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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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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一有人在敲我的房门。

桌上的沙漏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可能是晚上九点刚过一点,在这个时候,除了住在隔壁的谷平外,应该不会再有别人来打扰我了。其实今晚,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敲我的房门了。

第一次是从米团店回来后不久。当时他企图向我解释,他调换那个眼药水瓶并非故意想设陷阱害我。但我不想听他解释,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跟他说话。第二次是晚饭时间,他把我的饭热好了,放在我的房门口。也许他还说过些什么,但我没听清,我故意开大了收音机的音量,因为当时听到他的声音都让我感到难堪。

“笃笃笃”——又是一阵文雅的敲门声。

谷平想干什么?难道他以为我会开门迎接他的道歉和解释,然后对他笑笑,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吗?是他迫使我在那个人面前跳了一段裸舞,现在又假惺惺地给我披上衣服安慰我,这有用吗?也许他做的一切符合他的职责,但我真的不想再见他了。我已经决定明天一早让他走人,而现在只想独自安静地听会儿收音机。

“我不在!”我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

但是敲门声没有停。

“笃笃笃”——

谷平这个混蛋!他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想逼我今晚就说出那句话吗?

“笃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

那好吧!成全你!我披上外衣,怒冲冲地走到门口,哗的一下打开了门,可刚想开口,就感到一股陌生的气息近在眼前。

每当夜晚我看不见的时候,听觉和嗅觉就会好得出奇。我记得谷平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须后水的味道——他的毛发浓密,必须每天修理疯长出来的胡须——而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也有股香味,但那应该是女人化妆品的味道,比如香皂、洗面奶或面霜……

是谁?我真想问一句,但忍住没开口,因为我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也许是个女人,我想,可是有哪个女人会来找我?

“有什么事吗?”我用四平八稳、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问道。

“狄亮,对不起,楼下的门好像没关,所以我就进来了。”一个女人细细的声音伴随着欲言又止的口气朝我飘来,我的听觉告诉我,那是程惜言。

怎么会是她?我的心慌乱地发了一阵抖,随后赶紧将门打开。

“哦,你请进……我刚刚在、在听收音机,所、所以没听到敲门声。”我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让开了一条道。

我庆幸自己晚饭后洗了个澡,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汗衫和长裤,只是不知道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身上是不是还残留着那股好闻的香皂味。如果知道她会来,我会使用谷平送给我的那块外国香皂的,想到这里,我都禁不住想嗅一下自己了。

“对不起,我一定是打扰你睡觉了。”她走进屋后,说道。

这时我才意识到,屋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我是在黑暗中给她开的门。

“我本该早点来的,但是阿姨临时让我帮她缝窗帘.所以就耽搁了……”她充满歉意地解释道,接着又说,“我去开灯吧,开关在哪里?”

她不想在黑暗中跟我说话,这我能理解,但是我不想让她开灯,因为我不敢肯定,在灯光下,我是不是会暴露出盲人的本色。比如我会习惯性地歪头侧耳倾听,再比如当她说话时,我的目光也许无法认准正确的方向……

“能不能不开灯?”我道。

“不开灯?”

我的话让她很困惑。

“晚上九点后,我家一般不开灯,这是为了……节约电费,再说,我已经把电闸关了。”我临时编了个理由,然而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话听上去很像是别有用心,“这个人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跟我干什么?”也许她心里会这么想,相比被看出是个瞎子,我更不愿意她把我当成个居心不良的人,于是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开灯吧,这里太黑了。”我说着,正准备伸手去触碰墙上的开关,她却阻止了我。

“不用了,狄亮,我说完就走。”她道。

我收回了我的手,心里很是好奇,不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希望她不会是想向我坦白她做的一切,我决不想听那些。

“有什么事吗?”

“今天你跟谷先生来我们店里问起过你父亲的事,你们走了之后,我听我阿姨他们说,你父亲好像是、好像是失踪了……”她忽然停住了。她是在看着我吗?

