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太虚弱,听卓文扬温柔地和我说着话,不知不觉,我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地又飘远了。
我又做噩梦了。
这噩梦我不意外,也不陌生,但还是让我很痛苦。
我无法动弹,呜咽着任人鱼肉。我好像盲了一样,眼前皆是黑暗,压在我身上的人面目模糊,然而肢体的碰触却很清晰。
这一切又可怜,又可怕。
我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梦,这会结束的,会过去的。
终于从噩梦里挣脱出来,我猛然睁开眼,心脏还在通通地狂跳。
而后我看到一张熟悉的,但并不是我预期之中的脸。
对上我的视线,程亦晨一脸的如释重负。
“你醒啦?”
我不由问:“我睡了很久吗?”
不会又是像上回次醒来一样,一晃眼月历都翻过一张了吧?
“倒没有,”他有些尴尬,“我就是有点怕……”
“怕我睡着了又醒不来吗?哈哈哈,”我宽慰他,“不会的,我已经睡够了。”
他微笑起来,神色略微放松了。
“卓文扬呢?”
“我看见他坐在这打瞌睡,就劝他去休息了,”程亦晨说,“他这阵子天天熬得辛苦,你醒了,终于能放心了,也该轮到他好好睡一觉。”
所以卓文扬也是和他们一样,一直守着我吗?
这么一想我又憋不住地开心起来了。
程亦晨端详着我,小心翼翼道:“你看起来,情绪不错呢。”
我喜笑颜开:“嗯嗯。”
“那就好,”他低声说,“刚才看你睡着的样子好像很痛苦,我有点担心。”
“啊,我那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什么噩梦?”
“……”我只能说,“我梦见,梦见车祸了。”
他神色一紧,眼圈竟像是红了,声音嘶哑道:“哎,可怜的孩子……”
我赶紧说:“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
我其实有点迷惑,虽然跟程亦晨接触得不多,但我印象里他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他挺开朗的,比他哥还要阳光一些。
怎么突然就变得动不动就落泪地软弱起来了呢?
回想起我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居然是他真情流露地哭得最惨,我爸简直相形见绌。
我昨晚还听卓文扬说,前几天程亦晨完全是崩溃的状态,守在ICU门口不肯走。
我能理解他的爱屋及乌,感同身受,对此当然也很感动。
只不过,我也会想,至于这样吗?
我又不是他的孩子。
程亦晨陪了我一会儿,又迎来医生的检查。
结果是乐观的,我福大命大,已经成功度过最危险的阶段,剩下的时间只要严遵医嘱,养伤复健就好。
病房的门被敲了敲,陆风扶着程亦辰进来。
我忙想支起身体:“辰叔!”
他的面容虚弱苍白,但神色是欣喜的。
“哎……”
他过来就抓住我的手,紧紧的,却没说出话来。
我伸出另一只手,抱了抱他。
“我没事了,辰叔。”
我感觉得到,他是真的很担心我。
他点点头,忍耐着似的,过了一刻才小声说:“没事就好。”
他哽咽了。
天啦,这兄弟俩不要轮流在我面前哭啊,我这人很容易被情绪传染,遭不住。
“真没事了,”我说,“你看我,从头到脚都很完整,哪都没缺!哎,不对,我头发给剃了……”
他终于笑了:“头发倒是还能再长的。”
我叹了口气:“完了,这下颜值一定严重下降,发型可太重要了。能拿个镜子给我瞧瞧吗?”
程亦辰看着我,目不转睛。
“怎么啦?”我惊恐地说,“难道我现在真的很丑吗?”
“不是,”他微笑了,又有些感慨,“是能再看到你这样活生生的,感觉特别……珍贵。那个时候,你真的快把我吓死了。”
我无辜道:“我做了什么吗?”
“你什么也没做,”他苦笑道,“你只是心跳骤停了。”
“……”所以我是真的已经死过一次了吗?
