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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号基地之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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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菲利克斯被一种声音惊醒,醒来后那声音反而消失了。但菲利克斯知道那声音不是来自梦中,它确实存在,像远方的地震和洪水,像世界毁灭前某种力量的低沉的合唱。这种感觉他只有过一次,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躺在中东的发着余温的沙漠上,伊拉克的坦克群正在黑夜中逼近......

克罗德上校也醒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便冲出了野战帐篷。他们发现,整个防线骚动起来,军官们大声喊着来回奔跑,每一挺机枪后面,射手都严阵以待。这时,菲利克斯再次听到了从2号基地方向传来的那种声音,他举起夜视望远镜观察那边,在那黑白底片一样的图象正中,在基地和荒原地平线的交接处,他看到了一条蠕动的白线。放下望远镜后,眼前一片漆黑,但那声音更大了,不用特别注意就清晰可闻。这时,他身后啪地一声,周围骤然亮起,所有人和物的影子在急剧移动,一颗照明弹升上了夜空;与此同时,在防线的不同位置,更多的照明弹蜂拥着窜上夜空,低低的云层散射着照明弹的光芒,使整个天空看上去绿荧荧一片。菲利克斯再次举起望远镜,就在这发着绿光的阴森的天空下,他看到了远方的敌人。

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那是一大群马,至少有上千匹。那些马背上没有骑手,它们象潮水般冲过来,密密地覆盖了荒原。只能看到马群的前锋,后面的一切都被马群激起的遮天的尘埃遮蔽了,那尘埃在照明弹下也像云层一样发出绿荧荧的光。菲利克斯这时仿佛站在一个远古的战场上,感到了那种最原始的战争力量的雄伟和它所带来的恐惧。马群更近了,从望远镜中已经能分辩出其中的个体。这时他清楚地看到,每一匹马都长着一个硕大的人头,那些人头都留着长长的头发,在急进中像一面面黑色的旗帜那样飘动着。那些马身上的人头五官清晰,它们张开大嘴吼叫着,双眼发出凶猛的光,在发着绿光的天空下,显得狰狞可怕。只有亲眼看到才能真正体会,把一个人头放大许多倍并安放在马身上,其视觉效果是何等的恐怖。

这时,菲利克斯听到了一挺机枪的连射声,从那尖细的声音中他听出了那是一挺轻机枪,而现在,目标还没有进入重机枪的射程,显然射手是在恐惧中本能地扣动了扳机。接着,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防线上的机枪一挺接着一挺开火了,如暴雨般密集的狂躁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防线在荒原上显形了,它是一条由无数急闪的光点构成的横贯荒原的孤形曲线。在马群与防线之间的宽阔地带上,出现了两条弹着带,上面尘土飞溅,如同暴雨初次落到灰地上。菲利克斯和克罗德都注意到,两条弹着带只达到机枪最远射程的一半多一点,这可能是由于这种空心子弹与普通子弹的结构不同造成的。克罗德首先清醒过来,开始沿防线阻止轻机枪的射击。在防线的各处,轻机枪的射击渐渐被制止了,轻机枪枪口火苗状的火焰消失了,只剩下M2重机枪十字状的喷火,弹着带也只剩下远方的一条。

马人的前锋已经冲进了弹着带,许多的马人像遇到绊索一样倒地,由于速度很快,倒地的马人身体都在向前翻滚着,难以分辨出哪些马人是中弹倒地的,哪些是被绊倒的。后续的马人群不断向前冲,使得马人的阵线不断地滚动着前进。

更多的照明弹升上了夜空,在一片剌眼的亮光中,菲利克斯和克罗德都看到,组合体的阵线中除马人外又出现了另一种个体,那是狮人组合体。那长在狮身上的人头比马人的更大,人头上的乱发愤怒地直立着,如同狮子的鬃毛。由于狮人的高度比马人低许多,所他们中弹的比例也低,马人中弹较多,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使得狮人群在阵线中凸现出来。

整个组合体的阵线,如同一长根迎着狂风的树枝,不断地有树叶被吹下去。随着阵线向前的推进,机枪的火力越来显示出威力,中弹的组合体越来越多,但后面的组合体仍踏着前面同类或异类的尸体坚定地前进。菲利克斯和克罗德觉得,他们在看着一面卷着的巨大地毯向着他们展开来,他们不知道这死亡之毯什么时候能展到头。这时,在震耳的射击声中,人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就是从组合体阵线中传来的马的嘶鸣声和狮子的吼声。这声音开始隐隐约约,不时被射击的巨响盖住,但随着组合体群距离的接近,它越来越响,让防线上的人们心惊胆战。