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安,说道:“是这样,我已经报警了。”

“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现在也在等消息。”我觉得她似乎是有话要说,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可能是朝我点了点头。

“我后来同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对寻找叔叔的下落有没有帮助。”她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边,靠近书桌的地方,接着椅子“吱呀”叫了一声,我知道她已经在桌前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连忙跟了过去,在她的对面——我的床沿上坐下。

“什么事?”我保持沉稳的语调问道。

“哦,其实是件小事。”

“没关系,多小的事都可以说。”

她考虑了片刻才开口。

“大概是二十号下午四点半的光景,王海南正在我们店里吃米团,叔叔进来了,起初我以为他是来找阿姨的,所以他一进门,我就打算去喊我阿姨。阿姨那时候正在楼上房间里跟一个朋友聊天,可是叔叔却对我说,他不是来吃米团的,随后就直接走到了王海南的桌边。”

“他们认识?”我脱口而出,她带来的消息太令我吃惊了。

“我觉得不像啊。一开始叔叔走到王海南的桌边时,王海南好像有点生气,扯开嗓子叫叔叔走开,但叔叔不知道说了什么,王海南忽然就笑起来,请叔叔坐下,还让我给叔叔沏茶。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聊了大概七八分钟,叔叔才走的。”

奇怪!一向讨厌与人交往,又沉默寡言的父亲怎么会主动跟不熟悉的王海南聊天?从两人的反应看,很可能真的认识,也许还是多年不见的老相识。可父亲一开始就认出了王海南,而王海南却是经过提醒后才想起来的。他们两个之间有过什么交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从不记得父亲的朋友里有王海南这个人。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我问道。

“没有,当时我在厨房忙,所以没太注意。”

“一句都没听到吗?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打招呼的吗?”

她想了会儿才说:“我只记得,叔叔提醒过王海南后,王海南抬头看着叔叔,露出很惊讶的表情,说:‘原来是你啊!’——我就听到这么一句。”

原来是你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仅仅是认出旧日老朋友发出的感叹吗?

“他说话时是什么语调,能不能给我学学?”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但还是急不可待想知道王海南是怎么说的这句话,因为不同的语调,往往意思也大相径庭。

程惜言似乎有些为难。

“他的语调我学不好,我只觉得,他说这句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实际上并不高兴,说话时的口气也叫人听得不舒服。嗯……我说不好,这只是我的感觉……”说到这儿,她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说这件事的。不知道是否有用。”

“当然有用,谢谢你。”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接着,我听到她在朝门的方向移动。

“你……要走了?”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心里在盘算着怎么才能多留她几分钟,“我爸后来有没有跟你或者阿姨说起过王海南夫妇?他不是二十一日早上来过吗?”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像样的问题。

她在门边思索了一会儿。

“好像不是二十一号,是前几天,可能是王海南第一次来我们店吧,当时叔叔也来了,我听到他偷偷问阿姨,那两个人是谁。阿姨问答说是小吴旅社的客人。”

“那二十一号呢?”

“那天早晨叔叔来的时候没提过他们,只是跟我阿姨说,他要去一次F市,阿姨问他要不要带上几个米团在路上吃,叔叔很高兴地答应了。就这些了,我想不起更多的了。”

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谢谢你。”我说。

“别客气,我走了。”

“好。”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等着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听到的却是她的说话声。

“狄亮。”

“嗯。”

“我记得你上次好像给我看过一个很漂亮的木盒,上面有人像的……能不能把它送给我?”她有些犹豫,可一旦话说出口,就显得很坚决。

她要那个木盒?她要我为她做的木盒!

我来不及探索她站在哪里,来不及感受她话语里的特殊尾音,立刻蹲下身子把床底下的木箱拉了出来。我的宝贝都藏在这个木箱里面,从我母亲的照片到我的日记,以及我最满意最喜欢的木雕。当然,那个刻有她头像的小木盒也在里面。有时候白天,我还会拉开木箱去看看“她”,看看这个被我囚禁的幻想中的“她”。我想即使我以后真正失明,我的手也会像鱼游进自己的天地那样轻松自如地在木箱里找到“她”。

可是……为什么?!当我把手伸进那个属于“她”的角落时,摸到的却是我母亲的头像。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它原来明明在这里的啊?!

难道被偷了?

谁会偷走“她”’我的手急切地在木箱里摸来摸去,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爆炸了?是谁偷走了“她”?“她”只是对我来说有点价值而已,谁会要“她”?是谁?

难道是谷平?我眼前飘过一个人影。

这个死混蛋!没错,只能是他了!

