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想念卓文扬。
我想念一觉睡醒,发现他坐在我身边的时候,那种安全感。
阳光会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他的头发和眼睛上,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光是这样就很美好,就能点亮我枯燥灰暗的一天。
我也不图他好看,也不图他名气,更不图他有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靠近他。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全无所图地,主动地想和一个人亲近起来,所以也格外容易觉得受伤害。
是我太矫情了吗?
我有点后悔。
但我也不可能去找他道歉。如果被欺骗的人还需要低头反省自己,那道义又在哪里呢。
“辰叔!”我夹着腿,在门口来来回回团团转,完全是热锅上的蚂蚁本蚁了,“我好急啊!你好了没啊!”
虽然知道他是在洗澡,没法那么快,但另一个卫生间陆风在用啊,去催陆风我不如直接尿在门口算了。
又团团转了几十秒,这种度秒如年的煎熬我也真是够了,我已走投无路了,绝望地趴在门上,哀嚎:“辰叔啊……”
门终于“碰”地开了,水汽朦胧里,我看到辰叔狼狈地裹着浴巾出来。
他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连客套都来不及,已经一个箭步嗖地窜了进去。
光速上完厕所,我整个人身心都得到了释放,终于可以气定神闲,以重获新生的姿态走出来。
“没事没事。”
辰叔笑道:“憋坏了吧。不要最后一秒才去洗手间,对身体不好,这坏习惯都说过你多少次了。”
他衣服还未全穿好,我一眼看见他胸口有一个并不特别大,但十分狰狞的疤痕。
那痕迹把我吓了一跳。
我指着他:“这是……”
“哦……这个吗,”他低头看了看,说,“没什么,以前受过伤。”
“枪伤吗?!”
“嗯。”
“天啊……”
打在那里,心脏的位置,而他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跟我说话。
我惊疑不定,问:“居然……没事吗?”
“有事啊,”他笑道,“我有差不多快两年的时间吧,失去意识。”
“……”
“因为脑部缺氧的缘故,”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也变得不太好使了。老记不住事情。昨晚陆风帮我把那炉子修好了,我说‘天喽,你什么时候修好的!’,结果今天早上,我用炉子的时候,又说‘天喽,你什么时候修好的’,把陆风都给逗乐了,他说就跟在看场景回放一样。”
“……”
我笑不出来。
我想起自己那时候,冲着他说“你读了这么多书,也没见得多有用”,想起他那一刻的表情。
我那颗没血没泪的心,也突然生出一种汹涌的愧疚。
这样戳人家伤疤,我是有多混账啊。
要不是因为这样的事故,他现在应该可以过得很不错吧,早二十年,X大毕业生的含金量还是相当高的,哪至于沦落成这样。
人生真是无常。
我只能说:“你有个很优秀的儿子呢,不用担心,他可以给你养老。”
“啊,”他真心实意,又有些腼腆地微笑了,“他是比我强多了。”
“那……你夫人呢?”
他说:“癌症去世了。”
“……”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聊了,“哦,那个,你儿子那么出色,爷爷奶奶也会很高兴的……”
他顿了一下,说:“我爸去得早。我刚毕业工作没两年,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我妈也走了。”
“……”
他低声说:“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儿子。”
这起码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而他在提及的时候,脸上还是抑制不住地有了伤心的神色。
我很想问点什么,但鉴于自己聊天的水平,也实在不敢多嘴了。
他看看我:“所以,你跟你爸他们,有空的话,也多联络吧。子欲养而亲不待,错过会遗憾的。”
“哦……”
我本来觉得自己遭遇车祸失忆已经够惨了,这么一对比,我不由地同情起他来了。
这世界上,有人比我更不幸运。
晚饭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五道硬菜,而程亦辰还在厨房跟陆风一起叮叮当当地忙碌。他做菜分量不小,平日四菜一汤,也是靠陆风这个深渊巨兽在那负责每道菜扫底,才能保证光盘,今晚怎如此铺张浪费了?
“今天这么多菜啊?”我在那晃来晃去,蒜蓉粉丝蒸膏蟹的香气让我有点馋。
程亦辰又端出来一盘葱爆羊肉,挺开心的:“我儿子要来吃饭。”
“哦!”
我住进来这阵子,还从没见过他儿子上门。对他来说这算是个大喜事吧。
于是我帮着摆好碗筷,而后坐等开饭,突然听见门铃声。
陆风和程亦辰在厨房一个切冬瓜一个洗白贝,我一跃而起:“我去开门!”
