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程亦辰提早回来了,在厨房里忙着煮东西。我在客厅都能闻到那有着浓浓苦味的草药气息。
我不由害怕地问:“辰叔,这是在煮什么呢?”
这不会就是我们的晚餐吧?
程亦辰倒出一大碗绿色的液体:“陆风最近上火,我给他熬点这个草药,很败火的。”
“……哪来的啊?”
“阳台上种着呢,”程亦辰解释道,“那天我们去散步的时候,草丛里看到两棵,就拔回来养了。我小时候一上火,不管是嘴里起泡,还是喉咙肿痛,我妈就给我熬这个喝,虽然特别苦,但效果是真的好。”
“……”
陆风回家以后,果真逆来顺受地把那一海碗看起来就很邪恶的药汤端起来,一仰脖就咕噜咕噜地喝干净了,而后额外得到了一颗冰糖的奖励。
我在一旁啧啧称奇。
这也太不现代化了吧,活得完全没有富人的样子。
奇怪的是他俩都愿意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并且甘之如饴。
程亦辰也就算了,听他平日闲谈,他这辈子都没大富大贵过,加上性格平和,他好像理所当然就会是个物质欲望不强烈的食草系老好人。
而陆风完全不同,他生来就是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骄奢淫逸才该是他的本性。
我深知道由奢入俭难。高人一等的滋味是会上瘾的,享受过当人上人的感觉,就很难愿意跌落凡间。
而陆风现在住在这地段和逼格都普普通通的公寓里,甚至还要自己打扫卫生。
他那栋大豪宅是什么穷奢极侈的风光,我多少有点印象,和这套房子的落差,那大概就是飞机头等舱和火车绿皮车的距离吧。
到底为什么会有人放弃那样的居住环境,而蜗居于这种地方啊?
没有私人泳池没有私人花园也就算了,连上个卫生间都时不时得站在门外,双手抱胸等着里面的人先用完。
至于受这罪吗?
主要里面那个人通常是我。但凡知道陆风在等,我就会吓到赶紧草草了事=_=。
长此以往,我就真的是很疑惑。
有钱人的想法就是这么让我们猜不透的吗?
陆风这晚早早就去睡下了,最近他似乎都如此,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而程亦辰在客厅,关了电视的声音,专心致志地以无声模式追他喜欢的电视剧的大结局。
插播广告的间隙里,我出来拿水果吃,顺便跟他聊天:“陆风最近都很早睡啊。”
程亦辰压低声音说:“他近来很累。”
“为什么要这么累呢,”我说,“他早就不缺钱了吧。”
既然安心于过这种恩格尔系数接近百分百的生活,那陆风现在就能原地退休了。
别说目前的生活模式花不了多少钱,一年一百万绝对绰绰有余,我看他也不像能再活一百岁的样子。
他名下的资产拿去变现,就算我伸出援手用尽全力帮他花,努力到下辈子估计我还花不完。
他到底还拼什么呢。
程亦辰沉默了片刻,说:“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钱的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程亦辰说:“他年轻的时候,气盛冲动,得罪太多人了。他现在如果成了个普通人,那些人一定会报复他的。”
“……”
“要金盆洗手,也得别人能放过他才行,”程亦辰看着电视屏幕,轻声道,“那谈何容易呢。”
“……”
电视剧又开始了,程亦辰没再多说,但我此刻一下子体会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含义。
只要曾经一脚踏进来过,那就很难摘得干净了。
并不是想退出,想过上与世无争的安稳生活,你就能被成全的。
我第一次觉得有点可怜陆风。
这世界上也存在普通人能拥有,他却求之而不可得的东西。
很快就到年关了。
我之所以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平日都人头攒动的T城,一下子像是突然冷清了下来。
快递停收了,淘宝买的东西也暂停发货;有些我喜欢的餐厅大门紧闭;往市中心那儿去,人流少了许多,路上也不再堵车。
因为许多平日在T城勤勤恳恳打拼的外地人,都回老家准备过年了。
连袁可可都跟我说:“我买了大年三十中午的机票,才三折!我爸说那天有个亲戚刚好也要去机场接人,能把我捎回去,我晚上就能到家呢!”
