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烟滋子住的葛市区南部的街区到墨田区的大川公园,距离不算太远。但是,因为不顺路,滋子至今一次也没去过。由于工作关系,每年总是去另一处东京都内有名的观赏樱花的场所,不知怎么就与这个公园这么无缘。
板垣真的在第二天就把塚田真一现在的住址和他读书的学校都搞清楚了,并告诉了滋子。真一如今寄宿在父亲的朋友石井夫妇的家里,住的地方离大川公园不远,读书的学校也就 是他家附近的市立高中。于是,滋子决定先去事件发生的现场——大川公园走走,然后再拜访石井夫妇的家,见见塚田真一。
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板垣把塚田真一的照片都搞来了。
板垣解释道:“这是教师一家被杀事件时,我们周刊杂志的记者拍的。当然是没有在杂志上刊登过的,名字也没公开过。”这张照片是在葬礼上拍的。一个身穿学生装的男孩子两手捧着遗像站在灵柩车前,男孩儿正侧着脸看着旁边的一位正向前来参加葬礼的人致谢的男人,看样子这个人大概是他们家的亲属。
用放大镜看,塚田真一的表情都能看得很清楚。他就像是一个困倦的人,嘴巴微张着,连眼皮都睁不开。
塚田真一手里捧着的是父母和妹妹的遗像,是一张三人合影的照片。他的生活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改变了,他就像站在一座废墟上,从他的表情看,他似乎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切。
滋子仔细看着男孩儿手里的遗像,虽然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出是妹妹站在父母中间的三人合影。不知是谁选中了这张照片,说不定拍这张照片的就是塚田真一呢。可以想象,一家人在旅行途中塚田真一就这么随手按动快门拍下了这张照片,所以照片上没有他。也许从那一刻起三人就交了厄运,不知道捧着遗像的塚田真一会不会也这么想。
看着塚田真一轮廓清晰的脸庞,滋子觉得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一想到他一家的惨剧给他的心灵带来的创伤,滋子就踌躇了。照片上的这个呆立的男孩子,一年以后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滋子,你不要想得太多,越想得多越胆怯。”
滋子想起板垣在把照片交给她的时候说的话,苦笑了一下,把照片放进上衣口袋里出了家门。滋子乘地铁在东向岛站下了车,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往大川公园走。车站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街面的样子和滋子现在居住的街区特别相似。小楼房、商店、民居和工场浑然一体地排列在一起。滋子在与昭二结婚以前,住在学生和年轻人扎堆儿的高圆寺。搬到葛市区来的时候,总觉得是从城里搬到了乡下。现在来到这个地方倒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好像就在自己家附近似的。
大川公园就夹在隅田川和宽阔的公路干线中间,呈长条状。公园里有着宽大浓密的绿荫空间,公园的面积大得超出常人的想象。滋子对公园规模大为惊讶。
走进园内,滋子一边走一边寻找着那只发现被抛弃的右手的垃圾箱。滋子带来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现场附近的地形简图,边看边走,一出小路就看见了大波斯菊花坛。垃圾箱就在附近。
这是一个大型垃圾箱,看样子还很新,大概是事件发生后新更换的吧。不知为什么,这只垃圾箱上既没有普通公园垃圾箱通常印有的编号也没有任何提示语。把盖子稍稍掀开一点儿就可以看见,里面的垃圾已经有大半箱了。
滋子看了看周围,公园里没几个人。只能看见几个在园中悠闲散步的人和偶尔从园中穿过的人。阳光柔和地洒在花坛和绿地上,沿着散步道安置的长椅几乎都空着没有人坐。园中很安静,除了布告栏上贴着的希望向警察提供详细情况的布告之外,一点也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件的痕迹了。
滋子在园内转悠了一圈,看看时间还太早。
收养塚田真一的石井夫妇都是教师,白天都不会在家。滋子是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给石井家打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女人的声音,滋子想一定是石井夫人,就说道:“请问,塚田君在家吗?”
对方用明快的口气答道:“真对不起,他在洗澡呢。”
滋子努力装出女学生的口气说道:“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搅您。”
因为滋子故意没有提自己的名字,让石井夫人错把她当成是真一的朋友了。
“要他回电话吗?” 石井夫人问道。
“不,太晚了,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这样啊,对不起。”
“塚田真一几点从学校回来?”
“四点半或五点的样子,他现在好像放学后也不去俱乐部了。”石井夫人说完后问道,“你是水野吗?”