当组合体群的前锋接近轻机枪的射程时,防线中的轻机枪重新响了起来,这尖细的射击声同重机枪粗犷的巨响混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响彻天地的死亡大合唱。轻机枪加入后的效果马上显现出来,马人和狮人成排倒下,组合体阵线推进的速度明显减慢了,它们仿佛顶着一阵突然加强的狂风在艰难地前进,每前进一步都以无数组合体的死亡为代价。菲利克斯从望远镜中看到,一个奔跑在最前面的马人的头部被一串子弹击中,那串水银子弹把它的后半个脑袋全部炸飞了,当这个马人倒地后,那飞散的血肉像泥巴一样落到它身上。整个组合体群中都纷飞着这样的细碎的血肉,其间还夹杂着整条的被那种可怕的子弹切下的肢体......

终于,在这扑面而来的弹雨中,组合体的阵线停滞了,当又一排马人和狮人倒下后,菲利克斯和克罗德看到,这张死亡之毯已卷到了头,后面只剩下了一排稀疏的马人和狮人,其中还有一些人和其它动物的基因组合体。这些组合体开始漫无目标地奔跑着,它们瞪着惊恐的眼睛扫视着这尸横遍野的战场,似乎很茫然。最后,它们几乎同时转身向着基地方向逃去。呼啸的弹雨追着它们,远去的组合体的数量在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一个马人在大片尸体间四处奔跑,这是一个强壮而敏捷的组合体,在弹雨中跳着优美的死亡之舞。有几挺打出曳光弹的机枪追踪着它,那几条明亮的弹流如鞭子一样抽打在它的前后左右,在地上激起了一串串高高的土柱,并从那些躺在地上的已死去的躯体中抽打出横飞的血肉。那个马人仍然在敏捷地迈着步子,就像在几根绊索之间跳跃一样。很快,弹流切断了它的一条腿,当它试图用剩下的三条腿站直时,又一条发光的弹流似乎无意中扫过了它那硕大的人的头颅,那头颅立刻碎了,那个马的躯体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后,隐没于那一片尸体之中。

枪声停了,整个战场沉寂下来,士兵们都无力地瘫倒在机枪后面,冷汗湿透了他们的迷彩服,他们目光呆滞,一时无法从刚才的恶梦中摆脱出来。前面的战场上,漂浮着一层正在散去的尘土,散射着照明弹的光,把整个战场罩在一层绿色的光晕中,那一大片组合体的尸体在这光晕中模模糊糊,而地上的血呈一片片黑色,使这一片荒原像一大块迷彩布。当防线上人们耳朵中的嗡嗡声平息下来后,他们听到了受伤的组合体那怪异的惨叫声回荡在战场上空,这声音使许多士兵捂住了耳朵。

菲利克斯对正在擦额头的克罗德上校说:"告诉部队不要松懈,我大概统计了一下,只消灭了五千左右,还不到一半。"克罗德突然呆住了,用手指着前方问:"那是什么?!"菲利克斯向前看了看,除了一层绿荧荧的浮尘外什么也没有看到,便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克罗德。

"地上!"克罗德喊。

菲利克斯仔细地看前方浮尘下的地面,发现在那些组合体的尸体中间,似乎有种液体般的东西在流动,那东西像闪光的水银般从尸体间的缝隙中漫过来。菲利克斯举起望远镜细看,望远镜立刻从他的手中掉到地上,他惊恐地后退一步,被脚下的弹壳滑倒了,他挣扎着从那哗哗作响的弹壳堆中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

"射击!全线射击!蛇人!蛇人!!"克罗德和旁边那个重机枪射手呆呆地看着菲利克斯,用了几秒钟才明白了他的话的含义。重机枪开始射击,但这挺M2只打了几发就卡壳了,显然枪管已经过热,两名士兵开始手忙脚乱地换枪管。防线上其它的机枪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来,显然射手们大都不太明白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射击恢复得有些慢。

