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以为在跟卓文扬正面迎上的重逢之后,势必会有一番风起云涌。
就算不是天雷勾地火,起码也来个执手相看泪眼,最不济也得来来回回拉扯着狗血一番吧。
然而实际上我的生活就像卓文扬见面后对我的态度一般,几乎毫无波动。
卓文扬没有再亲自来过Z镇。
除了镇上的发展如我们所愿地在蒸蒸日上,以及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忙之外,其他事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失落归失落,我也没有太过消沉,因为至少赵子越很快乐。
他的理想在慢慢实现。Z镇有了名气,开始稳步走上正轨,增加了不少工作岗位之后,确实不少年轻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家乡能有合适的工作机会的话,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T城S城这样的城市苦苦漂着的。
这天和赵子越走在路上,看见几个小孩子在大树下玩耍,平常没事我都是充当给他们抡跳绳的苦力,里面有个我特别喜欢的小姑娘,我便喊了她一声:“小花哟。”
小花抬头见了我们,立刻哒哒哒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费老大劲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几颗糖,献宝一般摊开手心:“给你七!”
我弯下腰接过来:“哟,哪来的啊。”
她自豪地挺直了小脊背:“好七的,我妈给我买的!”
“你妈回来啦?”
“我爸我妈都回来了,爷爷说他们不走了!”
“这么好啊!”
她喜滋滋地吮着糖,又去跟小伙伴们玩翻花绳了。
我剥了颗糖放进嘴里,把剩下的递给赵子越:“来,见者有份。”
他微笑着看我:“甜吗?”
我咀嚼着那水果味软糖:“甜!”
我很高兴于有人是快乐的,只不过相比之下,我仿佛就成了那个最不快乐的人了。
为了缓解内心的焦虑和纠结,我埋头自愿加班,疯狂内卷,以至于大家看我拼成这样,惊恐地表示今年一定要再招个人来替我分担工作,不可让我年纪轻轻就走上脱发之路。
夏天来临的时候,袁可可也读完她的硕士学位回国了。
袁可可毕竟是全村的骄傲,这荣归故里,自然好一番接风洗尘,光是宴席我就跟着吃了好几顿。
然而过了一阵子,看她还是没有丝毫要收拾行李的样子,我问她:“你还不回去吗?”
“啥?”她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这不是刚来我姑这吗?午饭都还没吃上就叫我走啊?”
“我是说回T城啦。”
“什么叫回T城?”她白了我一眼,“那又不是我的地盘,怎么能用‘回’这个字呢?我不去T城啊,我要在这里创业。”
我很震惊:“是吗?”
我一直以为她要么会继续深造,要么就去T城大展身手,疯狂掘金。毕竟她已经磨练出一副可以在大城市的激烈厮杀里幸存到最后的精英模样。
“你家人没意见吗?”
“当然没意见了,”她吃着小核桃,“我是我们家智商天花板,我做什么他们都觉得是对的。”
智商远不如她的我斗胆进言:“但,T城的职业前景不会比较好吗,再说,韦远韬肯定留在T城……”
袁可可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懂什么,这里的发展空间才比较大!T城T城,一个个就只知道T城,T城了不起吗?宇宙中心吗?”
我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我狭隘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恼火,反正赶紧认错就对了,二话不说滑跪道歉是朋友之间的传统美德。
过了一阵,单位还真的新来了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叫苏建宇。
苏建宇长得有点憨,黑黑壮壮的的样子,让我想起田里的牛。刚入职一通介绍过后,他便被交代给我,让我来使唤,啊,不,指点。
我尝试着安排了一些工作,发现这小伙子上手得很快,一点就通,轻车熟路,甚是灵巧,和他略显笨拙的外形全然不符。
我感慨:“挺不错啊,你这比我一开始做得好多了。”
苏建宇老实巴交地说:“那是因为我在模仿您,我是您的粉丝。我给您发过私信,您还回复过我的。”
“啊,是,是吗?”官媒后期收到的私信非常多,非合作类的我就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问:“我可以叫您偶像吗?”
我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别别别!”
