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米·吉布斯懒洋洋地躺在艾弗森家的锦缎沙发上;他穿着白色亚麻布的休闲裤,丝绸衬衫,恰像一个悠闲的绅士。夜色紧紧拥抱着窗户,几盏台灯绚丽夺目。哑嗓子用格洛克枪管顶着我的脖子,把我推进了一把簇绒椅子。前面的红木桌上有一个大水壶,我眼巴巴地看着它。
吉布斯的两根手指抚摸着黄胡子,打量着我——似乎时间过了很久。他倒了一杯水,扑通扑通地放入冰块。
我的喉咙干燥似火,嘴唇张开。
吉布斯示意哑嗓子:“给她。”
那家伙拿起水杯,放到我嘴唇之间倾泻而下;冰水一下子塞满我的口腔,溅起水花并溢出,流过下巴、胸部,湿透了衬衣和牛仔裤。
“尤金,小心点!这地毯可是很贵的。”吉布斯起身夺过杯子,举到我的唇间,缓缓地把水倒进我的口里。
我狠狠地喝着。
“良好的教养只存在于昔日;对吗,艾利?”
他拿走杯子,我们目光相对——我赶紧转向一边。他把杯子放回桌上。
“只有我们才懂得礼仪。”他坐下来。
“可是,擅自闯入算什么呢?”他愤怒地把手一挥,责备道。
“他们——好啦,早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你呢?你应该比他们强些吧。”他挺胸昂首,面色冷峻。
“你还真的以为我们不会改变警报器的密码?还真的以为能找到我们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
我动了动嘴唇。
“说什么?”我声音低沉沙哑。
“大卫呢?”
“别担心,他一到我们自然会接待他。”
我的头猛地抬起。
“不错,我们知道他正在路上。”
“我的电话。你们——”他闪过一丝尴尬的浅笑。
“包括你的电邮。”
“你们还企图杀害我父亲。”我怒火直冒。
他用手指梳理着头发。
“老家伙倒很厉害,而且跑得快。算他走运。当然,他最终还是跑不掉的。”
“放过他吧,你已经抓住了我。”
“很抱歉。他知道得太多了。”
“什么?他还知道哪些我不知道的情况?”
他竖起一根指头贴住嘴唇。
“你会明白的。耐心诚痛苦,果实分外甜。”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我称赞他博学——不过是卖弄罢了。
“亚里士多德之言。”
我不想理他,但又好奇他是从哪里学到的。难道他小时候也是独来独往,常常出没于图书馆?那不正是心理疾病的起点吗?
突然间,我想起了另一个常在图书馆的孩子。
“你们杀害了哺哺,他可是无辜的!”
他耸了耸肩。
“他在图书馆帮助斯库尼克。谁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还有——不用你问——不错,那个老太太——弗莱希曼。她是个绊脚石,但说出了你的名字,我们找到你就容易多了。”他用手指整理了一下衬衣领口。
“你一直都没闲着,而且挺能办事,当然也就到此为止了。我钦佩你。居然还能侵入斯库尼克的电子邮箱,还有在巨人公园能躲过我的眼睛。”
我怒目而视。
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们知道你发现了那份文件,你和你的男友。问题是,还有谁知道此事,艾利?你必须告诉我们。”
我看着他,目光坚定。
“别想当英雄,你不适合。拉蒙特知道吗?”
我紧闭嘴唇。
“别犯糊涂。”他把拇指向哑嗓子猛地一竖。
我摇摇头。
“唉,艾利。”他朝哑嗓子点了一下头。
“本来以为你很明智的。”
哑嗓子一边用格洛克指着我,一边绕到我前面,从衣袋里取出一把瑞士军刀;一打开,寒光闪闪。他用枪管挑起我的T恤,然后在我右胸划过一刀。
我一声尖叫——火辣辣的剧痛穿透全身,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我开始倒下,但哑嗓子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到椅子里。我疼痛难忍,眼前如红雾翻滚,脑袋无力地倒向一边。吉布斯的脸色混合着恐怖与着迷,似乎欣赏着一场可怕的意外事故,目光贪婪,舔着嘴唇。
“怎么样,艾利?”他身子前倾,嗓音低沉沙哑,似乎性意识才被唤醒。
“拉蒙特到底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我喘息着说。
“你不是和他一起工作过吗?”
