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转动钥匙,无声地打开公寓的门。
已经是深夜了,客厅的灯却还亮着。
我心头一紧。我知道,这是程亦辰在等着我。
曾经我对这一幕会觉得温暖又感动——像我这样一贯无人等候的孤单的夜归人,能有一盏灯为我留着是多么值得感恩的事。而如今却只在背上悄无声息地起了鸡皮疙瘩。
他是在静静地监视我吗?
程亦辰和我四目相对,脸色不太好看。
他打量着我,开口时带了明显的气恼意味:“为什么不回消息呢?没个交代,电话也不接。你知道这样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担心我什么呢,是我的安全?还是担心我想起来什么?
心里不无嘲讽地想着,嘴里我还是说:“抱歉,酒吧太吵了,没听见。”
他的脸色放缓了:“你这么大了,我也不是要管着你。但只要能交代一句,家里就不用替你担心。你也知道,那件事以后,我们神经都比较紧绷……”
我低头脱鞋子,“嗯”了一声。
程亦辰又说:“大家都去找你了。我跟他们讲一声,让他们回来。”
他开始打电话,我则慢吞吞在玄关换好鞋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卧室门边。
待要推门进屋的时候,他叫住我:“饿了么?我给你煮点宵夜。”
那种反胃的感觉又来了,我眼疾手快拿过垃圾桶,把这一晚上空腹喝的酒混着胆汁尽数呕了出来。
程亦辰像是愣住了,看我抱着那臭气熏天的垃圾桶,迟疑道:“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我没出声,他过来轻轻给我拍着背,要帮我顺气似的。这让我忍不住又搜肠刮肚地吐了一波,甚至弄脏了他的裤脚。
程亦辰默默递上纸巾,说:“你先去洗洗吧,我给你煮点解酒汤。”
“不用了,”我立刻拒绝,“我睡一觉就好。”
为了不让他起疑,我还尽力做出一个微笑,有气无力道:“喝多了,有点头痛。”
我的虚弱很真实。他像是叹了口气,而后低声说:“那赶紧休息吧,你脸色很差。下次,少喝点。”
简单的洗漱过后,我迅速回房间,关上门,让自己和这个男人隔绝开来。
在床上躺了半天,脑袋虽然发晕,我却根本毫无睡意,脑子里尽是种种盘算,和推演。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有动静,我听见有人在问:“林竟人呢?”
程亦辰回答:“我让小竟先去休息了。哎,你看看你,等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擦。”
又有人开口:“小竟还好吗?”
这是陆风和卓文扬他们回来了。
程亦辰问:“你知道小竟这是怎么了吗?突然去酒吧酗酒。以前不会这样的。”
他们的交谈压低了音量,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我还是能听得清。
沉默了一刻,卓文扬说:“昨天我们去看了心理医生,小竟觉得效果很好,还挺开心地跟我说晚上肯定能睡个好觉。结果看来,昨晚还是做噩梦了。”
“还是梦见车祸吗?哎,都这么久了啊。”
“应该是的,这让小竟很受打击吧。噩梦这事持续时间太长了,于心理和生理都是很大的负担。”
程亦辰在叹气:“这车祸后遗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得好。”
卓文扬说:“这急不来。医生说小竟很配合,但心理治疗,不是一朝一夕能见效的事,咱们慢慢来吧。”
过了会儿,程亦辰说:“被抑郁情绪困扰,是很痛苦的。天天睡不着觉,时间一长,任谁都受不了。小竟如果情绪不好,发发脾气,你们都担待一些。”
“嗯……”
我静静听着,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我平躺在这冷冰冰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上方那月牙状的顶灯,在这蓝色调的房间里,仿佛大海上升起的一轮弯月,皎洁,明亮。
然而虚假。
这一夜我居然安稳地睡着了。纠缠了我几个月的重复的梦境,于这一晚彻底消失了。
大概是那个不肯放手、不甘心被遗忘的自己,因为得到了想要的回应,而终于获得了平静。
起床以后,我等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这公寓里又只有我一个人了,这才推门出去。
我淡定地刷着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显得苍白,虚弱,一副厌世的倦怠模样,我的心情却很轻松。
客厅的餐桌上给我留好了早餐,是一盘我以前很喜欢的港式西多士,还有杯阿华田。我把它们倒进垃圾袋,而后拎出门扔了,顺便给自己买了个煎饼果子。
柯洛在公司里见到我,他明显一脸的惊讶。
“你这是要,回来上班了?”