“幸好那两个人一直坚持给你做心肺复苏,”他回想着,表情有些恍惚,“做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了。”
我想起那段在黑暗里行走的梦境,和那个被推落回去的瞬间。
他舒了口气:“真得好好去谢谢他们,他俩救了我们的命。”
陆风在旁边开口了:“我会的。”
这倒是一枚很好用的工具人。
程亦辰又问:“说来,你知道纪承彦吗?”
“咦?知道的。”
这人是个搞笑艺人,早期在一个综艺节目档常驻嘉宾,虽然不算红,但我还挺爱看那节目的。后来他跑去拍电视剧了,演得挺好,火了一把,袁可可还嗑过他跟那个谁的CP。
程亦辰说:“把我们救出来的,就是他和他的助理。”
“哇,”我大喜,“这么巧的吗?这都能遇上明星,早知道顺便要个签名了。”
程亦辰又笑了:“你啊。”
我了解他目睹我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的阴影,他也明白我是在逗他开心。这就是我和这个胜似我亲生父亲的男人之间的默契。
陆风除了那一句之外,就没再开过口,只静静地看着我们。
他好像在观察我。
聊过一阵,见我面有疲色,他们便叮嘱我好好休息,在程家兄弟俩走出门之后,陆风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对着我说:“你没事,这很好。小辰很担心你。在你的情况稳定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求生欲。”
“呃……”
我居然,变得这么重要了吗?
车祸这事,我可比一般人有经验。我上一次车祸,并没什么人在意的样子,而这回大家都这么关心我,令我非常的受宠若惊。
我突发奇想:“如果那天我心跳就那么停了……”
他看了我一眼:“那我们应该都好不了。”
“……”有这么严重吗?
陆风看着我,突然又说:“你的头受伤了。”
“嗯嗯,”我摸了摸头上严严实实的纱布,“不过医生说没有大碍的。”
“那就好。如果你有任何不舒服,或者疑问,要求,都可以来找我,”他说,“直接来找我。”
“啊?”
找他干嘛?他会看病?
陆风朝我点点头,关上门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也许暗指的是我可能恢复记忆这件事。
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来得更警觉和清醒。
但他不知道的是,虽然我没想起来,但我早已经猜出来过。并且在心里跟过去的自己,跟过去的他,悄悄和解了。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病房窗外不甚晴朗的天空。
过去的事情让我痛苦,但我可以努力消化。
像X君说的那样,人为了爱,是可以忘记恨的。
我又做梦了。
这是车祸的后遗症里,让我最痛苦的部分。
相同的梦境,相似的折磨。
我想尽办法,也无法让自己做其他的梦,或者不做梦。最可怕的是,梦境这种东西,根本控制不了,而这事情我也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我每天都好像在炼狱里,夜夜煎熬,而不得解脱。
日复一日,我开始不敢睡觉了。
卓文扬来看我,端详了我半天,才斟酌着开口:“你看起来,很憔悴。”
“嗯,最近有点睡不好。”
“怎么了吗?伤口疼?要不要请医生来看看?”
我摇摇头:“没有,我就是,会做点噩梦。”
“什么噩梦?”
我也只能对他说:“梦见车祸的事。”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怜惜:“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你不要害怕。”
“嗯嗯。”我知道。
但让我困扰的是,我也并不觉得梦里发生的场景会重演,甚至这事情我已经释怀了,它却依旧反反复复在我梦里重演。
是我的潜意识在抓着它不放吗?