“没有。”
“别对我撒谎。”
我想把头移到另一边,可没那个力气。吉布斯再次点头。哑嗓子放下手枪,一把抓住我的T恤衫往上拉到颈子处,再把手滑到我的左胸,就像捏一个葡萄柚一样捏住我的乳房,然后划了一刀。鲜血喷射而出,我顿时瘫软倒地。他再一次把我提起塞回到椅子里。疼痛鞭打着我的皮肤,在我耳里发出巨响,使我全身颤抖。我大口吞咽空气,尽量撑着不要昏过去。
吉布斯起身走近我,他此时呼吸急促。
我使劲想要缩小。
“事实证明,你就是个麻烦,艾利。”
“我提醒过你。”一个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低沉粗哑,几乎不像是女声。我扭过头。弗朗西丝·艾弗森出现在门口。
我不住喘气。
“弗朗西丝。”吉布斯满脸堆笑。
“今晚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弗朗西丝缓慢地把轮椅滚进了屋里;一只骨节突出的手,从巨大的轮子上抬起;然后指了一下红木桌子。吉布斯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喝了一半,便递了回去。
“我给你说过她会惹麻烦。”她吸了口气。
“我们决不能浪费时间。”
“正在处理这事,”吉布斯答道。
哑嗓子大声道:“伯尔弄来了她的车。你还是要让它从桥上翻下去吗?”
吉布斯举起手掌。
“稍等。”我在椅子里扭动。
“很遗憾,艾利。玛丽安很喜欢你;这就是你现在还活着的真实原因。她说服我们不要伤害你。可现在,当然啦,别无选择。”
疼痛剧烈至极,简直无法忽略;但其他神经细胞却异常活跃,显示出惊人的潜能。此刻思路极为清晰,以前那些模糊晦涩的联系浮现出来。或许因为我猛烈地对抗疼痛,才让大脑的其余部分完全释放出潜能。
我转身面向弗朗西丝。
“原来报告上是你的名字,并不是你丈夫的。”
“我说过不要低估她。”她身子前倾锁定刹车,然后靠回了轮椅后背。
哑嗓子插嘴道。
“夫人,恕我冒昧地说一句,我们没有时间了。”
温热而粘乎乎的血液粘住了我的T恤衫;两边乳房疼得不住颤动;浑身无力,头晕眼花。真想蜷缩成一团,婴儿般倒地而卧;算了吧,别硬撑了。但疼痛并不放过我。一个念头闪过:引诱他们说话,拖延时间。
我张开嘴,双唇干燥破裂。
“为什么?”我的声音低沉嘶哑。
“我不明白。”
弗朗西丝神情淡漠地打量我,然后瞟了一眼哑嗓子尤金。
“她有资格这么问。”
她双手撑着轮椅。
“许多爱国的美国人……有产者……杰出人士……都信仰希特勒,和他的理念。分开麦子和麸皮。领袖们来自底层。这也有道理。但也总有一些人出类拔萃。我的父亲,亨利·福特,库格林神父,他们都看出了这些思想里的智慧。希特勒只是加速了实现其理想的进程。”
她微笑着,射来一个讽刺的目光。
“有趣的是,我们的争论与犹太人无关。至少,开始时无关。你们犹太人很聪明。也很有用。对于我们而言,有色人种才是问题。棕色人种,黑种人,黄种人。他们才是麻烦。他们像兔子一样繁殖力极强,让世界人口过剩,消耗宝贵的资源。”她把头一甩。
“还在战前我们就明白这个道理。”
“二战之前?”
“毫无疑义。”
“可是——可是当时你还只是个年轻姑娘呀。”
“身患小儿麻痹症、离不开轮椅的年轻姑娘。”
疼痛告诉我,继续让她说话。
“小儿麻痹症?”
“父母带我全世界求医。结果根本没救,但他们还是不放弃,依然带着我到每一处温泉,每一个疗养院,尽管希望渺茫,最好的结果也只不过是稍有改善。”她的目光变得迟钝而模糊起来。
“那是在瑞士,30年代,遇见了一个年轻英俊而志向远大的医生。他在法兰克福读遗传学。我父亲有一家制药公司,于是我们就有了很多共同的话题。这个医生对我的病也治不了,但他与我们很‘投缘’——就像你们年轻人说的。他所说的,我们倾听,我们学习,我们喜爱。”
“门格勒!”我屏住呼吸。
“几年以后,他开始研究‘优等种族’概念;先是参加了纳粹党卫军,然后通过在奥斯维辛的实验证明那个概念的正确性。但不幸的是,希特勒削减了他的研究经费,因为首先要保证军事、特别行动队以及所有集中营的日常开支。这时门格勒记起来了那个带着残疾女儿的美国富豪。当然啦,这时富豪已逝,女儿继承了制药公司。”
“你资助了门格勒。”
笑容加深了。
“开始并没有。我非常谨慎。‘优等种族’概念颇有吸引力。那么令人动心,却又如此虚幻。怎么才能实现?耗资究竟多大?需要多长时间?而且当时我忙于带孩子,忙于做保罗·艾弗森夫人。”
“可你还是资助了他。毁灭生育、无情折磨、凶残屠杀——这就是你们的所作所为。”
她的笑容消失,目光变得钢铁般冷酷。
“你知道吗,当你的丈夫为了一个娼妓而抛弃你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感受?”