这时,蛇人的前锋已通过了最前面的尸体堆,完全暴露在沙地上。防线前面的荒原立刻被密密麻麻的蠕动的黑色曲线覆盖了,仿佛整个地面都在蠕动。

防线上的士兵这时才明白过来,射击声骤然密集起来,蛇人阵线立刻淹没于一片弹雨激起的尘土和血肉之中。许多中弹的蛇人翻滚着,它们那粗大的蟒身露出了雪白的腹部。但由于蛇人群紧贴地面前进,机枪火力对它们的杀伤力远不如对马人和狮人大。蛇人的阵线在迅速逼近。

防线上士兵们的神经开始崩溃,克罗德看到刚才换枪管的那两个士兵首先扔下机枪向后跑去,紧接着,整个防线就像洪水前溃决的堤坝一样垮掉了,所有的人都丢下了武器,没命地向后逃窜。克罗德大声制止,并掏出手枪朝天放了两枪,但连他自己都没听到枪声。这时克罗德才直正体会到了李奇微在朝鲜战争回忆录中的名言:阻止一支溃败的军队,就如同阻止一次雪崩一样。淹没他的枪声的声音来自前方,那是无数尖细的怪叫的和声,好像有几万只利爪在同时划玻璃,那声音是正在逼近的蛇人群发出的。克罗德呆立着,看着前面那死亡的黑潮。"快,退到第二道防线!"菲利克斯抓住他喊,这时他才醒悟过来,同菲利克斯一起混入溃逃的人群向后跑去。

蛇人群的爬行速度快得惊人,它们紧咬着后退的士兵们,当从第一道防线退下来的最后一个人进入第二道防线后,蛇人距这里不到50米了。在照明弹的光芒下,那蠕动的蛇群一眼望不到头,而那蛇身上一个个人头,好像是浮在这波动的黑色洪水之上。

第二道防线的机枪一起吼叫起来,但同在第一道防线一样,阻止不了蛇人群的推进。

"火焰喷射器!"菲利克斯大喊。

300条火龙从防线上腾起,扑向蛇人群,立刻把那里变成了一片火海。无数巨蟒的躯体在烈火下疯狂地扭动,仿佛是一片在火海下沸腾的液体。恐惧使火焰喷射器的射手们不间断地喷射着,直到把所有的燃料罐用光,使那条火带向后延伸了许多,并且燃烧得更加凶猛。这时,克罗德打心眼里佩服菲利克斯的远见,蛇人们对火的恐惧立刻显示出来:火带后面的蛇人群惊恐地后退,而再往后的蛇人群由于不明情况,仍在向前涌来,于是便在距火带不远处堆起了高高的一堆。所有的轻重机枪抓住时机,对准那道蛇堆疯狂地射击着。这时,战场除了上千挺机枪射击的巨响,火焰在风中的呼啸声,被火焰吞没的蛇人们的尖叫声外,还有一阵奇怪的滋滋声,那是密集的子弹钻进蛇人堆中发出的声音。那道2米多高的由蛇人堆成的山脊变得血肉模糊,表面上飞溅着细碎的肉块和血浆,被切断的巨蟒的身体不时从中竖立起来,然后又软绵绵地倒下。

射击一直持续着,蛇人堆的蠕动渐渐平息下来,其中的蛇体变得支离破碎,飞溅的血花和残肉变得越来越密。菲利克斯觉得,整个蛇人堆如同一大团放在大地的案板上正在被越剁越碎的肉馅!当射击声最后平息时,蛇人堆已经变成一堆破碎的烂肉了。

大火烧了很长时间,空气中充满了焦肉味,防线上很多人呕吐起来。

部队在凌晨2点开始进入2号基地。82空降师的一条长长的散兵线慢慢地越过了整个战场,士兵们淌着血和沙土混成的泥浆前进,搜索着还活着的组合体并击毙它们,战场上响着零星的枪声。

在他们从第二道防线出发时,士兵们首先经过那片已烧焦的蛇人群,然后又经过了那条长长的已一动不动的蛇人堆,这时,有一条遍体鳞伤的蛇人突然从那堆烂肉中窜了出来,,用它那巨蟒的身体死死地缠住了一名士兵,并把它那沾满血污的人头和士兵脸对脸地紧靠着,怪笑起来。当其他人用剌刀和匕首杀死蛇人并把那名士兵弄出来后,他已经惊吓而死了。