苏建宇诚恳地:“那不然,我就叫您师傅吧!”
“行,行,别用敬语可以吗?”有了“偶像”打底,“师傅”听起来就容易接受得多了呢。
苏建宇明显是个可用之才,虽然话不多,但干活很勤快,可谓任劳任怨,又乖巧谦逊。
他上进好学,我把工作分配给他的时候,也在有意识地将我这阵子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心得教授给他。
而袁可可要留在这里的说法,居然也并不是开玩笑,她找我认真探讨她的创业方案,核算所需要的资金。
“资金算啥问题,你可以叫韦远韬来投资啊。”
袁可可一时像是无言以对,而后才说:“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吃惊了:“???没,没关系吗?”
我跟韦远韬没有联络,因而不知道他俩到底发生了什么。
袁可可面无表情地说:“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能有什么关系啊。”
我唯唯诺诺道:“哦……”
然而这个“没有关系”的,“不是一个世界”的韦远韬,次日就出现在袁可可家门口。
我正要去找袁可可商量事情,有幸顺便躲在墙角偷看到了这场热闹。
这就是霸道总裁千里追妻吗,太令人兴奋了!
我很久没见过韦远韬了,说实话他看起来比以前成熟得多,连发火的样子都是。
韦远韬说:“你为什么要听别人在说什么呢?要做选择的人是你和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
“你会这么轻易就让别人影响你的决定吗?我一直以为你聪明勇敢又坚定,你应该比谁都更有冒险的勇气,你也比谁都更固执,认定的事情你从来就没退缩过。”
“……”
“要么你是已经变得胆小,会被别人左右想法,你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袁可可了。要么你就是认定了我不值得你冒险。那可能我错了,大概我们确实不是彼此想要的人吧。”
韦远韬走了,他还真特么走了。
我觉得这剧情走向有点让我看不透了,这真不是我想看的千里追妻的戏码啊!
我赶紧进去找袁可可,她正面无表情地在擦桌子。
我恨铁不成钢:“啊这,韦远韬来都来了,你就这样让他走了吗?”
袁可可冷静地说:“不然呢?留他下来过年吗?”
我恨不得给他们俩按头:“可是,韦远韬从大一开始就在暗恋你,把你奉为女神,他对你可以说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了。除了有时候有点缺心眼,有点傲气,韦远韬各方面都很好啊,而且他傲也是傲得有资本,算不上什么缺点……你到底嫌他什么呢?”
“没嫌他什么,”袁可可疯狂把桌面擦得闪闪发亮,长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表情,“就是不合适。我跟他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还能怎么不是一路人啊,难道是有生殖隔离的那种吗?
“真不追他回来吗?”我犹不死心,还在试图为这对我嗑过的CP争取HE的可能,“我怕你错过韦远韬会遗憾的!我不要听你老的时候跟我哭诉说‘早知道当年……’,错过真爱追悔莫及啊!”
“遗憾什么,”袁可可直起身来,泼辣地一甩头,“实在不行,你看起来也是没人要的样子,老了我们俩就凑合过日子吧。”
“?????”我说,“不是,你不要随便人身攻击啊,我哪里没人要了?!”
“我好歹这两年还谈了场恋爱,你呢?”
“……”
好吧,好像确实没人要= =
时间如流水,一晃又近半年过去了。这半年的光阴甚是充实,许多事都有了好的进展,甚至远超预期,只除了我还是没人要。
我在婚纱店里等袁可可,逐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女人真的很麻烦,结婚更是超级麻烦。
我忍不住但又还是得忍住,只能奴颜婢膝地问:“好了吗?你好像进去很久了。”
“好了好了。”
在我的感知里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更衣室的门终于打开了,袁可可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出来。
她的头发高高盘起,穿着雪白的婚纱,像朵洁白的栀子花,又像云朵上的一枚星辰。
我目瞪口呆。
她显得有些羞涩,又有些幸福。她难得腼腆地问我:“好看吗?”
我抑制不住地,眼眶有些发热。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婚礼上老泪纵横的场面。
我哽咽道:“当然,当然好看啊。”
袁可可瞪着我:“那你是哭个屁啊?”