莱尔。
“他完全被那妖精迷住了。给她买衣服,租房子,甚至捐钱给她的事业。他只不过是被那娼妓所控制,所利用。证据就是,魏斯一回来,她就像一只长耳大野兔一样跑回了魏斯的床上。”
她的目光柔和下来,一度充满了怜悯。
“保罗就是个笨蛋。”然后恢复了冷酷。
“他开始尊重、钦佩犹太人。对别的种族也一样。他甚至开始相信,我们的家族、朋友们以及我们圈子里的人都是错的。然后,当他开始捐款给——”恼怒的神色弥漫在她脸上。
“这就不能容忍了。”
“于是你就资助门格勒,报复保罗。”
“他的理念很有价值,值得资助,至今依旧。战争也许结束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有道德上的义务继续下去。默默地坚持。在我们的实验室里。现在,可以肯定,我们已经超越了门格勒好几光年。”
基因重组。基因定制。我竭力把相关的场景推出脑海。她的家人——丈夫,怎么能宽恕她?保罗·艾弗森为人正派,善恶分明,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一生?除非——
“保罗毫不知情,”我突然说道。
“他并不知道你在资助门格勒。”
“不错。”
“那么,是什么方式——什么原因——又是通过哪些人的……”,我接着说,试图解开过去的谜团。她资助门格勒。门格勒送报告给她。保罗·艾弗森对此一无所知。但有人知道,有人看过那些文件,或文件副本——也就是大卫在钟里发现的报告。
“库尔特·魏斯。他拿到了报告。”
她扬起一只眉毛。
“从斯库尼克手里拿到的。”
砸脑袋与库尔特都看过那份报告。他们以前认识。
“据说,砸脑袋的女人和一个德国情报员上床,从他的烟草袋里偷出了那份报告。”
和砸脑袋一起的女人——照片中那个。
她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
“斯库尼克传给了魏斯。可魏斯从没通过组织渠道传递上去。”她又喝了一小口水。
“却在战后拿来与保罗对质。”
我听见了屋外的呜呜声,那是汽车引擎消音器的声音。我的目光扫过吉布斯,然后弗兰西斯,他们似乎还没注意到。我把身子挺直了坐着。
“保罗向库尔特保证,一定要调查此事。他冲回家来,要求我解释。我告诉他以后,他就说我们之间完了,他要离婚。”她凝视着旁边的落地式门窗,那儿覆盖着白白的薄纱,映衬着深蓝的夜色。
“我当面嘲笑他。我说这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是被那娼妓甩了。‘魏斯把那份有着艾弗森名字的报告给莱尔看了以后,’我说道,‘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了。’”
“保罗说我错了。他会请求莱尔原谅他,会用余生为我赎罪。”
她抚平自己的长袍,布料颜色很深,闪闪发亮。
“当然啦,我说对了,莱尔抛弃了他。唉,保罗还不死心。可莱尔见都不想见他。然后,在魏斯遭到不合时宜的死亡以后,这关系就彻底完了。保罗知道那娼妓肯定会怪罪他。”
“不合时宜的死亡?可我还以为——”
“那时,情况非常紧急。有关集中营的内幕已经开始传出,人们惊骇异常。我们差点儿遭遇灭顶之灾。”
我全身一震,犹如掉落冰窖。
“你杀害了魏斯!”
她简单地点了一下头。
“可保罗决不能容忍此事。因为他知道莱尔会认为是他干的。”
“我说过,他是笨蛋。”
“于是他就自杀了。”
“似乎如此。”
似乎如此?“不,不可能!他可是你丈夫呀?”
她耸耸肩。
“心脏病发作。也许是自杀。他威胁要把我们曝光。公司。研究项目。我们决不允许。”
车门砰的一声。脉搏开始加速。
“什么东西在响?”惊慌掠过吉布斯脸上。
“伯尔。进来,”哑嗓子喊道。
戴着钓鱼帽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去看看外边是谁。”
“好的,尤金。”
吉布斯坐在椅子上烦躁不安。我还得让他们不断说话。尤其是我已经猜到了外面是谁。
不过,弗朗西丝又喝了一小口水以后,安静了下来。
见鬼。再想想,艾利。我不顾疼痛,清了清嗓子。
“砸脑袋坐牢那么多年出来以后,你怎么知道他又开始采取行动了?”