就在散兵线已到达基地时,菲利克斯和克罗德乘坐直升机飞到基地上空盘旋。在照明弹剌眼的光芒下,下面的基地似乎失去了立体感。

克罗德上校说:"战果已经统计出来了,共消灭了10082名组合体。"菲利克斯长出了一口气:"基地中剩下的一千多个组合体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了,它们属于战斗力较弱的那种,其中的500个是不可能离开水的鱼人组合体。"当他们的直升机降落到培育鱼人组合体的那几个大水池边时,进入基地的士兵已到了那里。直升机上的探照灯照在水池中央,菲利克斯和克罗德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水下游动的鱼人,它们上半部是人的身体,下半部长着一条巨大的鱼尾。不时有一个鱼人的人头伸出水面,惊恐地四下看看,然后又潜入水中,那鱼尾接着露出水面,在探照灯中白光一闪。菲利克斯对旁边的一名上尉点点头,那名上尉指挥两个士兵打开了一个黄色的金属桶,小心地把里面的氰化物倒入池中......

清剿活动已在基地中展开,那些大建筑物中都传出了枪声。

同一个班的士兵一起,菲利克斯和克罗德进入了一幢成长区的大建筑。里面黑暗而宽阔,手电的光都照不到头。现在这里似乎空无一物,只有他们的脚步发出空洞的回声。

当手电光照到墙壁时,有人惊叫起来,他们看到,在那高大的墙壁上涂抹着巨大的壁画,那些画线条简洁粗犷,很像原始人画在山洞中的岩画,也很有些毕加索的风格。画面上有高山、大河、森林和草原,继续向前走,画面上又出现了城市的高楼群。站在这组合体表达对外部世界的向往的壁画前,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宗教般的敬畏,他们呆呆地看着,忘记了一切。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有些噼啪掉在地上,但大部分都准确地落在士兵的身上。手电光中,他们发现那是从天花板上掉下了一群壁虎人。这些长着人头的壁虎刚才就爬在建筑物高高的顶部,墙上的这些壁画可能就是它们的作品。士兵们中响起了一阵惊叫声,接着是一阵纷乱的射击声。这些壁虎人最大的武器就是它们带给人的恐惧,它们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士兵们最后都努力摆脱了它们,然后用步枪朝它们射击,甚至用剌刀挑它们。在几分钟内,所有的壁虎人就被全部杀死了。

看着那一堆可怖的尸体,士兵们要么吓得缩成一团,要么瘫在地上起不来。有一个被剌刀划开肚子的壁虎人正好躺在菲利克斯的脚边,那个人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血从嘴里流出来。虽然那个组合体中有他一半以上的基因,但长得同他并不相像。尽管如此,菲利克斯还是从那张脸上看到自己年轻时代的影子,他本能地四下看了看,发现被恐惧攫住的克罗德上校和士兵们都没有再细看这些尸体。

过了几分钟,士兵们陆续站起来,平端着枪,相互间靠得紧紧的,继续搜索着大厅。他们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当他们正要从建筑物的另一个门走出去时,菲利克斯听到克罗德惊叫一声。他猛地转身,看到了克罗德身边有一个体型很大的螃蟹人。在那半米高一米多宽的蟹身上长着一个人头,初一看好像是一个人坐在一辆小型机械车中。它的一支有力的大钳夹住了克罗德的一支脚,并把他拉倒在地,另一支大钳伸向克罗德的颈部,上校本能地伸手去阻挡那支钳,结果手被钳住。菲利克斯掏出手枪,一枪便打穿了蟹身上的那个人头,血污溅了克罗德一脸。菲利克斯把剩下的子弹全部打在蟹身上,那些从那支伯莱达手枪射出的9毫米子弹,在蟹身上的几丁质硬板上只留下几个小孔,那两只大钳仍死死地卡住克罗德的手和脚。两个士兵把两梭子冲锋枪子弹胡乱地打在蟹身上,子弹像是击破一个三合板箱一样把蟹壳掀起一大块,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蟹肉。克罗德惨叫着滚到一边,菲利克斯以为他从蟹钳中挣脱出来了,但在手电光中他发现,上校的一支手和一支脚都已被齐齐地钳了下来。

天亮时,2号基地的清剿工作已全部完成。站在大水池边,菲利克斯看到,在黎明惨白的天光下,水面上浮满了鱼人的尸体,士兵正用铁钩子把那些人身鱼尾的躯体钩起来,装入黑色的尸袋中。

