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电视台还播放了古川鞠子微笑的照片,以及日高千秋穿着校服非常认真的照片,在不断变换的画面中,有时竟有纲川和鞠子的照片同时出现的瞬间,也有和高井和明、栗桥浩美同时出现的瞬间。
手机响的时候,真一还是和有马义男在一起,水野久美也在他的旁边,坐在电视前,紧紧地靠着真一,抓住他的胳膊。
“谁呀?”
真一刚接电话,久美就问了一句。义男还在看电视。
“喂,喂!”
没有人回答。他看了看久美,可能打错了吧——他刚想说这句话,就听见有人说话了。
“是塚田君吗?”
真一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人踢了一脚,受了重创的心脏好像抗议似地开始剧烈地跳动。
“是塚田君吧,能听得见吗?”
是纲川浩一。
“谁打的电话?”久美又问了一遍,她像是被真一的脸色吓住了一样,离开了他。
“谁打来的电话?”
真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机,然后又慢慢地放到了耳边。
“喂,喂!”
没有错,他不会听错的。
义男也惊讶地看着这边。久美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又像是不能离开真一似的,又抓住了他的胳膊。
真一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胳膊,往后稍退了一步,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能听得见,我是塚田,你是纲川?”久美的两只手都放在脸上,她不由得往后退了退。在这一瞬间,她觉得真一简直就是那个叫纲川浩一的人,就好像是他会变魔法变成了真一出现在这里,而且非常讨厌他根本就不愿意碰他一样。
义男也坐不住了,他来到真一的旁边。他盯着真一,摸索着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是的,我是纲川。”纲川回答,他的口气十分平静。他又回到了那种真一虽然不愿意听,但也已经听惯了的豁达的语气。
“你现在在哪里?”
纲川发出一阵笑声:“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你不是在看电视吗?我在HBS,我已经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出不去了。”
“电视上说是你自己藏起来的。”
“看上去是这样的。”
“想出来就出来呗,把门打开,太简单了。”
“我也想这么做,但现在还待在这里。”
“不管过多长时间,反正你已经跑不了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的话里好像充满了自信,真一反而犹豫了。
“警察不是已经把你包围了吗?”
“客观上讲是这样的,但也仅此而已吧。”
“你是说还有别的?”
“我只是说人心是抓不住也关不住的。”
纲川笑了,事实上,他很高兴。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这么高兴。
“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事情的,估计在被送到监狱前,我可能不能再和外面通电话了。”
他似乎还很有理,也不服输。这个家伙在直播节目中,在全国观众面前,让滋子剥了他的画皮。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把这个失误给找回来,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不知死到临头的家伙。
尽管这样,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不安分呢?
“我将继续写书,”纲川说,“我还要继续创作,创作出能唤醒大众的作品,我要为一定会看我书的年轻人写书,这是谁也挡不住的。而且我的话将会帮助人们了解心底的阴暗面,为他们照亮人生之路。”
这一次干得不错。纲川稍微有一点后悔,他说:“但是,高井由美子的自杀不太好,这是我的失策。从那以后,形势发生了变化,我承认这一点,我应该更为谨慎一点的。可是,我已经开始讨厌她了,不能被感情所左右,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他简直就像一位在一场重要的战斗中打了败仗的指挥官回答记者关于失败原因时的口气。“是的,我今天是输了,但是明天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你在说什么,”真一大叫起来,“杀了这么多的人,你会被判死刑的,什么教训不教训的,这些东西,对你已经不再需要了。”
“需要,即使我会被判死刑,在确定刑期前还有十年时间?十五年?不,可能会花上二十年的时间,然后到执行前还有一定的时间,我可以做很多事情。”
真一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义男也把脸贴在真一的旁边,耳朵靠着手机,久美在不停地颤抖。
“审判一定也很愉快吧。”纲川继续说,“大家都想听我讲,听我讲只有我才知道的内容。为了查清案件的全部真相,他们还需要我的帮助。记者们会争先恐后地来见我,犯罪心理学家也会对我进行分析,然后把我所做过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也许会出几本书。当然我也要写书的,但还得让想写书的人去写,所以我可能会接受诸多采访,回答许多的提问,说和别人不同的话,给他想要的答案。这样写出来的书和我自己写的书,一定会有许多不同之处的,他们会成为人们的笑料。愚蠢的民众不可能理解我并对我进行分析的,他们只是承认我的存在。”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是纲川浩一,”他回答,“一个任何人都不忘记的名字。”
真一闭上了眼睛,他想挂断这样的电话……
“还有通口惠。”纲川说。
“你说什么?”