他很可能叉一次翻了我的东西!难道他就是通过这个木盒了解我对她的真实想法的吗?很有可能。可是,他看就看了,有什么必要非要偷走木盒?等等,或许,不是拿走,而是就像上次那个饭盒一样,只是改变了方位。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提醒我——他,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一定还在箱子里。

我的心蓦然平静了下来。当我再次把手探进木箱深处的时候,动作比之前沉稳多了。没过多久,我果然在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木盒侧面的头像,是“她”,我禁不住笑了出来。

“给你。”我拿着“她”走向她。虽然为了找“她”,我出了一身大汗,但想到能把“她”亲自交到她手上,心里无比高兴。“这是用楠木刻的,那是很好的材料,你可以用它放首饰、手帕或别的小东西。”我兴冲冲地说。

她接过了盒子,却问道:“狄亮,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的心蓦地往下一沉,笑容凝结在脸上。

“我看见你刚刚在找盒子的时候……”

是的,我刚刚急于找到盒子,忘记掩饰我的缺陷了。我记得自己仰着头,双手在术箱里摸索,那是盲人才有的动作——只能靠手,而不是眼睛。

“我听叔叔说,你身体不好,他说的是你的眼睛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垂下了头。

“我的视力到了晚上就不好。”我低声说。

“怎么不好?”

“就是看东西有点累。”我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了。

现在,真希望她立刻打开门离开。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残废样,可是她却向我走丁过来。我感觉她离我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但是她一直没说话,我的四周被沉默所笼罩。

“你不想跟我握手吗?”不知过了多久,她说。

她想跟我握手吗?她朝我伸出手来了吗?我曾经多希望能跟她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接触,哪怕是用我的衣服碰碰她的衣角也会令我如痴如狂,可是现在,她想跟我握手,我却对此全然不知。刹那间,我想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在空中狂抓,假如她的手还在等着我的同应,我能抓住它的。但是我很快就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她又说话了。

“狄亮,那个电话是你打的吗?”她问道。

“不是。”

“狄亮……”

“惜言,你不要听谷平乱说,我什么都没做过,没打过什么电话,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附在我身上,那重量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曾在梦境里掂过她的分量,但现实与梦境总有差距。在梦里,她很重,快把我压垮了;而在现实中,她却轻得像羽毛,她的双臂环住我的脖子只是轻轻一拥就松开了。

“谢谢你。”她道,她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刹那间陷入了失语状态。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做过什么,我做过什么,都无关紧要,唯有现在才是重要的。现在,她在我房间里,她拥抱了我,她的手触碰到了我的肌肤,她衣服上的小花则擦着我的手臂。我想,这也许是一生唯一一次机会,我能跟她这样两两相对。

她没立刻走,我想她是在黑暗中,看了我很久才转身去开门的,我真想拼尽全力突破蒙在我眼前的那块黑布,好好看看她,看看拥抱过我的她是什么样子,看看正在看着我的她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开我的房间,下楼远去。

直到楼下的门被轻轻关上,我才回到床上,打开了收音机。可是,我仿佛又失去了听觉,什么都听不见了。

次日早晨,谷平是在工场的地板上发现我的。

我先是感觉有人在摇我,当我矇矇眬眬地睁开眼睛时,发现他的脸在我的头顶上方,接着一个酒瓶出现在我眼前,“喂,你喝光了整瓶日本清酒。”

我瞅着那个空酒瓶,反应慢了好儿拍。

“有整整一瓶吗?”

“有。”

“我的酒量不错吧?”我愣愣地问。

“不,很糟糕,我在里面兑过水了。”谷平冷冰冰地说。今天他没戴眼镜。我发现他裸视的时候,比较像个英俊的花心大少,一旦戴上眼镜,就成了个书呆子。

我虚弱地笑出来。

“谷平,你的前世一定是条掉进陷阱的狼,所以这一世你要用设陷阱的方式报复所有人。你把所有人当做你的猎物,你一定……”

一块热毛巾捂住了我的脸。

“快擦把脸吧!你的脸都肿了。”谷平没好气地说。

“去你的!”我把毛巾扔还给他,随后挣扎着爬了起来,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我头痛欲裂,只好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后脑勺。

“我去县警察局了。他们昨晚要开碰头会,让我也去,这我都跟你说了,谁叫你把收音机开得震天响。”他横了我一眼。

我不说话。本想今天一早就把他赶走的,但不知为何,当他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时,我就不好意思再提这事了。

“还生气吗,”他又问。

他好烦。我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在那里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脸的确肿得厉害,嘴唇也有些发紫,想不到平时很少喝酒的我,一旦豪饮就会变成这副狼狈相,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谷平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洗脸,眼神怪怪的。

“你看我干什么?”我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啦?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不要你管!”