滋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脱口说道:
“啊?不,不是。”
“哎呀,对不起。看我糊涂的,不是一个学校的才会问什么时候放学嘛。”
滋子连忙礼貌地说了再见,挂断了电话。滋子心想,石井夫人会不会觉得奇怪呢?她也许会认为真一又开始和他原来的朋友联系了吧?听到是女性的声音,她也许不会太在意吧?滋子在大川公园里边溜达着边看着表,算计着在四点钟离开公园,往石井家走。滋子拿不定主意,去他家按门铃吧,也不知道会是谁来开门,也许刚刚说明了来意就会被拒之门外也说不定。与其吃闭门羹,不如在半路上等塚田真一,这样更可能接近他。
滋子相当紧张,人虽然在公园里走着,却丝毫也没有去注意公园里的景物。她的脑子里这会儿全是如何自我介绍啦,见到真一时的说话方式啦,不断在心里反复练习着。
溜达了一圈,又走回到大波斯菊花坛的地方,再有十分钟就四点了。滋子顺着大波斯菊花坛边的小路向公园的出口走去。这时,她注意到花坛旁边刚才没有人坐的长椅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
滋子看清了,坐在那儿的是个女孩子,长圆脸,眉目清秀,如果再胖点儿或许会更漂亮。她穿着蓝色工装裤,纯白色的运动鞋和红色外套,长发扎成马尾式的发型。
女孩子的表情很阴郁,像是在生气,又像在思虑着什么事情,眼睛呆呆地直视着前方。滋子注意力也被她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要么就是和父母之间有了什么矛盾?滋子想不通,到底能有什么事儿会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脸上有这样的表情呢?
滋子突然想到了今天早上播出的新闻。在三鹰市内的儿童公园里,发现了一名被勒死的女高中生的尸体。据说那个女学生就是前几天在新宿广场饭店给古川鞠子的外祖父送信的女高中生。这件事儿又得引起不小的轰动。而且,据说在尸体被发现之前,那个用变音器说话的家伙还给女高中生家里打过电话。
据新闻报道说,在广场饭店那件事儿里,去饭店送信的女孩子给人的感觉很像个朴素的成年人。但是,这个被人勒死的女孩儿,虽然在学校时是个穿着朴素的孩子,但据说她同时还靠卖淫来赚钱,过着放荡的生活。三十多岁的滋子对于这种有着双重生活的女孩儿怎么也无法理解。
已经可以肯定的是,被勒死的女孩儿是继不明身份的右手以及古川鞠子之后,出自同一罪犯之手的第三个牺牲品。这也是可以明确地判定“死亡”的第一个被害人,右手的主人和古川鞠子至今还不能正式判定为死亡。滋子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昭二总是皱着眉头说:
“把手都切下来了,人还能不死吗?那家伙肯定是个杀人犯。”
滋子也这么想。就算这个右手的主人能活下来也是很痛苦的。不过,现在她也许还被罪犯监禁着,活着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在这次的事件里,从罪犯的一系列的行动来看,把活人手割下来扔掉来看看社会的反应,这种残酷的事儿,这家伙是有可能干出来的。滋子在想,罪犯在古川鞠子的事件里也是一样的,他拿着鞠子携带的物品捉弄她的亲属和警察。看来罪犯是企图借此引起社会的骚动,你越是想知道鞠子的下落,就越是让你见不到摸不着。如果罪犯还在继续玩弄这种阴险的手段的话,那么鞠子活着的可能性就很大。
滋子在揣测着罪犯的心理,不知为什么,滋子总觉得这个女高中生只是罪犯手里的一个道具而已。
滋子突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她觉得这个罪犯该不会是个女人吧?到现在为止,在罪犯手中的都是年轻女孩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滋子想到这儿,不由得朝椅子上的女孩子看了一眼。
这一看正好与那个女孩子的目光碰到一起。滋子急忙移开了视线,快步向公园的出口方向走去。滋子觉得背后那个女孩子还在看着她,她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公园。
石井夫妇的家很快就找到了。从公园走到他们家顶多十来分钟就够了。这是一个建好没几年的漂亮的二层公寓住宅。房前有一个带停车位的小院子,一只牧羊犬拴在院子里。滋子走近,刚朝房子南面的一扇小窗户伸头张望,那只狗一下子站了起来,像是一条看家狗似地使儿摇着尾巴,样子十分可爱。
在石井家门前的姓名牌上,只有石井夫妇的名字。窗前、阳台上都没有晾晒的衣物,院子里也没有年轻人喜欢的运动式自行车。乍看上去,一点儿也看不出塚田真一是这个家的成员的痕迹。
这时,狗突然汪汪……地叫起来,滋子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狗虽然还在叫,可尾巴却在不住地摇,好像是在故意逗你,想让你注意它似的。滋子横穿过小道,走到房子的另一侧。公寓的正面是老式的灰泥墙壁,公共大门是敞开着的,滋子一步跨进大门,站在门廊内侧,墙壁挡住了狗的视线。滋子抬手看了看表,刚刚四点十五分。
背后的公寓里,不知从哪个房间传出播放电视剧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狗就不叫了。滋子站在墙壁的阴影里,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在心里反复排练着初次见到塚田真一时的“台词”。心里默想着第一句话是先说“初次见面,我是前烟滋子”呢,还是该先报姓名,直接说“我是前烟滋子”更好?还是说“你是真一吗?我想和你聊聊”更好一些呢?