两个士兵用担架抬着他们的师长走了过来,上校的断手和断脚上缠着大团的纱布,血从中渗了出来。由于过量使用止痛吗啡,他看上去神情恍惚。

菲利克斯握着克罗德唯一的一支手说:"上校,这是一次成功的行动,我将向国防部申请,给予你们最高的奖赏。"上校醉酒一样怪笑着说:"完了,将军,我的师完了。""上校,怎么能这样说呢?整个行动中只有一名士兵阵亡,受伤的也不多""不,将军,82空降师已全军覆没。"克罗德说,用那支断臂向菲利克斯敬了个礼。

看着远去的担架,菲利克斯的心沉了下来,他知道克罗德说得对,在未来的日子里,参加过这次行动的所有士兵都需要接受长期的精神治疗,他们再也不适合在军队呆了,这只精锐部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可能只有其番号还存在,它要真正恢复,需要等到3号基地中那些孩子们长到适合参军的年龄。

在清理战场完成后,菲利克斯得知有极少数组合体漏网了,他预感到后面的事情将有些麻烦,但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可怕。

漏网组合体的第一个案例就是奥拉博士女儿的死。那显然是一个很聪明的蛇人,它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黛丽丝的电话号码,并到高速公路边的电话亭去给她打了电话,约她来那里。它显然没有想加害于她,只是认为做为奥拉的女儿,黛丽丝一定比别人更能接受它。同时因为她是记者,可以更方便地把蛇人告诉她的事公布于众。但它不知道,黛丽丝从未被允许接近过父亲的工作,以前更没有见过任何组合体。于是,那天,在那个处于旷野的电话亭旁,黛丽丝第一眼看到那个蛇人,就被吓死了。这个蛇人是如何漏网的,有多种猜测:它可能是在那晚的混战中,穿过防线的逢隙逃到了山上,或是穿过国民警卫队稀疏的防线逃走的。

现在,奥拉和菲利克斯站在这个小镇里,看着那个黑色的尸袋被搬上直升机。

"博士,是你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菲利克斯说。

奥拉的双眼茫然地看着无限远处,喃喃地说:"我常常把各种小动物的组合体做为礼物送给她,像长着翅膀的小白鼠、长着兔耳的小猫等等,她都是很喜欢的,我以为她并不害怕组合体。"

"博士,在您的眼里,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一串长长的DNA链,没有太大的不同,就像在爱因斯坦眼里,世界只是由光和弯曲的空间组成的一样。但在普通人眼里不是这样,在我们眼里,长着翅膀的小白鼠和长着人头的蛇是有很大区别的!"

奥拉沉默了,在直升机螺旋浆激起的尘土中,他的双眼一眨不眨。

"蛇人是怎么会知道黛丽丝的电话号码?"菲利克斯突然问。

"它们是我创造的,我有权告诉它们我想告诉的。"

"您没有权利!那些组合体属于美国!还记得在波士顿那幢海边别墅中您对我说过的话吗?您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首先违背诺言的是美国政府,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们根本不打算遵守百慕大协议。如果可能,你们会把创世工程的技术秘密保守到底的。"

菲利克斯冷笑了一下:"博士,主要原因可能不在于此吧。你那个物种大同世界的理想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为了它您可以背叛国家。"

"是国家背叛了自己的理想!我原以为,一个产生了林肯的杰佛逊这样的人的国家,对物种平等的思想至少是能够容忍的,可一号基地的那场大火和这二号基地的这场大屠杀告诉我我错了。其实,当我看到有些南部城市的市政厅上还飘着南部联邦的旗帜时,我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可不同理想的合作双方完全能一起干出伟大的事业,比如在人类的航天历史上,科学家们和军方合作,前者是为了探索宇宙,后者是为了获得更有威力的武器,无论在美国和苏联,这两群人之间的矛盾常常出现,但他们的合作还是使人类飞出了地球,开创了航天时代……"

奥拉深深叹了口气:"是的,我们本来可以干成伟大的事业的,航程开始时我们都知道它是很凶险的,但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真正使整个创世计划成为一个爆炸性新闻的,是那些漏网的蜥蜴人组合体。它们是人和变色龙的组合体,其身体可以迅速变幻色彩,与周围的环境溶为一体,使人即使在光天华日之下也极难发现。这就使得它们在那天晚上轻而易举地穿过国民警卫队的防线,并且到达了最近的高速公路。它们从高速公路上的加油站爬上卡车,它们的身体立刻同车箱溶为一体,仿佛是上面的一个凸起。它们就以这种方式沿高速公路旅行,进行入了沿途的几个大城市。其中的几个组合体居然走了两千多公路,到达纽约。那天,整个纽约市都处于一片恐慌之中,人们看到,在高大的自由女神像上,有好几条人首晰蜴,它们有的爬在她的头顶上,有的挂在她高举的火炬上。这时它们的身体没有随环境变色,而是变成了醒目的黑色。