“HBS旁边的停车场,她正坐在我的车里等着,原来我是想等节目结束之后,边吃饭边听她讲。”
“听她讲——”
“你还记得我们在大川公园见面的事情吗?她请我为通口秀幸的事情写本书,我接受了她的请求。从那之后,我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也就是最近吧,你发现她还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吗?因为已经和我约好了写书的事情,她的心情平静多了。”
真一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直在往下流,像是要从腰部流出去似的,就连呼吸,氧气也到不了肺部,更到不了心脏。
“本来我想把车停在电视台的停车场里,但我的周围都是警察,因为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就把车停在了外面,她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等着欢迎我。大概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吧。她说在我回来之前,她要在车里睡一觉。”
“她不会再接近你了。”纲川说,“如果见面谈一谈的话,这还是最后一个机会。从今往后,不管你怎么跟她联系,她也不会理你了。”
“我为什么……”
“你最好还是见见她,听她讲一讲。如果你不这么做,说明你还没有醒悟过来。我要写关于通口秀幸的书,我会充分采纳他的女儿通口惠的主张。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去采访你的,你所做的事情可能是个失误,但却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误。你对家人的死是有责任的。我就要这样写,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只要有事实就足够了。”
水野久美碰了碰真一的胳膊,真一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抓住。
“对你搞突然袭击是不太公平,但我只是想在你陷入被动之前,通知你一下。”纲川把停车场的位置告诉了真一,“我的车又换了,但那也不是个太大的停车场,你一辆一辆地找,很快就会找到通口惠的。要不,你求求她如何?你跟她说,请你不要让纲川君写书了。没有人会看见,不丢人的。”
他在笑。
“我只想说这些,再见。”
就在这时,有马义男从一动不动的真一手里拿过了电话。
“你还在那里呀?”
老人用强有力的声音说。
“你?”
“我是有马义男,古川鞠子的爷爷。”
“噢……你和塚田君已经是朋友了。”
义男没有理睬纲川。他紧紧地抓着电话,不再颤抖,不再害怕,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地开始说:
“我不想和你说任何话,但我有想说的话。你听好了。”
纲川没有说话。
“你过去说了很多话,刚才也说了很多,你说了很多似乎是很了不起,其实都是在装腔作势,但是,你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是吗?”纲川非常冷静地回答,“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有马先生。”
有马义男回答:“你不是人,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杀人犯。”
真一甚至都看不出他的愤怒,这块一直压在心里的大石头,这个一直让他痛苦的谜团终于解开了。真一甚至感觉到了老人的快乐。
“你认为人只要有意思、高兴、能被世人称道、生活得很富裕,这才不错。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也很好。错了,完全错了。你是欺骗了很多人,但最后谎言还是被揭穿了,谎言一定会被揭穿的。真的,纲川。不管人走得有多远,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的,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真一听着,认真地听着,义男的每一句话。
“你刚才两次说到了大众这个词,愚蠢的大众,帮助大众。你所谓的大众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你出生之前,我们为国家参加了多次战争,但就是在那种时候,也没有人用大众这个词。我们都是日本的国民,在战死、烧死或饿死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个一个的人。所以很痛苦也很恐怖。你很轻松地使用大众和年轻人这样的词,这些都是幻想,都是你头脑里的幻想。大概你头脑里大众这个词也是借用了别人说过的话吧,这是你最擅长的伎俩,你确实太会模仿了。”