滋子今天穿的衣服是自己特意挑选的。她既不想穿得太随便,又不想看起来太一本正经。最后,选择了白衬衫套一件薄的秋装外套,土黄色的长裤,脚上穿了一双矮腰儿皮鞋。看上去简洁清新的样子。只是书包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用工作时经常使用的大书包。她对自己说“我是个采访记者,从书包上不就能看出来吗?”
这时,狗又开始叫了。这次狗一直叫个不停,还把头伸出门外搜寻着,带着锁链在狭窄的院内跳来跳去。看见它这么高兴的样子,滋子先想,一定是它的主人回来了。几乎是同时,道路的右侧有人跑了过来。身上穿着运动装,肩上背着帆布书包。滋子立即判断出是塚田真一。她从门廊里走出来,正想上前和他打招呼,只听后面有人喊道:
“等等!你怕什么呀,别跑呀!”
她的喊声尖利刺耳,塚田真一就像要逃出这声音似地飞跑过来。一步跳上家门口的台阶,开始在裤兜里摸着,像是在找钥匙。从旁边看,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害怕,脖子也紧紧地缩在两个肩膀之中。
“等等,你等一等呀!”
一边叫着一边朝真一追过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随着她的喊声,她的身影也进入了滋子的视野。令滋子大吃一惊的是,这个年轻女子正是刚才在大川公园里看见的女孩子。就是那个目光中含着怒气,表情阴郁的女孩子。
真一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那女孩子也跳上了石井家门口的台阶,伸手去拉真一肩上背着的帆布背包。
“求你了,你别跑了!”
真一二话没说,一把夺过背包,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反身把那女孩子关在了门外。女孩子站在门口,紧贴着门叫道:
“你是怎么回事儿?连句话都不肯听?打开门,你把门打开!”
女孩子一边嘎啦嘎拉拧着门把手,一边敲着门,大声喊着:
“真一君,塚田君你能听见是不是?”
屋里没有任何反应。狗还在叫着。朝院子这面的窗户上的窗帘稍稍动了一下,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滋子一开始被女孩子的暴躁给吓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附近的邻居也纷纷闻声从门窗中探出脑袋来查看。
但是,那女孩儿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周围有其他人的存在,从门口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门前的道路上,冲着二楼的窗户高声喊道:
“塚田君,你藏起来也没有用。我今天就不回去了,你不见我我就不回去!”
滋子听见自己正上方有个人笑出声来。抬头一看,是住在这个公寓里的一位扎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用手捂着嘴在笑。石井家的隔壁是一个像小车间似的的单位,两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也从窗户里探头张望着。
“我绝对不回去!”
吐出这句像誓言一样的话之后,女孩子背对着门,在石井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滋子这才从正面看清了女孩子的脸,大概是因为生气,她的脸看上去比在公园里时有了血色。不过,这时她怒气冲冲眉头紧锁,一点也没有少女那种天真可爱的样子。
“这位小姐,是和他吵架了吗?”
隔壁小车间的男人声音冷冰冰地说。女孩子抬起头朝对方瞪了一眼。
“没那么回事儿!”
“真可怕。” 小车间的男人们笑着转身走开了。女孩子两手抱膝,把头埋在胳臂里。滋子看到女孩子像是要哭出来了。
看起来她们像是热恋中的恋人,因为情感问题在吵架似的。但是滋子却感觉到,刚才从她眼前冲进屋去的塚田真一是被强烈的恐怖吓坏了。滋子在恋爱时也吵过架,和昭二吵过,和昭二之前的男朋友还有过更激烈的争执。不过,在恋人之间,被女朋友大声斥责就吓成这样的男孩子还真少见。他俩如果真是恋人之间吵嘴的话,塚田真一这副样子难怪小车间的男人们在背后笑他了。
滋子从公寓的门廊走出来,走到女孩子身边,女孩子没有抬头。
“你好。”滋子向她打着招呼,“我并不想多管闲事儿,不过,你没事儿吧?”
女孩子看了滋子一眼,阴沉着脸仍旧抱着膝坐着,冰冷的眼神让滋子感到不舒服。
滋子看着女孩儿说道:“我觉得,你这样做恐怕不会有好效果。如果想和塚田君谈谈的话,可以换个方式不好吗?我看今天就算了吧。”
女孩儿看也不看滋子,眼睛看着别处突然说道:
“请别管我的事儿。”
“你是塚田君的朋友吗?”
“请别管我的事儿!”
“可是……”
“不用你管!我没事儿!”
女孩儿气汹汹的冲滋子嚷着,唾沫星子都飞到滋子的脸上了,整个一个火药桶嘛,看来她的一腔怒气正无处发泄呢。到底是为什么事儿使她如此愤怒和痛苦呢?