“是不是程惜言来过?”

我再次产生要把他轰出我家的冲动,不过当他不识趣地又问了一遍这句话后,我的怒气却烟消云散。我相信什么事情都瞒不住谷平的。

“对,她来过。”

谷平戴上眼镜,脸上并没有显出惊讶的表情。

“她怎么说?”

我把她对我说的关于我父亲的信息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他非常感兴趣地听着,听完之后,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妙啊,你父亲跟王海南还有这样的对话。”

我很高兴他没有深究别的,对话转向了我父亲。

“我也没想到。你觉得她说的这些有用吗?”我问道。

“现在不好说,得调查过之后才能知道。等会儿我们要去找一下信文,昨晚她没在镇上,去县里看朋友了,她对我说,今天早上会同来。”谷平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说:“现在快九点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让她帮忙打听你父亲最后打给眼科专家的那个电话是什么号码。”他解释道。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这件事来。

“那我们马上去找她吧。”我急切地说,现在我最关心的莫过于父亲的行踪。

“别急,等你换完衣服吃完早饭再说。”

“还吃什么早饭啊。”我不耐烦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得换件干净的衣服,因为整夜滚在工场的地上,我的衣服已经脏得不行了。

等我换好干净的牛仔裤和衬衫,谷平已经等在摩托车旁了。

“去旅馆你也骑它?”我很纳闷。

“我今天要去的可不止旅馆。我昨晚托人在县电视台登了一则认猫启事,今天已经有消息了,所以我等会儿还得去见一个人,”他骑上了摩托车,“如果你忙着赶工,见过信文后就自己回来吧。”

认猫启事?我不太明白,不过我很清楚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昨晚的记忆太深刻了,我怕自己会在清醒的时候想得更多,所以赶紧骑到了他的车后座上。

“见过林小姐后,我跟你一起去县里。”我说。

“好的。”他拍拍我的手臂,笑道。

林小姐在房间等着我们。她的脸色不好,一看见谷平就说:“叔叔打给专家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弄到了,就是这里的电话,时间大概是二十一日下午两点左右。”

“这里的电话,是哪里?”我插嘴问道。

林小姐看看我,又把目光转向谷平。

“就是这家旅馆的电话。一定是从旅馆的某个房间打出去的,但不知道是哪部分机。”她神情焦虑,话里还带着几分歉意。

“别急,我们委托电话局的人再查一查,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谷平安慰她,随后又拉开了门。

“你去哪里?”林小姐问。

“找薛宁。”

他走出了房间,我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们敲了好一会儿,薛宁才出来开门。今天的她看上去比昨天更显憔悴。她没有化妆,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类似睡衣般的长袖外衣,头发乱七八糟、脏兮兮地粘在脑袋上,眼睛红肿,神情委顿,一看便知,不久前她曾经痛哭过。

“什么事?”她开口问我们,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想问你几个问题。”

她站在那里,似乎一开始想拒绝,但随即又打开了门。

“随便吧,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无所谓!”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沙发旁边,想从烟盒里找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于是烦躁地将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这时我发现,她的床上摊着几张旅游地图和一张火车时刻表。

“你认识狄元庆吗?”谷平开门见山地问。

“狄元庆?”

“就是本镇的警察。”

“不以识。怎么啦?”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开始东张西望地找东西。当终于在沙发旁边的地上找到她的拎包后,她急不可待地从包里摸出一包烟来,拆了包装,从里面抽出一支放入嘴里。

“他失踪了。有人看见他在失踪前跟你丈夫有过接触。”谷平坦率地说。

“是吗,”她点上香烟,优雅地吸了一口,忽然把目光转向我,“喂,他说的本镇警察,姓狄的,是不是你老爸?”

“对,是我爸。”我老实地答道。

“哈哈哈哈……”她瞅着我,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王太太。”

“你跟他长得像吗?”她又问。

我没说话。

她又笑起来。

“王太太。”谷平再次提醒她回答问题。

“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想不到警察也会失踪,这算什么警察啊,干不了就不要干嘛……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她又浑身颤抖地大笑起来。如果不是谷平继续提问,我真想冲上去给这个臭女人一个耳光。

“我们查到,狄元庆曾经在失踪前一天跟你丈夫在米团店里说过话,”谷平打断了她的笑声,冷冷地说道,“在他失踪的当天下午两点左右,他曾经从这家旅馆打出过一个电话。当时住在这家旅馆的客人只有四位,楼下的林小姐,你和你丈夫,还有隔壁的‘陆小姐’。当时‘陆小姐’还住在楼下。”

薛宁的脸沉了下来。

“我不认识这个所谓的警察。”她夹着香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你丈夫呢?”