纲川大叫:“前烟滋子在撒谎!我不是模仿犯……”
义男大喝一声。
“被你残忍地杀害的人都是在你所说的大众中不可替换的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出色的人,你把他们杀了,受伤难过的人也是这样的。大家都是一个一个的人,你自己也一样。不管你有多么伟大的理由,你也不过是一个人。不管你有多坏,在你长大成人前,你也只是个什么也得不到的人。在每一个日本人的眼里,你自己就是这个形象。时刻关注着你的人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老实的大众的替代品。”
义男重新拿了拿手机,他的声音更有力了,就像是眼前就有一扇通往纲川浩一所藏的资料室的门,他正在向里面喊话。他坚定地继续往下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谁也不会忘记你的名字?是这么说的吧?你错了,大家都会忘掉的,大家也会忘掉你所做的一切,大家会忘记你的下贱胆小与谎言。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忘掉不需要的东西而继续生活下去,我们要忘记过去面向未来。就像是战争,过去了,大家就都忘记了。但是,你不会忘记,大家能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但你却做不到。为什么大家都会把我忘了,就好像我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因为你想不明白才会苦恼。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就会苦恼。这就是你正在承受的最大的惩罚。”
纲川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真一听不清楚。
“你不要再瞧不起大众,也不要再瞧不起这个社会了,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从小没有大人告诉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吧,所以你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你这个没有人性的杀人犯!我的话说完了。”
说完,义男就把手机递给了真一,真一接过电话,用手指使劲一按,电话被挂断了。
“你要去吗?”
“我得去一趟。”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夹雪。真一站在门口,穿好了外套。
“伞,拿把伞。”义男递给他一把伞,“还有钱,带点钱。”
“不要紧的,我带了车费。”
“但这种天气不好说,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带着吧。”义男拍着身体找钱包,他突然转身回到客厅到处翻。最后他拿来了两张已经皱巴的零钱,一张一万元,一张五千元。
水野久美向真一点点头,真一从义男的手中接过钱。
“那就算我先借你的吧。”
真一抬头看了看天空,把伞撑开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马上就回来吗?”久美问。
“嗯。”
久美点点头,像个勇敢的孩子似地笑了:“那好吧,我等着你。”
“好的。”
纲川说的那个停车场藏在赤坂街道的一个角落里,确实很小,是个投币式的停车场。
透过仍在不停下着的雨水,真一能看见HBS电视台的大楼,它就像是压在自己的头顶上,所有的窗户里都亮着灯,探照灯把天空都照亮了。
没有太费事,真一就发现了纲川的车。虽然停车场的灯光很暗,但真一还是找到了坐在汽车后排座位上的通口惠。她蜷曲着身子,盖着毯子正在睡觉。
真一敲了敲车窗,敲了好几下。她的头终于动了,脸也转向了这边。真一打着伞,弯着腰站在车窗边。通口惠看了好几次,摇摇头,又看了看周围。她第一次看了看车里仪表盘上的时间,快到午夜零时了。
真一仍不停地敲着,通口惠可能是有点紧张,她终于把车窗摇了下来。
“什么事?”她像是刚刚睡醒,声音有点沙哑,“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纲川不会来了。”真一说。
“啊?”
“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但他肯定不会再来了,过一会儿,你可以听听收音机。”
“怎么回事?”
真一把伞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好在这只是一场冰冷的雨,很安静,也没有风。即使不用大声,他想说的话也很说得很清楚。
“我不允许你做那种事。”
通口惠用阴险的眼光抬头看着真一。
“而且你要明白自己也是个牺牲品。”
“你刚才说什么?”