我真情流露地说:“我是想到韦远韬那个倒霉鬼,啊,不,青年才俊,就要娶到你了,真是深深地同情,啊,不,羡慕他呢。”
袁可可理了理裙摆,看着镜子,我俩在镜中四目相对。
她突然说:“谢谢你。”
“哎?谢我什么?”
“全部啊,”她说,“这些年来的全部。”
“哎?”
她又问:“真的好看吗?”
我由衷地比了两个大拇指,她微笑了。
我帮她整理着裙摆,感慨道:“我没想到你会接受韬哥的求婚。”
韦远韬那天说得那么果断坚决,结果撂完狠话没多久,他又跑回来了,往地上单膝一跪,说:“我还是要向你完成这个求婚。如果你决定拒绝,我就不再纠缠你,我知道你很厌恶被人纠缠,从高琪那件事我就明白了。所以我只尝试这最后一次。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会潇洒一点接受。”
当时我以为要目睹求婚被拒,所嗑的CP迎来BE,男主心碎的悲惨结局了,万万没想到袁可可居然接过了他手里的戒指。
要不是我足够了解袁可可的话,我一定会以为那是因为那钻石实在太大颗了。
“我想过很多,想了很久,”袁可可说,“确实有些人叫我别跟他在一起,也发生了一些让我难以接受的事。我是挺固执的一个人,但也难免自我怀疑。我跟韦远韬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也有互相吸引的部分。到底该不该在一起,简单的公式很难计算出结果。”
“……这玩意儿还能计算的吗?”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设计过一个测试匹配度的小程序,做出来我跟韦远韬的匹配度超低的。”
“……”小程序和PPT,我看你们两个就挺配的。
我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程序怎么算,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最重要啦。”
她笑道:“是啊,但最难的,不就是看清自己的心吗?”
我愣了一愣。
我问:“那,你最后,是怎么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呢?”
袁可可说:“我最后决定丢硬币。正面就接受他,反面就离开他。”
我大惊失色:“什么?这么迷信的吗?”
袁可可瞪了我一眼:“不行吗?考英语在那掷硬币决定选哪个答案的人是谁啊?”
“……”是我当年的黑历史了。
我问:“所以丢出来是正面吗。” 韦远韬的幸运值倒还挺高呢。
“丢出来是反面。”
我:“?????”这是在逗我?
“那一瞬间我觉得很难受,”袁可可微笑着说:“那答案不就明摆着了吗?会难受,就是因为我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
“当我们找不到正确答案的时候,排除那些错误答案,就可以了,”袁可可说,“来自小镇做题家的一个基本做题技巧,不用谢。”
首场婚礼是在Z镇办的。韦远韬很在乎袁可可的想法,把她的位置放得比自己更高,也能搞得定自己的父母,确实是个靠谱的男人。
袁可可这一日自然美如繁花,韦远韬也帅得不行,讲真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的帅有了明确的认知,虽然我知道他长得不错,但一直以来在我心中他傻哔的特质太过突出,以至于遮蔽了我的双眼,让我忽略了他的五官。
婚礼并不奢华,但相当热闹,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但凡看着眼熟的都来贺喜了,能找到容得下这么多人的场地也实属不易。因为在T城还会再办一场婚宴——外地去T城的交通自然更方便——故而这场除了韦远韬的父母至亲之外,多是本地客人,特意远道而来的同学同事几乎没有。
而卓文扬居然来了。
从他一出现,我就开始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我应该充当好新娘亲友的角色,把焦点放在这对新人身上。但我的眼睛简直无法离开卓文扬,尽管他根本不是为我而来。
他其实并没有做特别的装扮,不像我还特意去理了个发,刮了个脸,整了套像样的正式礼服穿上。
他只是一如既往。一丝不苟的衣着,冰雕而成的面容,没有任何其他意味,只有他的严谨和对新人的尊重。
然而这就够了。
按理没有人能抢过主角的风头,但在我眼里,即使是今天的韦远韬,也因为他而显得黯然失色了。
到了喜闻乐见的丢捧花环节,袁可可不愧是有着超强胜负欲的女人,估计是把捧花当实心球来扔,卯足劲往后一甩,差点给她扔出一个世界纪录来。在一阵笑闹声中,捧花飞过人群,砸在卓文扬肩上,他于是伸手轻轻接住。
“……”
韦远韬笑道:“卓学长是要好事近了啊。我就是去年给朋友当伴郎的时候,接到了捧花,才能有今天呢。”
大家善意的起哄和恭喜声中,我只觉得我心态又要炸了。
好事近什么近啊,太可恶了吧。
这场婚宴我喝多了,连什么时候散场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之间,我感觉到似乎有温暖的手在触碰我的脸颊,有人温柔地叫我:“林竟。”
卓文扬。
是他吗?他在叫我吗?
