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以子像个大车轮似的转动着,小小的餐桌上,准备了多得快放不下的晚餐。
“爸连作梦都想喝啤酒,”真纪噘着嘴说:“真失礼,比起我们来,他更想念的是啤酒呢。”
大造还是憔悴了一些。不过,喝干啤酒后的那张笑脸,和以前完全一样。
“无所谓了啦,哪,能回来就好。”
大造放下啤酒杯,用手制止了正要伸手拿起啤酒瓶斟酒的以子,坐正后说了:
“这一次,真的让大家担心,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觉得非常抱歉。感谢大家。还害老妈受了伤……”
大造屈身弯下僵硬的身体,双手撑在榻榻米上低下头去。
“爸真是的,还会不好意思,”最先说话的是真纪,说道:“吃吧,爸。”
吃过饭,守和真纪听大造详细地说明如何能回家的经过。
“自愿出面的目击者是什么样的人?那个人的证词是关键吧?”
“真纪,你知道新日本商事这家公司吗?”大造问道。
“当然!我们公司的业务员拚死命想拿到那家公司的契约呢。”
真纪在一家航空货运公司上班。
“新日本商事原来是一家只做进口高级家具和古董品的公司。大约五年前,也开始建造公寓和休闲旅馆。当然,全都采旦同级材料做装潢,所附的家具也是最高级的,一户售价上亿呢,这个投资又成功了,公司业务急速成长。复古风家具流行时他们的业绩也领先同行呢。”
“那家公司怎么啦?”守问道。
“自愿出面的是那家公司的副总经理呢,叫吉武浩一……”
“真的?那个人我知道。在杂志上写《瞻仰书斋》的散文,已经结集成单行本出版了,我看过。”
“那我也知道了。就是大本的、有照片的那本?”
“对对。刊登的都是作家、记者、建筑师等等名人的书斋。”
“那本书卖得很好喔。”守说道。
“是个有名的人呀……”以子沉思着说:“他本来不愿出面作证也是有道理的……”
“什么意思?”
以子看了大造一眼。大造咳了一声说:
“吉武先生目击到爸出车祸的时候,听说是在前往情妇的公寓途中。”
守和真纪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是事后才出面的目击者,所以警察似乎相当慎重地做了调查呢。吉武先生所说的话里倒没有疑点。车祸发生之前,吉武先生在还跟营野小姐说过话呢。他问了时间,营野小姐回答了。吉武先生提到营野小姐好像是急着回家才跑步呢。”
以子简单地说明了吉武的目击证词。
“我能了解,很合理。我如果是一个人回家的话也会跟她一样,”真纪点点头说:“真讨厌,警察真的疑心病很重耶。我绝不嫁给警察!”
“恐怕对方也不敢领教你喔。”以子说完,真纪翻翻白眼皮做了鬼脸。
“说的也是,有那种隐情的人……”
“吉武先生好像是招赘。公司的总经理是他老婆。这是从负责的刑警那里听来的,这下子可麻烦喽,听说会闹出离婚事件。”
“真不幸,”以子很难过地说:“真是很难得。有那样的隐情还肯替我们作证,我想他当初一定很犹豫。”
“没这回事。妈真是个心软的人,”真纪不赞成:“话说回来,爸会被逮捕都是因为那个人,他应该当场就作证,却跑掉了。这件事,可别忘了。”
“真纪很严厉呢,”大造苦笑道:“这次事情,让你吃尽了苦头。”
面对守,大造问道:“守也一样,在学校吃了苦头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守回答。真纪则沉默着。
“不谈这个了,那以后会怎样?”守企图改变话题,“已经很清楚是菅野小姐的过失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爸也犯了没注意前方、违反安全驾驶义务的过失不会撤消。不过,佐山律师会朝课罚金结案的方向努力。而且,和解好像也能成立。”
从现在起,换营野家那边要伤脑筋了,守心想。至于大造的驾驶执照暂时吊销也在所难免了。
尽管如此,姨丈能回来还是很可喜的,而且菅野洋子的秘密能保住也很可贺。守一直挂虑着这事,只能朝好的方向去想。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所幸能以最低程度的伤害落幕。
“……终究还有一些事是无法挽回的。”
真纪突然冒出一句,仿佛看穿守的心而反驳似的,她的声音显得僵硬。
那晚过了九点,守打电话给桥本信彦。为了知会他已不需要他的证言了。
他不在。传来电话答录机要求留话的声音。守迅速地说明状况,加了几句对桥本的协助深为感谢的话后挂了电话。说实话,他为了可以不跟他说话就结束这关系,松了一口气。
后来,大姊大打来电话,她替守抄了上课笔记,也传达了无能、三浦和岩本老师的动向。守跟她报告大造返家和光明的前景以后,她欢呼了起来。
十一点钟,他外出慢跑。
今晚,他决定变换路线,想再去一次发生事故的十字路。和行径像小偷的那晚一样,相同的星星眨着眼睛,天上那轮彷佛一经触摸就会割到手的月亮也陪伴着他。
今晚十字路口也很安静。没有人影,只有号志灯在闪灭。
他往菅野洋子住过的公寓跑去,低头致歉。
到你房里去刺探,对不起。不过,梭来从没跟任何人提到你的事,请放心。
守带着轻松的心情,享受着慢跑。回到家附近,瞧见堤防上有一个孤立的白色人影。
足大造。
“睡不着吗?”