她耸了耸肩。

“我怎么知道他认识哪些人?”

“你从来没见过狄元庆?”

她摇了摇头,转眼间,情绪似乎再度滑入低谷。我看见她嘴唇四周的肌肉形成了一个向下弯的弧线,整张脸似乎都在往下掉,而当她情绪不佳时,她脸上的斑点和皱纹就越发明显了。

“请你回忆一下,二十一日那天你们都去了哪?”谷平对她的情绪视而不见。

她闭上了眼睛。我看见她的嘴像个没牙的老太婆那样朝里瘪了进去。

“王太太。”

“够了。”她轻声道。

“王太太。”

“我操你妈!”她忽然丢下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烟,从座位上跳起来,凄厉地吼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说了,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是我的丈夫失踪了!我才是受害人!我凭什么要回答你们这些破问题!警察失踪关我屁事!他的死活又关我屁事!老实说,像他这种无能的警察活该去死!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丈夫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将她的箱子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衣服、化妆品、土特产、香烟和各类旅游地图散落一地。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低头望着那堆杂物,又抬起那张已经完全变形的脸,瞪着谷平,“我都找过了,可就是找不到!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在哪里……”

她赤着脚站在地上,衣衫不整,眼神呆滞,看起来很像电视里的精神病患者。我想也许不久之后,就能看见她披头散发地在街上傻笑了。想到这里,我咧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的眼睛像鹰一样朝我盯过来。

“他一定是抛弃你去找别人了。”我说。

“你说什么?你这个小瘪三!”她两眼发直地瞪着我。

我知道我已经打到了她的命门。在她侮辱完我的父亲后,我终于也可以报复她一下了。现在父亲失踪了,我不怕她再去投诉了。我决定再给她致命一击!

我迎向她的脸,感觉那就是一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未曾削皮的土豆,上面坑坑洼洼满是小洞。“因为你实在是太丑了。他早就不想再看你了。”我说得很慢,相信她能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之后,我还报以微笑,心里从来没这么舒坦过。

“啊,小亮,你真是冷酷无情。”离开旅馆后,谷平说。

我不否认,有时候我是很冷酷。因为我从小就明白我不是生活在童话里。当我拥有一个梦想的时候,冰冷的现实总会在某个时候把它打得粉碎。

“谁叫她这么说我爸。”我若无其事地为自己辩解。

“你说完那句话,我看到她的眼睛都直了。”

“活该!”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

“她跟前几天不一样了。最初报案的时候她很冷静,但昨天和今天,她看上去真的很着急,好像已经快崩溃了。”

这倒是真的。最初报案的时候,她的情绪看上去跟今天完全不同,我还记得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精心化妆的脸。

“按理说应该倒过来的。”我听到谷平说。

“什么倒过来的?”

“一般来说,都是报案的时候非常着急,等时间一长,情绪慢慢得到平复,对失踪者的命运也有了心理准备,就没刚开始那么着急了。所以这不是很奇怪吗,她跟别人正好相反。”

我承认薛宁的情绪波动是在这几天开始越演越烈的,但我不明白这究竟跟王海南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可能她本来以为王海南不是真的失踪,以为他只是出去玩几天,马上就会回来的,但等了几天他都没回来,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失踪了,所以才开始真急了。”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解释了,但谷平却不置可否。

“不知道,也许吧。你有没有看见她床上的旅行地图和火车时刻表?”

“我看见了。”

“你觉得她看这些东西是想干什么?”

“可能是在找王海南的下落吧。”

“如果她对王海南的行踪一无所知,翻旅行地图和火车时刻表,就等于是大海捞针。”

“难道你认为她知道到哪里去找王海南?”我已经听出了谷平的潜台词。

“我想她至少是隐瞒了某些事,”谷平语调深沉地说,“我觉得该去查一查她的手机通信记录和她那所学校的经营状况了。到日前为止,我们对她的了解还不够多。”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猫。它是外婆送我的10岁生日礼物。