滋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朝石井家二楼的窗户看了一眼,正好与躲在窗帘背后向外看的塚田真一的视线碰到一起。
女孩儿仍然缩着身体,埋着头坐在那儿。
她在哭泣。
滋子又走回到公寓的门廊下,边走边掏出手机。滋子把手机拿在掌心里,一边歪头看着二楼,一边挥了挥手里的手机。真一还站在那儿。滋子觉得真一应该看得见她手里的手机。她朝着真一把手机左右摇了摇,动了动嘴唇,无声地朝真一说:“去接电话。”
真一的身影从窗帘旁消失了。他大概领会了滋子的意图。
滋子在公寓门廊的阴影里,拨了石井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刚一响,对方就拿起了话筒。
“怎么会搞成这样?”滋子直截了当地说,“门口的女孩子不打算回去。怎么办呢?”
对方停顿了片刻,没有回答。滋子能感觉到真一可怜的处境,不由得很同情他。
“……对不起。”真一小声说。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呀,你看该怎么办呀?”滋子又问道。
真一没有回答,反问滋子:
“请问,您是住这附近吗?”
“唔。” 滋子对着手机微笑着答道,“其实,我也是来找你的。”
真一又沉默了。然后,用更小的声音问:“找我?”
“是啊,你就是塚田真一,对吗?”
“……是的。”
他总算回答了。这一瞬间,滋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叫前烟滋子,是来找你的。其实,我是写通讯报道的。是为了大川公园的事件,你不是第一发现者吗?”
“是啊。”真一回答道,接着又大声补充道,“其实,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这个情况滋子还是头一次听说。
“是吗?这情况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正想和你谈谈,咱们见个面怎么样?”滋子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来意,然后还没等真一答话,又补充道,“我就在你家楼下的门廊里,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真一没说话。
滋子又问道:“门口的女孩子是塚田君的女朋友吗?”
这回真一的反应很强烈,大声说道:“不是。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样的话……得想法儿让她回去才行呀,是不是?”
真一没有回答滋子的问话,而是说:“行了,别去管她了。她是不会回去的。还是我出去吧。”
“你出来?”
“是啊。”
“就让那女孩儿呆在那儿,不管她?”
“是的,别去管她。”
“你父母……石井夫妇马上就快回来了,对吧?”
“是啊,你是说你叫前烟是吧?”
“对,我叫前烟滋子。”
“看样子你很了解我的事儿,是吗?”
大概是听滋子提到了石井夫妇的缘故,真一这样猜测地问。滋子对着电话点着头,说道:
“是啊,我了解一些。石井夫妇是你父母的朋友。”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滋子听真一在电话里嘟囔了这么一句,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滋子问道:“你打算怎么出来呀?”
“我能从后面的阳台跳到围墙上,再跳到小路上去。”
“你家房子后面还有路吗?”滋子问。
“有哇,是一条单行道。”
“那么,这样吧。我去叫一辆出租车,到你家后面的小道上去等你。等我的车到了后面再打电话给你,你看怎么样?”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
“别客气。”
滋子挂断了手机,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她在想自己今天的运气还不错,能让塚田真一出来还真得感谢门口那个女孩子呢。
那个女孩儿还守在石井家的门前,看上去她似乎感觉有点儿冷,但她脸上固执的表情一点儿也没变。滋子从她面前走过,女孩儿把视线转向一旁,没有出声。
走到大路上,滋子叫了一辆出租车,按照真一说的开到了他家屋后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路上。滋子打开车门,一边看着石井家的阳台,一边打着手机。真一答应说马上就来,话音刚落,就见他迅速从阳台的栏杆翻了出来,轻轻一跳就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小心点儿!”
滋子小声提醒着真一,生怕引起前门的那个女孩儿的注意。
塚田真一还穿着刚才那身服装,肩上也还背着那只帆布书包。见他跳下来,滋子才注意到真一的个子很小,也许现在正是该长身体的年龄吧。
“你是前烟吗?”
“是我,咱们快走吧。”
真一上了车,出租车开出了小路。车子一离开石井家,就听见真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走得远点儿好吧?咱们找一家咖啡店坐坐,好吗?”
对滋子的话真一没有反应,连头也没点。真一一直歪着头看着窗外。滋子也没再多说。
结果,在出租车开到公交车的御茶水站的附近时,滋子想起这里有一家“山之上”饭店,里面的咖啡店很清净。滋子向真一解释说这是一个经常用于采访的场所,真一还是没说话。
她们在饭店门口下了车,先下来的真一挡在滋子的前面,说:
“今天的车费……”
“啊,这你就别担心了。”滋子说。
真一摇着头,说道:“那可不行,是多少钱?”