“是啊。”
他上下打量着我:“你已经没事了吗?昨天大家还在担心你呢。不多休息几天吗?”
“不了,”我微笑着说,“一直在家里待着,感觉状态变得更糟。出来活动活动,多跟人接触,说不定还能好一点。”
“也是,得换换环境,”他点点头,“不过你也不用真开始干活啊。简单的工作,你有兴趣的话随便做一些好了,调剂放松为主。”
“嗯。”
他拍拍我的肩:“我柜子里有两种特别好的咖啡,朋友刚送的。你等等想喝的话随便拿。”
“好。”
“我先去忙了。你坐会儿,适应一下,”他笑道,“想摸鱼打游戏也是可以的。”
我瞧着柯洛的背影,心里略微有了一些难过。
他是唯一不知情的——那些人并不会把自己做过的的丑事告诉他。
他也是唯一那个,一直以来都纯粹地真诚待我的。
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纷纷打卡走人,但我坐在电脑前继续敲打键盘,不为所动。毕竟一想到要和那家人其乐融融地同一张桌子吃饭,我就觉得那太考验我的演技了。
柯洛问我:“不走吗?我载你回去呀,还是你要等卓文扬?”
我摇摇头:“我要加班。”
“???”柯洛说,“你这么拼,我也不会给你加薪的。”
“没事,这不需要另外的价钱。”
“那干嘛还不走?下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
“……”我笑道,“你这是一个上司该说的话吗?”
“心里话心里话。”
“我想把事情做完,不然说不过去,”我说,“我已经休太久病假了,身体康复了也不上班,大家看在眼里,多少有意见的。”
柯洛想了想:“不然我陪你吧,很快就做完了。”
“不用,你约了LEE吧,”我笑道,“你赶紧走,我不想挨他的骂。”
柯洛走后,我继续工作,而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文件。
作为新人,我的工作内容,其实接触不到公司核心的东西。
但柯洛并不防着我,而我也太了解他用电脑的习惯了。
正忙着的时候,我收到了卓文扬的消息。
“柯洛说你加班?”
“嗯,今晚就不回去吃饭了。公司食堂挺好的。”
“会很晚吗?我过去接你吧。”
“不用,”我一本正经地回复,“我想多些专注在工作上,这样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有助于调整心理状态。”
“嗯……”卓文扬很快又回,“我和医生约了周日复诊,这时间你可以吗?”
我发了一个笑脸:“好。”
“渐渐会好转的,需要多一些时间,你别太有压力。”
“嗯。”
我点击返回,又回了另一个人的消息。
这晚回到公寓,虽然已经拖到尽可能晚了,程亦辰依旧还是在耐心地等着我。
这让我又是厌烦,又是嫌恶。
他像是有点忧愁地看着我:“怎么这么晚。第一天回去上班,不用这么辛苦,做不完都没事的。”
“没关系,我不累。”
“我给你煮了点馄饨……”
我立刻说:“不用,我在公司吃过了。”
他又说:“那,喝一点汤也是好的,我先装一碗,你尝尝看……”
“我不想喝。”
他不说话了,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的表情有些落寞。我意识到,他已经感觉出来我对他的疏远了——情绪变化是瞒不住那些朝夕相处过的人的。
于是我叫他:“辰叔。”
他愣了一愣:“哎?”
“抱歉,最近情绪不太好。”
他忙说:“道什么歉呢,你又没做错事。心情不好不想吃东西是正常的,我也就是顺手煮了一点,你别往心里去。”
“嗯,”我说,“要是能去海边走走就好了。”
他睁大眼睛:“现在吗?”
我摇摇头:“现在太晚了,海边又远。”
“那,明天?明天的天气好像不错。到海边散散心,空气好,心情也好。”
我沉默了一下,又问:“你能陪我去吗?我不想一个人。”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好啊!”而后又问:“要叫文扬一起去吗?”
“不用,”我说,“文扬有工作安排吧。我也不想总麻烦他。周日他还要陪我复诊呢。”
“嗯嗯,那就我们俩吧,”程亦辰看起来挺开心的,“你有没有想吃的,我明早做一点带去,我们可以在海边野餐。”
我对着他,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