因为它看上去样子有点呆,所以我给它取名木头。

它刚来我家的时候,只有三个月大,长了一身软绵绵的金黄色的毛和一对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我一看到就喜欢上了它。后来,它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形影不离,一起玩耍。我还让它跟我睡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它能活多久,总是固执地以为它能陪伴我到老。我想,假如有一天我变成一个纯粹的瞎子,木头会陪我的;没有人喜欢我不要紧,至少木头是喜欢我的。

但是有一天.它像往常一样跑出家门去溜达,就再也没回来。等我再看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尾巴断成了两截,整个腹部的器官全部裸露在了外面。邻居说,有辆路过的车从它身上碾了过去。他们叫我快去收拾它的尸体,然后把街道扫干净,因为猫尸让人恶心。当时我在气头上,便跟他们吵了起来。我哭得很凶。这时我妈来了,她扯着我回了家,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嘴巴。她不是为了我跟别人吵架而打我的,而是因为我哭了。我曾经答应她永远不哭的。

“不许哭!想变瞎子吗!不许哭!你再哭!再哭你试试!”她又给了我一个嘴巴,打得我眼冒金星,头昏脑胀。然后,她把木头的尸体扔进一个铁桶走进了地下室。我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我奔上去,求她让我留下木头的尸体。我说我不过是想把它埋在后院里,不会影响任何人。但是我妈却一言不发地将点着的火柴和几张浸透汽油的废纸扔进了铁桶。里面立刻蹿出高高的火焰,地下室里弥漫着一股肉体被烧焦的味道。我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举起拳头拼命打我妈。那一瞬间,我恨透了她,觉得她就是我的仇人,是杀害木头的凶手。最后,我妈不得不找了根绳子把我捆起来。

我被她抱到房间,等我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后,她对我说:“假如给它设个墓,你就会时刻想起它,就会永远难过。人一难过就会哭,别人能哭,你不能,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你要忍着。等有一天科学发达,有人能治好你眼病的时候,你再哭吧。”说完,她亲了亲我的脸,走出门去。

我至今记得我妈说那话时的表情。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养过宠物。我知道再长寿的宠物寿命也不会很长,想与其等到失去后痛彻心扉,倒不如从不曾拥有。现在,假如我觉得寂寞,便会去做木雕或听听收音机,不依赖任何人。现在,甚至我也觉得猫尸很恶心,因此很乐意帮助邻居们把它们变成灰烬。

所以,当那个女人失魂落魄地走进县警察局的大办公室时,我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知道她就是谷平的认猫启事在电视台发布后,找上门来的人。谷平刚刚带她去看了那具猫尸。

“陈女士,那是你的猫吗?”谷平客气地问道。

那个女人痛苦地点点头。

“是小虎。”

“请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谷平问道。

“我家小虎额头上的纹路很像一个‘王’字,所以才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她抽泣了起来,谷平把纸巾盒递给了她,“我真没想到,它会死得这么惨……”她用纸巾捂住嘴,摇了摇头,泪如雨下。

办公室里的气氛很压抑,过了好久,陈女士才停止哭泣。

“对不起,我想问,小虎是怎么死的?”她终于开口问道。

“它是被谋杀的。”谷平一本正经地答道。他的话顿时改变了办公章的气氛,差点没让我笑出来。我看身边的几个警察,神情也都跟我差不多。我相信,在县警察局的这间办公室里,如此正儿八经地谈论一只猫的死,一定也是第一次。

“谋杀?”陈女士显出困惑又警觉的表情。

“它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陈女士已经忘记哭泣了,困惑地望着谷平,“毒死?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解剖了它的尸体,检验了它的内脏器官,分析了它的血样和毛发。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它是被一种名叫氟乙酰胺的强力杀虫剂毒死的。它的胃里有少量猪肉和糯米,凶手可能是将杀虫剂跟肉馅的糯米团混在一起给它吃的。”

陈女士更加困惑了。是啊,她肯定没想到,有人会如此认真地对待一只猫的死。

“氟、氟什么……还有糯米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毒死我的小虎?”她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警方也想知道为什么。所以才会在电视里发布信息寻找它的主人,”谷平真诚地说,“只要你愿意协助我们,我相信很快就能找到谋杀小虎的凶手。”

陈女士半张着嘴望着谷平。我相信任谁听了他的话,都会是这副表情的。因为就算是再爱宠物,主人也该明白,死去的毕竟只是只宠物而已,哪有像警方这般为了破解“谋杀宠物”的谜团,不仅专门研究它的死因,还特意在电视上发布信息的?

陈女士不安地在位子上扭动了一下身体,问道:“我家小虎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事?”