因为开始喜欢程亦辰了,连带他的儿子我都爱屋及乌,迫不及待要表示一点善意。
我窜到门口,笑嘻嘻地转动把手。
门打开,我猝不及防地看见那张清冷的脸。
他点一点头,低声说:“你好。”
我懵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来啦,”程亦辰过来,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笑着招呼,“小竟,这是我儿子,文扬。文扬,这是小竟。”
我:“……”
他说:“嗯,我知道,我们认识。”
程亦辰说:“哦哦,对啊,你们应该是见过的,以前文扬也是南高,跟你好像是同班同学。来,文扬,换个鞋,刚拖过地呢。”
“???”我还杵在原地,懵上加懵,“是吗?”
卓文扬默默换好拖鞋,像是叹了口气,终于又说:“林竟,高中三年,我都是你同桌。”
我:“????”
他又把拎在手里的东西给程亦辰看:“爸,这个给你的。”
“这什么?”
他说:“按摩脚的足浴盆。你不是说过脚酸吗,顺路给你买了一个。你看要放哪里,我给你拿过去。”
面对这种只能让我大翻白眼的硬核礼物,程亦辰一脸的高兴:“我说过吗?看着挺好啊,晚上试试!先放这边就行。对了,你跟小竟聊会儿,晚饭还差个汤,马上就好了。”
程亦辰又进厨房去忙活了,卓文扬将那看起来挺沉的玩意儿放好,而后默默在餐桌边坐下来。
我还在苦苦回想跟他曾经是同桌这件事,然而发现毫无印象。
关于这个人,我的记忆里似乎一片空白。
他像是看出我的绞尽脑汁,低声说:“你车祸出院以后,我去看过你。还带了一张CD。”
我想了一想:“啊!”
我突然记起来了,我确实是见过他的。
那时候他很瘦,很憔悴,拿了张不明所以的CD来问我,看起来很煎熬,也很莫名其妙。
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面之缘罢了,生活里有那么多的人和事,像飞快掠过的光影,很难一一留下痕迹,尤其在我自己都浑浑噩噩的时候。
等再见面,他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如今的他挺拔,从容,成熟,沉稳。
我自然也不可能从模糊的记忆里去打捞出一个伶仃的残影来和他贴合。
我惊叹:“你变了很多!”
“嗯,”他沉默了一下,又说,“之前的事,很抱歉,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在先,更不该逃避在后。我应该好好向你道歉和解释的。”
其实我早已经没那么气了,纵然还有点赌气的小火苗,及至见到他本人,也就跟遇了甘霖一样,迅速就给灭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上那些课呢?”总不至于真的是闲着没事逗我玩吧。
他又沉默了一下,才说:“因为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我惊了:“是吗?”
“嗯。”
我好奇道:“最好的那种吗?”
他安静了一会儿:“嗯。”
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啊,我明白了,难怪我能考上T大!”
他看着我。
“都是因为有你在帮我补习吗?”
他像是微笑了:“但你那时候也很努力。”
我惊了:“我居然有很努力的时候?”
“嗯,”他说,“你很认真。”
“所以我认真的时候,真的是那种不用作弊也能考得上T大的选手?我原来这么有天赋?我是天才吗?”
他想了想:“当然,也有一点运气成分。”
“……”也不必讲得这么真实啦。
“但,这样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直接说我们以前是朋友,不就好了吗?”
他摇摇头:“不一样的。”
“啊?”
“告诉你我们曾经是朋友,你也想不起来和我做朋友的感觉,你也不会从心里认可我是你的朋友,”他轻声说,“这种事情,一旦忘了,就只能重头开始了。”
好像说得也对。
“被告知事实”和“被唤起情绪”,是两回事。
就像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个别的男人跑来跟我说,他才是我亲爸,我也没法因此就对他有父亲的感情啊。
如此一想,我也释然了。
“但我们还是成为朋友了,不是吗?”
他看着我,微微笑了:“嗯。”
“但说来,你是怎么找到我在哪间教室上课的?”
当代大学生的常态是连自己教室在哪都经常记不住。
“我爸说过有个朋友的孩子要寄宿在这里,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你,他还让我帮忙给你带了双鞋子。回国以后,那天陆风去上班,我就过来看我爸,顺便把鞋子送来。然后我看到墙上的课表,”他说,“上面有你的名字。”
“……”
所以就是那一天,他出现在我旁边,拿笔捅醒了我。
我突然有点开心。
而且那鞋子是他帮我买的呢,四舍五入等于他给我送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