说着就要从书包里掏钱,滋子看着他笑了,心想,这可真是个老实孩子。
“真的不用你掏钱,是我找你采访的。”
“所以才更要还你钱。”到这时,塚田真一才面对着滋子严肃地说“采访的事儿,我不能答应你。”
滋子一下子愣住了。
“你说什么?”
“你就别采访了,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来呢?”
“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我就是想从家里逃出来。所以,我应该把车费还给你。”
“等等,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采访的事儿就算了吧。”
“塚田君……”
滋子想说什么,看着真一的脸把话又咽了回去。她看见真一脸上的表情,和他逃避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一样,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心是相当紧张和胆怯的。看到他的逃避的目光,滋子心中不觉涌起一股怜悯之情。
“好了,我们就先不谈采访的事儿了。” 她拉着真一的手说。
“既然到了这儿,我们先坐下来喝杯茶吧?你现在也不能马上回家呀?那个女孩子大概还在你家门口守着呢吧?再说,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就有责任把你送回家。然后再说采访的事儿,正好也可以见见石井夫妇。”
真一把手从滋子的手中抽了回来。使劲儿摇着头,说:
“这是不可能的。”
“你如果讨厌采访的话,我可以等你心情平静一些的时候再说。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专门追寻特别题材的记者。”
“那也不行。”真一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说道,“你等也没有用,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也,我不会再回那个家去了。”
“不回家了?”滋子不解地问,“什么?你是说,你真的要离家出走吗?”
“是的。”真一坚决地回答。
真一的视线越过滋子的肩头朝远处看着,看样子他是想尽快离开这里。
“这样的话,我可不能不管呀。你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你打算去哪儿呀?你有地方去吗?”
“我去亲戚家。”真一回答。
滋子抬起头,看着真一的眼睛。她要从真一的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真一避开了滋子的目光,滋子立刻明白了,他在说谎,他没有地方可去。
“你就这么走了?也不给石井夫妇打个招呼吗?”
“打招呼就走不成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
真一表情严肃地提高了嗓门儿说道:“我没必要告诉你。你跟我毫不相干,不是吗?”
饭店门口的两个服务员直朝她们这边看。
“好吧,就算我是个局外人吧,我还是不能放你走。你别忘了,塚田君,是你利用我才出来的。”
“所以我才一定要还你车钱呀。”真一争辩道。
“这可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滋子也生气地喊起来。面对滋子的愤怒,真一吓得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就像是小孩子受到母亲呵斥时的反应似的。
“那你说怎么办吧?” 真一无力地嘟囔着,“如果我跟你说大川公园的事件,你就能放过我,是吗?其实,我也并不知道多少,我从没有接受过任何媒体记者的采访呀。”
经过短暂的观察,滋子这时已经注意到,真一目前处于一种相当疲劳的状态。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就像是战场上的逃兵,带着满身的创伤,急切地寻找一个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滋子看着真一说道:“塚田君,看样子你很累了,是不是晚上没有睡好觉啊?”
真一默默地点点头。
“虽然我不太清楚你的事儿,可是看样子还挺麻烦的。你离家出走的理由是不是和刚才的事儿有关哪?”
真一轻轻地点点头,小声说道:“是的。不过,我不想说。”
此时,滋子在心里下了决心。
“好了。”滋子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对真一说道,“我就让你利用一下吧,你先到我家去吧。”
“啊?”
“你就先到我家住上一晚,再考虑考虑。就算真要离家出走,也得有个计划吧?”
“那……”真一吃惊地不知怎么回答。
“像你这样的高中生,不论是找工作还是找房子都不容易。相比之下找房子可能更难。你要想清楚,现实生活可不能像电视连续剧里的主人公那么潇洒。”
真一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滋子。滋子笑了起来,说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有毛病啊,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家里就我和我丈夫两个人。你跟我回去,就说住一晚上,他不会介意的。”
接着滋子又竖起一个手指说道:
“有一件事儿你必须得做,就是跟石井夫妇联系一下。你如果不想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儿,也行。不过,你总得跟他们报个平安,告诉他们是你自己要跑出来的,今晚有地方住了,免得他们担心。”
“我……出来的时候已经给他们留了封信。”
“你怎么写的?”滋子追问道。
“我说暂时不回家,请他们不要担心。”真一眼睛看着远处回答。
“咳,不管怎么说,石井夫人一回到家,看见门口的女孩子也就会清楚了吧。”
滋子心想,那个女孩子现在肯定还在真一家的门口守着呢。她真想再试探试探真一,看看那个女孩子和他的出走到底有什么关系,滋子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随即改口道: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真一摇着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冲滋子说:
“你这个人可真够奇怪的。”
“你是说我吗?”
“是啊。你不觉得你是多管闲事吗?”真一不客气地说。
“是嘛?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看,我能放你走吗?”滋子看着真一无可奈何的样子,心想,塚田君,你现在准是在想,今天怎么总是被人追着吧?
“滋子!这种事儿恐怕不行吧?”