好像尽管我努力想忘记,但灵魂深处的另一个我却不愿意。
这种状况持续到我出院,也没有什么好转。
我本以为随着时间过去,积极调整心态,后遗症迟早会渐渐消失。然而事与愿违,只要我一睡着,那一切就都会回到我的梦里。而那噩梦不仅没有淡化,还越来清楚。
那个人的动作越来越鲜明,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像是他快要从我模糊的梦境里活过来,将这所有难堪的过程转化为现实一般。
我的失眠问题变得太严重了,即使不说,也以黑眼圈的方式显露在我脸上,以至于卓文扬几乎要绑架着我去看心理医生。
“你这种情况很常见的,”他说,“车祸以后有创伤性应激障碍,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不用害怕,也不要逃避。”
我还兀自嘴硬:“我没事,真的……”
他看着我,说:“你可以求助的,小竟。”
“……”
“你不需要什么事情都靠自己消化。”
“……”
他真的好温柔,温柔到我完全无法抵抗。
卓文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预约的这位医生,是位很模样很斯文的中年女性,说话非常的平稳,柔和,如春风般抚慰人心,又像能将人催眠一般。但我还是有点紧张。
我绞尽脑汁地编造着自己关于车祸的噩梦,她也认真地倾听着,不时问我几个问题。
过了一阵,她放下手里的本子,温和地问:“其实,你真正梦见的是什么呢?”
“……”
“困扰你的并不是车祸,对吗?”
“……”
“你不让我看到你真正的内心世界,我们的治疗进度就会慢很多,”她说,“我能理解你不想说真话,但我和你社交关系中的其他人是不同的。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评头论足,你甚至可以想象我只是台治疗仪器,在X光机器面前,我们并不会遮挡自己的病灶,不是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那,他会知道吗?”我指的是卓文扬。
“当然不会,我们有保密协议。你在我这里说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安全的。”
我舔了舔嘴唇,小声说:“我,几年前,被人性侵过。”
她安静地听着,表情没有变化,并没有任何评判我或者怜悯我的意味,我于是安下心来,继续道:“后来……”
我没有向人倾诉过,因而不很熟练,一开始的叙述断断续续的,破碎又凌乱。我努力回忆着,整理着,那段并不打算回想的,已经褪色了的往事,在脑子里逐渐清晰,流畅起来。
在这讲述的过程里,我突然有了些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去敲了一道封锁已久的门,而那门背后,有了我所不知道的,模糊又蠢蠢欲动的回应。
告别医生出来,便见得卓文扬还坐在候诊室里等着我,他闻声望向我,问道:“怎么样?”
我比了个OK的手势:“很顺利。”
“是吗?那很棒,”他看穿了我这个学渣的急于求成一般,微笑道,“不过这个不用急着有效果的,慢慢来,你别有压力。”
“嗯嗯。”
他又说:“我们去走走吧,随便逛一逛。你太久没出来放松了,也是对情绪有影响的。”
这附近有个景区,因而也必不可少地有着小吃一条街,我们在黄昏的霞光里行走着,看着两侧各种各样的餐饮招牌,和沿路摊位上滋滋作响的炸鸡排,铁板烧,章鱼小丸子……
大概是我眼珠子滴溜溜到处转得太明显了,卓文扬问:“你有想吃什么吗?”
我故作矜持:“这些好像不健康吧,等等辰叔要骂我的。”
他微笑着说:“偶尔破例没关系的。”
“那我想吃烤鱿鱼!”
他笑道:“好。”
暮光里他带着浅浅笑容的脸,和新烤好的鲜鱿鱼在唇舌上的滚烫触感,是这一天太阳沉下去之前最后的温暖。
白天的心理咨询做得不错,倾诉过后心情确实轻松了很多,因此我充满了不再做噩梦的自信。
然而等晚上睡意席卷了我,在困倦的浪潮里载浮载沉的时候,我又梦见了一样的场景。
这梦里我依旧被牢牢压着,呜咽着,所有的挣扎都徒增痛苦又徒劳,火烧般的感觉在四肢蔓延开来,我好像身在炼狱。
我拼命,拼命地,用尽全身力气想睁开眼睛,想摆脱这黑暗。
而这一次,我睁开眼了。
我从噩梦里猛地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我手脚冰冷,却感觉得到汗从额头上淌了下来。
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着颤。
梦里那个人的脸,并不是陆风。
他是程亦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