“只是我帮不了你,就像我帮不了你的父亲一样,我做不到。所以,你才会去找能帮你的其他人。”
通口惠用手揉了揉眼睛,她的表情像是在做梦。
“但你要小心,”真一继续说,“这个社会上到处都有坏人,有很多人想欺骗并利用像你我这样遇到痛苦束手无策的人。”
雨还在继续下着,雨水都变成了银白色。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会这么做的,你应该去找这样的人,找这种能真正帮助你的人。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通口惠一动不动地盯着真一:“纲川君呢?”
“那家伙不会再来了,他不会帮助你的,本来他也没有打算帮你,只是利用你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我……”
“你去找一个能真正听你说的人,找一个能帮你真正面对你父亲所做的事情的人。如果你要找的话,一定会找到的。”
“然后我要说,我要对他说,说真的是因为你的不好。”
“可以,随便你怎么说,那只是你的看法。”
“也许我会撒谎的,你也不在意吗?”
“不在意。”
真一微微一笑,那是不可能的。他又把伞换了只手,这是有马义男借给他的伞。
“如果撒了谎你能心安理得的话,那就随你的便,我无所谓。自己做过的事情,我自己最清楚。而且……”
“而且?”
“只要是真的,无论到什么时候,它都会是真的。所以,我无所谓,我要考虑的是自己以后的人生。”
通口惠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真一从没有见过的表情。
“用不了多长时间,警察一定会来搜查纲川的汽车的。”
“警察?”
“乱糟糟的,你会喜欢吗?赶快去别的地方吧,你有去处吗?”
“我妈妈那里。”
“那你赶快去吧,你有钱吗?如果很远的话,你是要坐电车的。”
通口惠没有回答,真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皱巴巴的零钱。
“这个,也不是我的钱,这是有马先生借给我的钱。”
通口惠的嗓门变大了:“你是说我以后要还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认为你最好还是要知道这钱是谁借给你的?”
“这可是借给你的钱,我要是拿了,不太好吧。”
“没关系,有马先生要是知道我这么做的话,他会把钱借给你的,所以,我借给你了,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通口惠接过了钱。
“赶快回家吧。”
真一说完就转身离开停车场,向车站走去。他没有回头,但他还是看见了通口惠,昏暗里的通口惠,眼睛里有一种新的感觉在燃烧。以前,他见过她好多次,恐惧,愤怒,逃避,责备和讨好。这些都像噩梦一般,他已经记不住通口惠的五官长相、声音和姿态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他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每次见到她,她都会有一个新的伤口。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即使是越走越远,即使是坐上了电车,即使在雨雪交加的夜晚走夜路,真一都能看见通口惠的脸。
终于,他可以和过去说再见了。
凌晨四点二十六分,纲川浩一自己打开资料室的门,向门外的警察投降,离他与前烟滋子的对质,已经过去了七个半小时。
纲川被逮捕后,什么也不说,一副死不开口的样子。
但是,“山庄”就是最好的证据。经过搜查,搜查本部发现了许多物证,包括被害人的遗物,头发,衣服的纤维和指纹。
然后就开始寻找遗体,山庄这么大的院子里到底埋了多少尸体呢?
山庄的秘密慢慢地全被揭开了,警察找到了已经变成白骨的遗体,但还要花时间进行确认。搜查本部对外宣布,现在还无法推断案件的规模以及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被害的人是谁。
在早期进行确认的尸体中还有纲川浩一亲生母亲天谷圣美的遗体,她的手脚都被砍断了埋在院子的东北角。这个洞比其他埋尸体的洞要浅得多,所以才能最早发现。
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是纲川浩一第一次杀人。当天谷圣美搬到山庄开始一个人生活时,纲川就杀了她并把尸体埋了起来。事实上,已经和天谷家断绝关系的圣美只有纲川一个亲人了。如果他把母亲杀了并保持沉默的话,就不会再有人关心她的安危了。
那纲川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呢?是想把她的房子和钱都变成自己的吗?还是有其他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