昭二站在滋子身边小声说。
“不告诉他的父母怎么行,人家该怀疑咱们在诱拐青少年了!”
塚田真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直盯着电视机。滋子和昭二在厨房里,一边准备着晚饭,一边说着真一的事儿。
滋子带真一回家的时候,正好在公寓门口碰上刚收工回来的昭二。滋子一边向昭二打着招呼,一边把他拉进门来,小声地把真一的事儿跟昭二说了。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滋子的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了。把一个素不相识的高中生带回家来住宿,昭二会是什么反应,滋子心里一点儿也没有谱。自己在真一面前打包票说没关系,可如果昭二真的不同意可怎么办?滋子心里直打鼓。
昭二听完滋子的话,没有马上说不行,也没有发火,只是疑惑地朝真一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不清楚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可也不能把这么个没地方去的孩子给放走呀。”
听昭二这么说,滋子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心想,不管过后昭二会不会发火,先把眼 前的事情安顿好再说吧。她忙着准备晚饭,昭二在客厅里和真一一起坐着怎么都觉得别扭,也起身到厨房帮滋子做饭。
今天没有工夫去超市买东西了,滋子担心她们出门的时候真一会跑掉,只好有什么就吃什么了。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诱拐?”滋子一边剥着洋葱一边冲昭二说,“你也想得太多了吧。”
“是吗?……可我还是觉得不塌实。”昭二回答。
“喂,小心点儿,别弄到外边来了。鸡蛋还得使劲儿搅一搅才行啊。”
“行了!”昭二不高兴地说,“我累了一天回来,你倒好,莫名其妙地给我找这么多事儿。”
滋子连忙说:“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求你了。过两天我一定给你做好吃的,好好补偿你。”
昭二无奈地笑了,说道:“你说吧,这鸡蛋到底要怎么搅和?”
“你放在那儿吧,把冰箱里的奶酪拿给我。”
“喂,我说,报道员也好,记者也好,会干这种事儿吗?和自己要采访的人关系太密切了也不好吧?”
“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做。”滋子老实地说,“我是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
“是啊。可是,他到底为什么非要离家出走呢?不搞清楚可不行呀!”
“他不愿意说,我觉得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滋子说。
“是吗?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吧?无非是和父母吵架之类的事情吧,还能有什么呀?”昭二很不以为然地说。
滋子可不这么认为。
“在这个年龄的孩子当中,你见过几个像他这么严肃的脸孔的?你想想,他是个父母双亡,被别人领来的孩子。怎么会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就离家出走呢?我猜他准是遇到什么大事儿了。”
滋子说完看看昭二,又问道:“你和母亲吵了架会这么做吗?”
听滋子提到母亲,昭二立刻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哦,这事儿要让母亲知道可不得了,准得闹得满城风雨的。”
“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告诉她。”滋子说。
“不过,咱们家周围可有爱打听的老大妈呀。”昭二调侃地说。
滋子笑了。“你说什么呢?学我的话是不是。快给我拿盘子来。”
晚饭准备得很丰盛,真一却吃得很少。尽管滋子一个劲儿地劝,真一只是一言不发。昭二不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冲着真一说:“饿了吧?多吃点儿,可别客气呀!”一会儿又说:“滋子可是挺会做饭的,多吃点儿吧。”真一不管他们夫妇二人如何张罗,仍然是低着头不说话。
气氛紧张的晚饭快吃完的时候,滋子开始觉得自己带真一回来是错误的。也许应该帮他找家旅馆住下才对。可是,那样又得担心他会跑掉……
“累了吧?我去给你找被褥,早点儿休息吧。明天再说明天的事。”滋子冲真一说。
“你洗个澡吧?还是洗个澡舒服。哦,我去给你找换洗的衣服。”滋子一边忙着一边叨叨着。
“就穿我的吧,你不是刚给我买了一套新的吗?”
听着滋子和昭二你一句我一句的,真一也不答腔。滋子忽然觉得自己和昭二就像是舞台上的相声演员似的,生怕冷了场。
看到真一总是这副样子,昭二忍不住发火了。
“喂,我说。”昭二冲着真一厉声说道,“你是小孩子还是小学生啊?别人这么关心你,你怎么就这么个态度呀?绷着个脸给谁看呀?”
“昭二……”
“滋子你别护着他。”昭二是真生气了,“我得教教他做人的礼貌,不能惯坏了他。”
真一抬起了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我错了,对不起。”
“这还差不多。”昭二还想说什么,只见真一抱起了他的帆布书包。
“你们还是让我走吧。”
“你有地方去吗?这么一晚两晚的凑合可不是个事儿啊。”
真一说着就要朝门口走。滋子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生气,别生气。昭二,你也真是的。是我硬把他带来的,他本来是说要去找旅馆的。”
“那就让他去好了。”
“别说这么冷酷的话。”
“冷酷?”昭二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说我冷酷?”