谷平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怀疑它跟一宗失踪案有关。”

“原来是这样。”陈女士恍然大悟。

这时,一个警察从外面走了进来,把身份证还给了陈女士。

“已经复印了,请收好。”那个警察说。

陈女士把身份证放入包内。

我朝谷平看了一眼,我们两个会心一笑。

其实,所谓的“认尸规定,必须留下身份证复印件”只是个幌子而已。实际上,陈女士一踏进县警察局的门,就进入了警方设定的圈套。他们不仅复印了她的身份证,扫描了她的照片,还留下了她的指纹。现在,在另一个房间,有人正在检索陈女士的家庭档案资料,而在从木锡镇开往县里的汽车上,坐着木锡镇旅馆的管事小吴媳妇、对面钩针店的女儿,以及曾经住在“陆小姐”隔壁的林小姐。她们的到来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确认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那位神秘的寻猫女人“陆小姐”。

等陈女士的情绪慢慢恢复后,谷平说道:“陈女士,能跟我谈谈你的小虎吗?”

“你想听什么呢?”陈女士神情忧郁地问道。

“什么都可以。比如,它几岁了,有什么特点,还有,它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陈女士感激地看了谷平一眼。

“从没人愿意听我说这些,我家里人都嫌我烦,”她轻声说,目光缓缓洒向窗外,“小虎是两年前来的,来的时候还只是只猫仔,大概四个月大吧。猫妈妈一窝生了五个,主人没能力养它们,只能把它们送人。我一直喜欢猫,所以就去要了一只。”

她停顿了好久才说下去。

“小虎的特点很多。它很聪明,很会察言观色。如果你不喜欢它,或要惩罚它了,它立刻就会从你脸上看出来,然后,它就会想办法逃走。谁对它好,谁对它坏,它一看就知道了。要说它有什么缺点吧,就是心太野,特别喜欢往外跑。起初我不让它出去,后来看它好几次都能自己回来,也就不管了。我想,把它闷在家里,它一定也觉得怪没意思的……所以现在想想,这次它跑丢,我也有责任。我没管好它。”她懊悔地叹息。

我听到办公室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便朝门口望去。这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小吴媳妇、林小姐和钩针店的那个同学相继走了进来。她们个个情绪激动,神情诡秘。一个警察把她们带到附近的一张桌前,让她们坐下,她们不安地朝陈女士的方向望。她们这是在认人吗?

钩针店强壮的女儿很快发现了我,朝我挤挤眼。这个表情让我想起,若干年前,她在操场上提出跟我摔跤时的情景。她把我一个大背包摔在地上,然后又朝我伸出手,在把我拉起来的一刹那,就这样朝我挤挤眼,问道:“晚上有空吗?”我当然是一口回绝了,但这句话却让我一连几个晚上没睡好,甚至做梦还梦见了她。梦中她用她那强壮的身体把我榨干了,要命的是,我还觉得非常快乐。只是很奇怪,梦归梦,后来她再找我,我仍然拒绝了。最后,她终于死了心,找了个比我强壮得多的男朋友,现在她就快要跟那人结婚了。我想有一天,她一定会庆幸自己的这个决定。

“它是什么时候失踪的?”谷平的问话把我从旖旎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陈女士捏紧拳头,眼圈再度红了。

“是二十一日。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那天下午我还看见小虎的,但四五点钟后,它就没了影。我以为它又野出去玩了,也没特别留意,等晚上关上店门,才发现不对头,所以赶紧到处找,但怎么都找不到了。”

“陈女士,你开的是什么店?”

“就是一般的家庭用品店,”见谷平还不太明白,她又解释道,“其实卖的就是些面盆、暖水瓶、扫把、碗之类的东西。因为开在县医院附近,所以生意还不错。”

谷平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问道:

“你卖的东西里有没有刀?”