两天后的深夜,菲利克斯穿着便装,独自开着一辆小货车,从3号基地向奥拉博士家的方向驶去。在小货车的车箱中,有一个蜘蛛人。它那长着八条腿的球形的身体有1米多直径,球体上靠前的部分长着一个人头。

菲利克斯从驾驶座上对蜘蛛人说:"是我把你从那场大屠杀中救出来的,更重要的是,我们有血缘关系,我们应该互相为对方尽自己的责任。"说这话时菲利克斯厌恶得想吐,但为了达到目的,他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你明白吗?"他问蜘蛛人。

"我只有一件不明白的事,"蜘蛛人用沙哑的嗓音问,"你为什么要杀奥拉?在2号基地,我看到你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人类的事你不懂!"菲利克斯说,"这和个人感情没有关系,他是唯一一名知道创世工程全部内幕的军外人士,如果这内幕全部公之于众,军队将面临着一场灾难,甚至可能在整个国家引发一场动乱。而奥拉具有强烈的反军队和反政府倾向,他参加创世工程有自己疯狂的目的,他一定会把这16年来发生的一切向新闻媒体全盘托出的!他是一个世界闻名的科学家,让他沉默的唯一办法就是干掉他。""可是,你们有那么多可怕的武器,那天晚上我都看到了,为什么还用我去杀奥拉?""我说过奥拉是一位世界名人,外面对他的死当然会很注意。如果他死在你手里,人们就会认为,是他创造的组合体对他怀有怨恨而杀死了他,这样事情就会平安地过去。"蜘蛛人沉默了一会说:"我会把事情办好的,你是先祖。"奥拉的住宅离3号基地不远,座落于一个幽静的小镇的外围,在深夜,这里更是寂静无声。货车停在距那幢二层小楼不远处,蜘蛛人从货舱中溜了出来,它那八条细腿移动得十分迅速,以至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使得他那圆球状的身体仿佛是飘浮在地面上的一个幻影。它轻而易举地越过了住宅院子的栅栏,然后轻盈迅捷地飘过了草坪,无声地攀上了小楼的二层阳台,来到阳台上的落地窗前。菲利克斯听到了轻微的玻璃破碎声,接着看到落地窗打开了,蜘蛛人的身影消失在窗内的黑暗中。

菲利克斯摇下车窗,竖起耳朵捕捉着来从打开的落地窗中传出的声音,但那边除了寂静什么都没有。突然,他看到小楼上层的灯亮了,同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蜘蛛人打来的电话。

"先祖,我已经把事情办完,您要不要来看看?"菲利克斯说:"你等着,我就来。"说完下了车,四下看看,然后朝住宅走去。围住院子的栅栏的门关着,他只好从门上翻了进去。当走上前门的台阶时,他掏出手枪,谨慎地接近那扇门。他在门前停了一会,侧耳听听里面的动静,然后试着拉门,门一下被拉开了。他平端着枪,慢慢地向黑暗中走去,并伸出左手去寻找电灯开关。但这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粘到了脸上,他伸出左手去拂那东西,手刚抬到半空,也被粘住了,握枪的右手本能地抬起来,也被粘在什么东西上。他用力挥动着两臂,但又被拉回了原位,好像两手都被橡皮筋捆住一样。

灯亮了,菲利克斯恐惧发现,整个客厅中布满了粗粗的蛛丝,它们有小指粗细,密密地从客厅纵横交错地穿过。它们都呈半透明状,在灯光下,表面有一层变幻不定的霓彩光膜。而在客厅的门口,有一张完整的蛛网,菲利克斯就粘在这蛛网上。他拚命挣扎,但只会使更多的蛛丝粘到身上。有2条蛛丝粘到他的脸上,其中一条粘住了他的一只眼睛,另一条则粘住了他的嘴。这种蛛丝的粘力十分强大,菲利克斯感到好像有无数个小吸盘死死地吸住脸上的皮肤。他再次挣扎,但感到一阵剧痛,粘在脸上的蛛丝险些把皮肤扯下来。粘在身上的几条蛛丝同时收紧,他两脚离了地,被蛛丝悬在半空中,手枪掉在地上。菲利克斯看到那个蜘蛛人正用八条腿搭在几根蛛丝上稳稳地悬在客厅正中,得意地看着他在蛛网中挣扎。

蜘蛛人说:"我不杀奥拉,他说蜘蛛和人是平等的,1天前我就把这事通知了他,他已经跑了,你抓不住他了,哈哈!