“问得好,亲爱的。”弗朗西丝摊开双手。
“我们有同盟,有朋友。他们位高权重,提醒了我们。”
我皱起眉头。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职位?然后想起来了。砸脑袋曾经给中央情报局发过电子邮件。
“中情局?”
“有很多——最高层级的公共和私人部门都有——他们依旧和我们信仰相同,尤其是现在。”
“现在?”
“还不明显吗?社会已变粗俗,秩序意识丧失殆尽。愤怒与暴力司空见惯。甚至儿童上学都不安全。”
吉布斯接过话头。
“如此之多的不公平依然存在。仅仅由于平权法案,优秀的年轻人失去了应得的工作,却让少数族裔得到;还有发给游手好闲者食品救济券及福利补贴等等;多样性计划除了将平庸制度化以外一无是处,纯粹是浪费金钱;动辄数以百万计美元的经济发展项目,到头来却变成了贫民窟。”
我的大脑已经转不动了——好像进入了一个哈哈镜,那里黑白颠倒,是非易位,法西斯成了大救星。
“卡尔·冯·克劳塞维茨,”弗朗西丝说道,“大概是最杰出的军事理论家,说过‘准备战争即确保和平’。我们一直在备战。”她的眼睛斜视着旁边。
“我那位年轻干练的朋友懂得新技术,他的同伴们,可以这么说,就是我的臂膀和腿脚。”她轻声地笑了起来。
“我提供战略思想和——”
“金钱。”
黑暗似乎有了生命,它包围拢来,逼近我。我试图扭动手指,但已完全麻木。想起了多莉和拉乌尔。
“劳动节集会上引爆炸弹是你的战略部署之一?”弗朗西丝两手紧握。
“战争不可能只有一条战线。”
“你在制造混乱。引起内乱和无政府状态。”
“我们只是在加速已经存在的社会进程。”
“你们精心组织的,却要嫁祸于别人。”
“大众躁动不安,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你们声称为了拯救世界,干的却是首先毁灭世界。”
“这不正是真正的革命精髓吗?六十年以前发生的只是序幕,现在是为了我们的生存而战。”
“你不是在战斗,”我说道。
“而是在资助恐怖主义。”
“那只是文字游戏。”弗朗西丝挥了一下手。
“只有在不久以后,人们才会看清楚必须重建社会结构与秩序,而且必须要有英明果断的领导人,才能带领我们走出这场大动荡。”
“玛丽安。”弗朗西丝微笑着。
“或许吧。”
“可她正是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你这个战略必不可少的部分。”我突然闭嘴——一句私语卡住了:也许她并不是!
弗朗西丝等着我提问。
“她或许认为她不是;她花了很多年学他的父亲,竭力让自己确信一点儿也不像我。可她是政治家,政治生命是最强大的激励因素。我预料她最终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如果她不干呢?”
“如果她不干,那么……”她与我目光相遇,浅浅一笑。
外面突然传来打斗之声。哑嗓子冲到窗口。
“伯尔?”没有响应。他把窗帘推到一边,盯着夜色之中。
“伯尔?”仍无响应。他转过身,用枪管指着我的胸膛。
“你想干什么?”吉布斯从椅子上跳起来。
“把该做的做完,”他拉开枪栓。
“然后,我要——”
“不行,”吉布斯尖叫着,打断了他。
“我们不能冒那个险。也不能有枪伤。只需一场事故。最好就是车子翻下桥。”他眼里冒火。
“把枪给我!”
“没有时间了——”
“给我!”
哑嗓子犹豫不决,目光从吉布斯滑向弗朗西丝。
“照办,尤金。”弗朗西丝命令道。
“拿好你的装备。”她眼神冰冷,声音死亡一般平静。
哑嗓子很不情愿地把柯尔特交给了吉布斯,然后弯腰去拿帆布包;我先前还没注意到有这么个包在这里。我考虑冲向吉布斯;如果够快的话,可以在他开枪以前就撞倒他。也可能他打不中。但我的双手依然被拷在背后,没人帮助,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思考,我用力对自己说。思考如何拖延时间。可我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很想睡去。我强迫自己挣开手铐。手铐的铁齿钉进了皮肤,剧痛迫使我醒着。
“拉蒙特知道,”我骗他们。
“他的报道48小时后见报。”
“到了这个份上,当然什么都得说了。”
我嘴唇裂开。
“你肯定?”
吉布斯眯起双眼。
哑嗓子匆匆站起,拿着一只装满清澈液体的注射器。
“准备好了。”
“行动。”吉布斯点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