国的人质,就会有危险了。郑袖母子一定会借此机会,利用秦人对我们下手。”

黄歇摇头:“太子,臣倒不担心郑袖母子,只担心您如今这样的心态,更容易中别人的陷阱。”

太子横一怔:“是。”他有些惭愧,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说:“若是子歇能够打听到确信,我也好放心一二。”

黄歇叹息道:“好吧,我明日会去宫中打探,也好叫你安心。”他已经收到回楚的公文,也正需要进宫与芈月辞行,当下便定于次日进宫呈文。

次日,他正在宫外相候,却见一队人马过来,停在宫门。一人正好下马,见了黄歇,主动走到他面前来,冲着他一笑道:“原来是黄子。”

黄歇一怔,两人却是见过面的,于是忙拱手道:“公叔维。”

赵雍举手示意道:“在下久闻楚国黄子之名,不知可否有幸,请黄子一起饮酒?”

黄歇犹豫片刻,答应下来,道:“好。”他曾经见过韩国使臣尚靳,美则美矣,却可以一眼见底,所以,他对这个深不可测的赵国副使有更多的好奇。看到他的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芈月为何频频邀此人进宫,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吸引力。

当下黄歇便随着赵雍去了一家赵人酒肆,两人入座,相互致敬。

三巡酒罢,赵雍直截了当道:“黄子之名,我早有耳闻,做楚国质子的随从,实在太过委屈了。我王有意招揽天下贤才,欲求黄子入赵,当拜为上卿。”

黄歇听他之言,霍然而惊,这番言论,让他忽然想到了与秦王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下凛然道:“公叔龙行虎步,必非常人,而公叔之名,臣却不曾听闻。莫不是白龙鱼服,令世人不知其真形吗?”

赵雍哈哈大笑,此时他已经不欲再隐瞒,直白道:“黄子不愧其名。实不相瞒,吾乃赵王之父。”

黄歇一怔,起而下拜道:“外臣参见赵主父。”

赵雍道:“黄子请起。”

黄歇道:“不知主父潜入咸阳,所为何事。”

赵雍道:“秦太后上月秘密巡视边城,实为阅兵。秦国已经练成铁骑三千,我猜她下一步就是要与韩国联手,挥兵楚国。”

黄歇谨慎道:“韩国使臣尚靳在秦已经数日,却迟迟得不到秦国的许诺。依主父之言,难道秦韩就要签订盟约了吗?”

赵雍摇头道:“不是与尚靳,而是与下一个使臣。”

黄歇道:“主父为何要告诉外臣这些事,难道不怕外臣告诉秦太后?”

赵雍指一下他,摇了摇手指,充满自信地说:“你不会。”他看着黄歇,说了六个字:“因为,你是楚人。”

黄歇苦笑。

赵雍已经站了起来:“你不会留在秦国,必会回到楚国。我相信,将来赵楚之间,甚至你我之间,还会有更多的合作。你不必送了,如若有事,我自会派人找你。”他龙行虎步,疾行如风,转眼便已经离去。

黄歇看着他的背影,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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