菲利克斯被粘住的嘴只能发出唔唔声。

"我要杀你,那天夜里是你杀了所有的组合体。像这样你很快就会死的,会死得很难看,哈哈......"蜘蛛人大笑起来。

他知道蜘蛛人的预言是对的,那些粘住他的蛛丝并不是静止的,在蜘蛛人八条细长的腿的操纵下,蛛丝有的拉伸有的收缩,把他的身体像绳子似的扭了起来,这使他窒息。蜘蛛人那八条腿还在不停地动作,使蛛网向不同的方向扭曲他,像是以蛛丝做琴弦,弹奏一首死亡的乐曲。菲利克斯感到自己的脊椎骨在极度的扭曲中快要折断了,他感到死神正向他招手。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的脸正好冲着蜘蛛人的方向,他看到蜘蛛人的人头上出现了一个弹洞;紧接着急促的枪声连续响起,黑色的血像一股股小喷泉从蜘珠人那圆形的身体中喷出来,它在蛛网上挣扎了几下就倒挂在那儿不动了,那个人头垂下去,血淅淅沥沥地滴到地板上。

由于没有了蜘蛛人的操纵,蛛网松了下来,菲利克斯的身体转到了能够呼吸的姿式。他转头一看,看到凯西站在门口,手中握着他那只现在已打完子弹的手枪,射击的烟雾还在她周围缭绕,她小心地不接触前面的蛛丝。

"请等一下,我去车库中拿一个工具来。"凯西说完离去,很快回来了,手中提着一把电锯。她在门边的一个电源插口上插上电锯的电源,然后启动了它,小心地切割着菲利克斯周围的蛛丝。当蛛丝被切得只剩下2根时,菲利克斯扑通一声掉到地板上。受那两根蛛丝的拉动,客厅中整个蛛网一起波动起来,倒挂在网上的蜘蛛人的尸体也随着上下起伏,像是又活了。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了!"凯西看着电锯上缠成一团的蛛丝说,"这是材料科学的革命!"菲利克斯忍着剧痛,好不容易才扯下粘在脸上的那两根蛛丝,凯西看到,他的脸上被蛛丝粘过的地方出现了两道血痕。他瘫倒在地,喘着粗气,像是一个刚被从水中救起的人。

"奥拉昨天早晨就走了,"凯西冷冷地说,"他有私人飞机,现在说不定已到桑比亚了。""桑比亚?!"菲利克斯浑身一震,抬头盯着凯西。

"将军,我们还是到一个舒服一些的地方谈吧。"凯西望着满屋的蛛丝说。

菲利克斯艰难站起来,跟着凯西沿门厅走去,拐了一个弯后起入了一间较小的房间。凯西打开灯,菲利克斯欣慰看到这里没有蛛丝。凯西拿出了一瓶威士忌,给菲利克斯倒了一杯,菲利克斯没接那杯酒,而是拿过瓶子对着嘴灌了起来。

"将军,这就是结局?"凯西仍用那种冷冷的语气说。

菲利克斯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没想到2号基地有那么多漏网的。""哼,将军,您根本想象不到有多少漏网的,情况比您想的要可怕10倍!"菲利克斯抬头看看凯西,"你刚才提到了桑比亚?""我们还是从谈2号基地谈起吧。"凯西说,"将军,还记得我向您提出过的那个疑问吗?"菲利克斯茫然地摇摇头。

"我不止一次提醒过您,在2号和3号基地的组合体之间跨度太大。2号基地中大部分的组合仍是人和异种基因参半的,少数人类基因比例较高的,也没有超过70%.奥拉不可能一下子完成那么大的跨越,产生出1号基地那些人类基因占95%以上的组合体,这中间一定有一个过渡。""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菲利克斯仍然很茫然。