“不是冷酷是什么呀?”
“我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你却把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领到家里来。不仅如此,还要让我忍受他的无理,还说我冷酷?”
“你工作怎么了,工作了就很了不起是不是?我不也同样在工作吗?”
眼见滋子和昭二为了自己的事儿吵了起来,真一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绝望的表情。
“别吵了!”真一突然大喊了一声。
滋子忙回过头来看着真一。这会儿她才发觉真一的手腕早已从她的手中挣脱了。
“塚田君……”
真一转向还阴沉着脸的昭二,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们对我这么热情,而我却不领情。”
“别这么说,是我让你来的。”滋子打断真一的话。
真一摇着头说:“不,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们。”
“你打算到哪儿去?”
“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住,住宿的钱我带着呢。”
“你还是回家吧。”昭二插嘴道,“干嘛非要离家出走不可呢?”
昭二又按照自己想法继续说道:“我也干过这种事情,和父母了吵架不好意思回家对不对?”
“不……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昭二又火了,冲着真一吼道,“不回家总得有个不回家的理由吧?你说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昭二,别那么大声行不行?”滋子站在昭二身边,说道,“咱们都别生气,好不好。塚田君,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不行吗?你说出来我们也许能帮你呢。”
塚田真一又缩着头不说话了。
昭二不管不顾地说道:“瞧瞧,瞧瞧,不说话了吧。我说嘛,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昭二,你安静点儿。”
滋子的眼光始终盯着真一的脸,她知道这时候如果不能让真一相信自己的话,他就真的要走了。
真一把头偏向一边,眨了眨眼睛犹犹豫豫地说道:
“你……要写出来吗?”
“啊?”
“我离家出走和大川公园的事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是不是也要写出来呢?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写下来,这就是你的工作,你的目的,不是吗?”
滋子挺直身体说道:“和大川公园的事件没有关系的事儿我是不会写的。”
“你胡说。”
“我不胡说。”
“来采访的人都是这么说。”真一仍然不肯相信滋子。
昭二向前跨了一步,挡在滋子面前,大声说道:“滋子绝不是胡说,她说了不写就肯定不写。她跟那些记者可不一样。”
听着昭二如此强硬的口气,真一终于抬起头来,滋子刚想说什么,真一却先开口说道:
“你说得好听,真的会那么做吗?你能保证不把听到的写出来吗?而且,得保证不但自己不写,也不能把我说的情况卖给其他人。”
“喂!你说什么呢?你把滋子当成什么人了。”
昭二听着真一的话,真想挥拳头揍他几下。滋子忙把他拉住了,说:“别这样。”
“那我就告诉你们吧。”真一说话的语速变得很急促,说道,“今天,你都看见了不是吗?你知道追我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吗?你知道她为什么追我吗?”
真一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已经有好几次了。她要么在我回家的路上,要么打电话来。我恳求她不要打电话到石井家来,可她还是打来了。我躲着不见她,今天她就追到家里来了。我不想让伯父伯母知道,一直没告诉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也不能瞒着他们了。”
昭二哈哈地笑了起来:“是你的女朋友吧?是不是怀了孕来找你,要你对她负责任的?”
滋子在想,昭二怎么说这么刻薄的话呀。她刚要制止他,又一想,昭二是不是在故意逗真一说实话呀,先看看真一是什么反应吧。
塚田真一听了昭二的话,浑身一震,只见他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别这样,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昭二为了缓和气氛,又说道,“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儿?”
“那个女孩儿……”塚田真一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话从自己的身体深处掏出来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叫通口惠子。她原来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现在已经退学了。”
“通口惠子……”
滋子肯定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又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说过似的。她突然想起来了,佐和市的教师一家被杀害事件的有关报道中好像就有“通口”这个名字。
想到这儿,滋子像触电似地抖了一下,脱口问道:“是叫通口吗?是哪个通口?”
“到底是谁呀?看你紧张的。快告诉我呀。”昭二催促说。
滋子完全明白了,真一也知道滋子明白他说的是谁了。真一朝着滋子凄惨地笑了笑。
“通口惠子,就是那个杀害我父母和妹妹的罪犯通口秀幸的独生女。”
昭二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疑惑地问道:“罪犯的女儿来找你干嘛?她干嘛追着你不放?”
真一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才低声说道:“她要我去见她的父亲。”
“什么?让你去?”
“是的。就是要我去,去见她父亲,她说她父亲有话要对我说。她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
真一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就好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母亲面前告状的小孩儿,唏嘘地说道:
“那个人想见我,就是想让我知道惠子和我一样也是一个牺牲品。还想让我在给他减刑的申请书上签名。”
真一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滋子和昭二默默地听完了真一的叙述。滋子把真一又拉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真一很快止住了眼泪,但呼吸仍然很急促,就像一个落水者在阴暗的泥水里拼命挣扎之后,终于能浮出水面求救了。
“好点儿了吗?”