陈女士点头。

“有啊,切菜刀、冷冻刀,水果刀,什么都有,连锯子、斧头都有,哪天你来我们店看下就知道了,什么都有。我们这样的店靠的是薄利多销,所以货物品种就得备齐全。”

谷平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陈女士,你能不能回想一下,在二十日和二十一日两天中,有没有客人两次光顾过你那家店,”

两次光顾的客人?我疑惑地看着谷平,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女士想了半天,忽然睁大了眼睛。

“要说两次来我们店的,倒还真有。”

“哦?是什么样的人?”谷平连忙问。

“是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听口音不是我们本地的,打扮得比我们这儿的人时髦。我对那个女的印象特别深,因为她说话很冲,不讨人喜欢,还抽烟。”陈女士似乎整个人都已经放松下来了,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又喝了口水道:“其实她第一次是来借厕所的。本来嘛,人有三急,就算帮个忙,借她用下厕所也没什么,可她一开口就问,用厕所要多少钱?我听了马上很不高兴,她这么说,好像我们小地方的人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似的,后来还是那个男的说好话,我才同意让她用厕所的。谁知道用完后,她还抱怨我们家厕所灯光太暗,更可恶的是,她还把烟头扔在马桶边。真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还城里人呢!哼!”

我一听就觉得这女人很像薛宁?

“他们第二天又来了?”谷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女士。

“是啊。快五点了,我都已经要关门了,他们突然跑来了,买了一堆刀具。”

谷平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有哪些刀具?”

“有两把冷冻刀,两把锯子和一把斧子。付的是现金,不过是那个女的付钱,我觉得,他们家好像是女的管钱。”陈女士记得很清楚。

谷平下一步做的,就跟我想的一样了。他找来了薛宁夫妇的照片。

“陈女士,请你仔细看一下,你说的那对夫妻,是不是这两个人。”

陈女士皱起眉头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有点像,不过……”她好像拿不定主意。她指了指照片上的薛宁说:“这个女人的长相我没把握,因为照片上她在笑,但她在我店里可没笑过,但这个男人很像。这个男人很会笑,而且好像就是这个发型,就是眼睛好像比照片上大……”她把照片还给了谷平。

“谢谢。”谷平道。

“没关系。我可以把小虎带回去吗?”

“当然可以。”

这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三位负责认人的女士已经离开了办公室。我相信她们给出的答案应该跟我的直觉相同,陈女士不是神秘的“陆小姐”。

陈女士回去后,我跟谷平也准备打道回府。我们在县警察局的接待室碰到了林小姐。谷平关照警察局的同仁特意留住她,所以她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单单把我留下?我犯了什么法?”她劈头就问谷平。

“你没犯法,是我有事要求你。”谷平低声下气地回答。

“什么事?”

“想请你陪小亮去一次县医院。”

谷平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我发现他现在好像已经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连我没提过的想法,他都能随随便便猜出来。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没什么特别的好朋友,也没爱人了。太聪明的人有时候就像针一样尖锐,跟他交往,随时都可能被刺痛。

“小亮,你生病了?”林小姐朝我看过来,关切地问道。

“不,我没病,”我望着谷平,“我想去县医院打听一下我爸的事,几个星期前,他曾经到县医院看过病。我想弄清楚,他去检查什么。”

又被我猜对了,谷平脸上的笑容,似乎就在说这句话。

“我已经事先让县警察局给你开了张介绍信,你可以凭介绍信,随时调查你父亲在县医院的病历或检查报告。”他拿出介绍信交给我。

“谢谢。”

林小姐朝谷平露出赞许的微笑。

“谷平,这次你想得真周到。”

“其实小亮自己不去,我也会去的。但是既然他现在已经来了……再说,我又很忙,只好让他自己去了,”被赞扬的谷平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嗯,信文,让你陪他去是因为我觉得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让他单独行动,怎么说,他也是家属,再说,我希望你们查完病历,再去查一查最近有没有送到医院的……嗯,无名尸……”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不想让别人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我和林小姐都听清楚了。

“无名,你说是无名……”林小姐硬是吞下了那最后一个关键字,随后又有些惊慌地看了我一眼。看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真不知道碰到事情后,是谁陪谁。

“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去。”我说。

林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语气突然又坚决起来。

“小亮,我们是不是朋友?”

“是。”

“既然是朋友,在这种时候我就应该在你身边。你不用担心我,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不信你问谷平。”她朝谷平瞥了一眼。

谷平适时插进话来。

“难道我从没跟你说过我跟信文在一条船上经历的连环杀人事件?(详见《幽灵船》)”

“没有。”

他们还一起经历过这种事?真让我意外!

“那我可能是忘了。总之,信文不是弱女子,她会帮你的。”谷平打着哈哈说。

“哦,那好吧。”我道。

林小姐笑起来。

“不过,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忙,因为我相信情况不会那么糟。”她用她那一贯乐观开朗的声音对我说。

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所以也只能朝她笑笑。

“但愿如此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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