守与大造并肩而坐,刚运动过的身体碰到冰冷的水泥,感觉很舒服。
大造在睡衣外头套了一件生日时真纪手织的厚毛衣,他把挟在指头间的短烟头扔到河里。薛头的红点画了道弧线,很快地消失了。
“慢跑以后就这么坐下来会感冒的唷。”
“无所谓。”
大造说了一句“等一下”,人就不见了。过一会儿,只见他手里拿着两罐罐装咖啡,一罐递给守,说:“很烫喔。”
两人沉默地啜饮着咖啡。
“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大造小声地说道。
“我什么也没做。”
沉默了一会儿。大造喝完咖啡,把罐子摆在脚边,说:
“你这阵子好像没去学校吧。”
守把正要喝下的咖啡咳了出来。大造伸手轻拍他的背。
“吓我一跳,”虽然咖啡还噎在嘴里,但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守问道:“你怎么知道?”
“今了天回家时,妈外出去买东西那段时间,大概三点钟吧,学校打电话来了。”
守全身冒出了冶汗,说道:“幸好是姨丈接,是谁打来的?”
“一个自称是岩本老师的人要我转告你,明天到学校去,到了学校后立刻找他……,就这件事。”
是哪一件事?守心想,知道真的小偷了,还是……?
已经决定处分了吗?
“姨丈,我没去学校,不是因为你。”
大造眺望着河川。
“真的,完全是其他的理由。”
守说明状况时,大造一语不发。等守说完后,他才不疾不徐地问:
“以后会怎样?”
“不知道。不过,岩本老师不是轻率行事的人,明天我一定会去学校,听他怎么说。”
两人沉默地眺望着对岸巴士公司的大招牌,一辆大型巴士正要驶入车库。在这样的深夜,还有观光巴士行驶呢……,守心不在焉地想着。
“守也很难为呢。”
大造终于开口了:“虽然还是个孩子,真难为你了。”
望着姨丈的侧脸,守知道姨丈在想什么,说道:
“真纪姊已经是大人了。”
“是吗?”微笑了。
有没有我的电话?她问这件事时,那看起来稍带胆怯的脸。
(终究还有一些事是无法挽回的……)
“已经不能再开车了。”
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话像自动掉下来似的,大造喃喃地说道:
“嗯……驾照暂时会被吊销吧。不过,要稍微忍耐一下吧。”
“不,不是那意思。”
大造缓缓说着,点上烟,失神地说道:
“做这个行业到现在,从没发生过车祸,姨丈也很自满。”
“很厉害的呢。”
“但是,这次车祸因为姨丈的关系死了一个人,还是个年轻的小姐。如果她还活着,将来下知道还有多少快乐的事等着……”
那倒不尽然……,守心里如此想着。
“姨丈到现在从没出过车祸是因为运气好。但我把这点忘了,慢慢自满起来,所以才受到这种算总帐似的惩罚。我无法不这么想。那晚,姨丈心情很好呢。”
大造絮絮叼叼地说着。
那天,大造有点感冒,身体不太舒服。晚上八点钟左右,虽然还早,他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正要把“回送”的标志显示出来时,来了个客人。
“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太大要去成田机场。她的丈夫在商社工作,只身驻外却病倒了,正赶着去看丈夫。她等不及叫无线电计程车,跑到外面时姨丈的车正好路过。”
“很幸运呢。”
“地点在三友新市区的边缘地带。平常几乎是不会经过的地方,那天刚好偶然经过。那位太大还说,平时完全看不到的计程车竞咻咻迎面而来,真是奇迹。”
我收起“回送”的标志,把那位乘客送到成田机场,回家路上,在机场搭计程车处又载到一名男客人。那是一个接到头胎孩子诞生的消息,从海外出差地飞奔回来的年轻父亲,那位客人在离车祸现场的十字路口约两个街口的北边下了车。
“我心情很好呢。我当时想,这份差事终究不能放弃,于是,车祸就发生了。”
两人陷入沉默。远处一度传出火焰爆裂的声音。
“营野小姐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大造用平稳的声音继续叙述说:
“我使尽力气要停住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先撞上车子的前护杆,然后像稻草人似的飞弹起来,身体就掉在车头上,撞到挡风玻璃……”
大造双手抚摸着脸,叹了口气说:
“那声音我从来没听过,再也不想听到。可是偏偏又常听到。在梦里、在警察局审讯室、在牢房发呆时,都听到好几次呢。”
守想像着,今天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孩,如果摔到地面的话,一定……
“我跑下车趋前一看,女孩仰面躺在地上,还有气。记得还呼叫她‘振作点!’可是她好像没听到。吃惊的表情就好像是贴上去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声地重复说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姨丈那时头痛得要命,脑筋一片空白,不过,还是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和谁在一起,站在十字路口环顾了一下四周,可是没有人。这时,巡逻警察跑来了。”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守仿佛也听到那痛苦的叫声。
“我很激动,巡逻警察也急昏了头吧,我根本忘了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好像对着警察怒吼,要他赶快叫救护车、这女孩被人追赶、找一下那个人之类的。”
“什么时候听到菅野小姐死亡的消息?”
“在警察局。那时,我以为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大造噤声不语。两人一起俯视着河水,怨言地坐着。微微听到水声,是退潮时候了。
“我已经没办法开车了。”
终于,大造低声说道:
“只要还活着,我就不再握方向盘了。”
大造托着腮,俯视闪烁的河面动也不动。守凝视着摇晃的竹筏,想着警戒水位退下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