滋子看着真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道:“要喝点儿水吗?”
“……好吧。”
真一接过滋子递给他的水杯的时候,手还在发抖。
昭二这时不好意思地给真一道歉道:“真对不起,我刚才不该说那么刻薄的话。”
真一苦笑着摇了摇头。
滋子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真一问道:“通口惠子是不是在为他的父亲申请减刑呀?”
真一点点头。说道:“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我家附近的邻居和她家原来的公司里的职员也在帮她。”
昭二并不清楚真一家事件的详情,滋子简单地说给他听了之后,他仿佛是在给自己捋清思路似的,看着真一说道:“这么说,那个通口秀幸就住在你家附近,他曾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自己经营的一个专业洗衣厂红火的时候有十来名员工,是吗?”
真一说:“通口秀幸的公司名叫‘白秀社’,是从他父辈继承下来的,在他这一辈扩大了经营。”
昭二又插嘴道:“要说十来个人的公司,那跟我家的公司规模差不多,都是小企业。”
“是啊。不过,通口秀幸的欲望很大,他不满足于只是扩大他的‘白秀社’,而且把目光盯上了房地产。”
昭二皱起了眉头,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说不太清楚,总是泡沫经济时期的事吧。”
“那个时期多少公司和个人都在拿房地产做赌注。”
那时候流行所谓“负债经营”,通口秀幸就是在1995年的秋天贷了十亿日元以上的贷款。结果是‘白秀社’破产,通口秀幸个人的资产也成了零,公司员工也遣散了。
“当时在日本有许多这类的小企业因此而破产,真是又愚蠢又可悲。”昭二冲着沉默的真一说道,“可是,这也不能成为为他减刑的理由吧。”
滋子也接口道:“我也觉得没有理由同情他。”
其实,在通口秀幸面临破产时,如果他能合理地利用有限的资金和他那些有经验的员工还是有机会重整旗鼓的。
但是,通口秀幸没有这么做,他一心想的就是怎么搞到钱,想着怎么能把他所失去的东西一夜之间再夺回来。
“要说他去抢银行,我倒不奇怪,可他去你家干嘛?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对于昭二的问话,真一低着头,眼睛看着手里的杯子说:“老师。”
“是学校的老师,是吗?那可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啊。”
滋子看见真一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就接口说道:“据说你父亲刚继承了遗产,是吗?”
“遗产?”昭二吃惊地问。
“是的。只是一小笔钱。”
“啊!是不是罪犯听到了什么传闻呀?”
“是啊,通口肯定是有所耳闻的吧。”滋子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在看着真一,她注意到真一闭上了眼睛,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
“塚田君,你不要紧吧?”
真一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
昭二看着滋子说道:
“这么说,罪犯的家属是在帮他申请减刑吧?是不是想让真一在减刑申请书上签名才来找他的吧?这也太过分了,真让人生气。”
滋子听昭二说到这儿,接口道:“犯罪的还不光是通口一个人呢,还有他公司的两个职员和他一起干的,现在三个人都关在拘留所里。我想,减刑的请愿活动多半是他们的家属搞的吧?”
“也许吧。”真一点点头。
昭二仍然不解地问道:“就算是减刑,也得有可减刑的依据呀?他们的依据是什么呀?”
这也是滋子想知道的。她看着真一,想从他的嘴里得到答案。
“通口惠子说什么了吗?”
真一没有马上回答,只见他嘴唇动了动,结果还是摇了摇头。
“她总不至于说我们都是泡沫经济的受害者吧?”昭二越说越有气。
滋子说:“你就别瞎猜了,你又不了解情况。”
“那,现在怎么办啊?”
“先不说是石井夫妇,就说对方,也就是说通口他们的律师是什么态度呢?通口惠子来找你的事儿,律师知不知道呢?”
“肯定不会知道的。”真一小声说,“我想,他就是知道了也制止不了,她现在没有固定的住处。”
“你是说通口惠子吗?塚田君,这事儿你就没找检查官谈谈吗?”
“没有。”真一说。
“如果谈谈会怎么样呢?不过,我不太了解审判的事儿……审判还在进行吗?”
“因为对方要求精神鉴定,目前中断了。”
“精神鉴定?”昭二又生气地叫起来,“他们是喝多了还是吃错药了?纯粹是想逃避责任嘛。”
滋子劝着昭二:“别这么大喊大叫的,这很正常,这是被告人的权力。”
“那么,被杀害的人怎么办。”昭二仍不服气地说。
昭二嗵地站起来,拍着真一的肩膀说:
“你的事儿我现在都清楚了,刚才那么说你,真对不起啊。我理解你不回家的理由了。”昭二笑着对真一说,“你就放心吧,从今天起你就藏在我们家吧,我和滋子都是你的同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