一年没回家乡的她,口气里满是喜气洋洋。
我也一年没回S城,但我就不一样了。
我压根没有回去找我爸的打算。整个寒假我就留在T城混日子,我爸也没表示什么异议。
毕竟不是亲生的嘛。
春节越近,日子却好像越没趣味。几个经常一起打游戏的朋友都陆续不再上线,问就说是回爸妈家过节,老家电脑配置太差玩不来。我爱看的主播也请假了,直播室标题明晃晃写着“回家过年,初七开播”。
大年三十这天,我还发现耳机出了点问题,听游戏里的脚步声不能那么清晰地辨出方位。
然而因为电商已经不派送了,我只能亲自出一趟门,去给自己买个新耳机。
街上人很少,广场上虽然张灯结彩,但十分清净。
常去的那片电设区,只有一家店在营业,店员还提醒我:“四点我们就要关门了哦。”
这让我觉得很没劲。
大过节的反而不方便,不热闹,还不如平时。
所以过年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我挑完备用的耳机,在店员急切想送别我的眼光里施施然走出大门,又去附近超市逛了一圈,习惯性买了几包零食,准备留着晚上打游戏的时候吃。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暗了,街道空荡荡的,没有路人,商店也不营业,光线在这寂静之中显得格外昏黄。
而雪从天空中落下来了。
这个城市的空旷寂寥,正在寒风中扑面袭来。
我只能拉上卫衣的帽子,缩起脖子,在路边苦苦等着因为司机数量骤减,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叫得到的网约车。
过年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精神萎靡地推开家门的时候,室内的热闹和暖气差点掀了我一个跟头。
柯洛和卓文扬已经来了,在帮忙收拾,布置桌子,程亦辰朝着我说:“赶紧洗手,等等要吃团圆饭了。”
我愣了一愣。
团圆饭这个词,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对我来说又好像太过陌生。
我略微迟疑地放下袋子,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突然意识到,家里其实已经有过年的气氛了。
春联窗花都红艳艳地贴好了;茶几上摆了许多坚果蜜饯巧克力,那是之前置办的一部分年货;门后面甚至还顶着一对粗壮高大的连叶甘蔗,上面对称地贴了红纸,一看就是出自程亦辰之手。
这就是过年吗?
程亦辰还在指挥:“文扬,帮我拿那个盘子过来。陆风你把汤端出去,太满了,你小心一点。”
陆风是家里最好的上菜工,毕竟他孔武有力,四平八稳,还任劳任怨。
桌上的菜色看起来异常丰盛,其实平常家里也吃得很不差,程亦辰在伙食上是尽量善待我们的,但今天好像特别花样繁多。客厅的可伸缩餐桌已经拉伸成桌面最大的宴客用的模式了,也是摆得满满当当。
“看起来就很好吃吧?这么大的锦绣龙虾可不多见,”柯洛邀功道,“这只是我负责杀的,这玩意儿真心刚烈,力气又大,差点被它扎破手。壳还特别硬,剁得我胳膊都酸了。”
卓文扬看着我:“今天还有皇帝蟹,蟹黄做了个你喜欢的芙蓉蒸蛋。”
“今晚的菜是陆风订的,”程亦辰笑道,“下午才送来,都是鲜活的好东西呢。”
柯洛啧啧道:“我们忙了半天,你回来就吃上现成的。”
我本想说点什么跟柯洛斗斗嘴,但口水的疯狂分泌阻止了我的发言。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吃饭,电视开着,过年节目那锣鼓喧天的热闹就成了最好的背景音乐。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食材确实格外新鲜和优质的关系,这顿饭吃起来似乎比我享受过的任何一次盛宴都来得更快乐,卓文扬还帮我敲开了个皇帝蟹的钳子,那饱满扎实的蟹腿肉,好吃得我语无伦次。
席间欢声笑语,虽然节目本身比较无聊,但柯洛和我一唱一和的吐槽令它们的精彩程度直线上升。
讲真我觉得我要是以后找不到工作也打不动游戏了,我可以跟柯洛去讲相声。
程亦辰笑得不行,我的心情也前所未有地明朗,连陆风看起来都很开心——因为程亦辰特许他多开了瓶酒。
吃过饭,程亦辰又招呼我们:“来,每个人吃一节甘蔗。”
“为什么要吃甘蔗啊?”
卓文扬说:“是我爸以前老家那边的习俗。”
程亦辰笑道:“步步高升,苦尽甘来。”
一家人宛如啃竹子的熊猫一般排排坐着啃完甘蔗,外面又噼里啪啦热闹起来了——快十二点了。
柯洛说:“看,烟花!”
我抬起头,窗外一朵绚丽的烟火恰好绽放开来,而后接二连三地,大片大片的璀璨炸开又落下,将夜空渲染得五彩缤纷。
这边居然有定点放烟花的地方,果然是郊区= =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泼金撒银,火树银花,真的就让年味浓厚了起来。
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过年还是有点意思的。
陆风和程亦辰也并肩站在落地窗前,一起朝外看着。
程亦辰突然叹息似的,低声说:“陆风,又一年了。”
陆风也看着他:“又一年了。”
两人深深对视着,不再作声,但露出了笑容。
待得热闹过去,程亦辰转过身来,笑道:“好久没这么热闹地过个年了。”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温柔地看着我:“谢谢你,小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