"将军,您当初真不该介入创世工程,在这方面您是个白痴,落到这一步毫不奇怪。"凯西气急败坏地说,把自己手中的那怀酒一饮而尽。

"你是说,在2号基地和3号基地之间,还有一批我们不知道的组合体?!""正是这样!"凯西点点头,"事实上它们是2号基地所产生的组合体中的一部分,但是最成功的一部分,在这部分组合体中人类基因比例也较高,占到80%到90%.""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菲利克斯怀疑地问。

"我也是刚刚知道,否则早就告诉你了。我在基地的中心计算机中设置了一个秘密的备份程序,把大部分信息都用压缩方式备份下来。但是因为我被从核心研究机构排挤出去,所以一直接触不到已备份的信息。奥拉昨天走了以后我才能进入中心计算机并看了备份的信息,其中绝大部分的信息同它们的正本一样都被删除了,从剩下的信息中我得知了这些情况。""你说的那一批组合体数目有多少?"菲利克斯问。

"3万。"凯西说。

"什么?!"菲利克斯大惊失色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是的,有3万个,也就是说,在这次最后行动中,你们只消灭了2号基地产生的所有组合体的四分之一。""这是不可能的,博士,你在说梦话!"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2号基地一直处于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中,不可能有额外的3万名组合体在那儿成长起来而不被察觉。""不错。但将军,那3万名组合体成长的地点不是2号基地,而是桑比亚的丛林。"望着再次大惊失色的菲利克斯,凯西接着说:"早在十多年前,奥拉就把这批胚胎细胞偷运到了桑比亚,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这3万个胚胎细胞,加上存放它们的超低温容器,一个人就能拿得动。那时,桑比亚刚刚发生政变。""但,博士,这么多的胚胎细胞要成长起来,需要庞大而复杂的人造子宫系统,桑比亚显然没有这样的设施。""他们有人的子宫,桑比亚并不缺少健壮的育龄妇女。"菲利克斯点点头,"看来这是一个很大的行动。""而且这些年您对此一无所知!"凯西讥笑着说,"但您总听说过一个名叫物种共产主义的组织吧?"菲利克斯又点点头,凯西接着说:"这是一个严密的国际组织,他们的纲领就是奥拉那个荒唐的梦想:让地球上的所有物种在人权和法律的意义上同人类平等,建立所谓的物种共产主义地球。奥拉是他们的主要领导人之一。这个组织中聚集了大批最有才华的科学家,他们中许多人在生物学革命中暴富,是财力雄厚的亿万富翁,他们都是像奥拉那样的狂热的理想主义杂种。桑比亚的计划,就是以这个组织的人力物力为基础,在桑比亚政府的支持下进行的。他们的医生把那些胚胎细胞植入桑比亚妇女子宫中,通过正常分娩生出它们。那个组织中的很多志愿者做为代理的父亲和母亲哺育这些婴儿,并使它们长大后受到一流的教育。""那都是些什么类型的组合体?"菲利克斯问。

凯西摇摇头,"不知道,从计算机中残存的信息找不到这些组合体更详细的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比2号基地中的其它组合体看上去更像人,而它们的意识和智力也同人更接近,这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桑比亚......"菲利克斯沉呤道。

"是的,将军,桑比亚军政府已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国土做为物种共产主义的基地,事实上,他们在这十多年的全面封锁中没有垮掉,完全是由于这个组织的支持。比如他们提供给桑比亚的超级种子,产量十倍于世界其它地区;当然还有其它方面的支持。而那个军政府有更大的野心,他们想借助基因技术改造桑比亚人种,使这个民族在世界崛起,这就引出了一个更大的危险......""什么?"菲利克斯不安地问。

"从计算机中残存的信息可以知道,物种共产主义者们正在桑比亚建造一个淘金者系统,同我们3号基地中的这套完全一样。"菲利克斯浑身一震,手中的酒瓶掉到地毯上,没有摔碎,酒从瓶口流了出来。菲利克斯蹲下去拾起酒瓶,呆呆地看着它,喃喃自语说:"该怎么办......""什么?!"凯西勃然大怒,"您,一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四星将军,却问一个女人怎么办?!"菲利克斯又从酒瓶中猛灌了几口,然后把它放到桌子上,顺手拿起了自己的那只已没有子弹的手枪,插进了腋下的枪套里,转身向外走去,拉开门时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对凯西说:

"博士,我要去把总统从床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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