就像我有过的无数个梦境一样。
我在半梦半醒中,好像喊了个名字。
而后我猛然醒了过来。
我靠在赵子越肩膀上,赵子越侧头看着我。
我忙坐直身体,揉一揉朦胧的眼睛:“我这是,呃,睡着了?”
“嗯,”他微笑道,“你喝得有点多,不过酒品还挺好。”
“是,是吗?”应该没有酒后失言吧?
赵子越又说:“走吧,大家都回去了,再不走我们就得留下来洗盘子了。”
回去的路不算远,酒后自然不能开车,我们便索性走路回去,顺便散一散这酒劲。
路过河堤,赵子越突然说:“要不要去那边坐一会儿?”
“好啊。”
我们坐在高高的河堤上,看着那荡漾的河水,与倒映出来的破碎星空。夜晚的空气微凉,徐徐清风里,只让人觉得心中十分清明,又寂寞。
赵子越突然问:“你跟卓先生,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吗?”
我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能说:“啊,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他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
“……”
沉默了一阵,他又说:“那天晚上,他问了我一些关于你在这里的事。他问我你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
我的心突然砰砰狂跳了起来。
“他在关心你,”赵子越又说,“虽然,我可能也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
我没能开口,我们都不再说话。
静静地望了一会儿水面,他歪了歪身体,把脑袋靠在我肩上。他也喝了些酒,我感觉得到他的微醺。
我听见他在嘀咕着念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四周很安静,间或只有一些不甚洪亮的虫鸣,大约是深秋的蟋蟀。
赵子越靠在我肩上,许久都没有动,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就那么静静地靠着我,像是酒力不胜,难以自禁地小睡了一场似的。
而后他好像醒了,猛地坐直起来,说:“你该回去了吧。”
“嗯,不早了,回去睡一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他摇摇头,说:“不。我是说回T城。”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微笑着说:“你让这么多人回了家,你自己也该回去了。”
我呆了一呆,看着他,一时不知所措:“怎,怎么啦?突然赶我走?”
“不是,”他说,“只是,这里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让你留下来的地方。”
“……”
“从一开始,我就这么觉得了。”
“……”
“我毕业的时候选择离开T城,其实也是有些不舍的,毕竟那里有让我牵挂的东西。但我知道我的心终究是不在那里。”
他转头看着我。他伸出手来,轻轻将手放在我胸膛上。他说:“你的心,也不在这里。”
“……”
“我爸妈对你再好,于你而言,也替代不了你真正的爸妈。”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说:“你的家人,应该在T城,对吧?抱歉,我只是猜测。你离家出走了,是吗?”
我没说话,也没否认。
他轻声说:“我不是要将你赶走,林竟。你很好,你对我们也很好。我们都很喜欢你,每一个人都是,我爸妈也把你当自己家孩子。”
“……”
“但终究是不同的,不是吗?他们再疼爱你,也给不了你真正想要的。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你的心里缺失了一些东西,你需要把它填上。而我也想帮你把那些破掉的地方都修补好,如果我可以的话。”
“……”
他吸了一口气,说:“但是,我爸妈,始终替代不了你真正的家人。”
“……”
“而我,也替代不了卓文扬。”
我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住了。
他看着我,轻声问:“我说得对吗?”
“……”
我说不出话来。
对于我无声的回应,他很平静,甚至还微笑了:“我可能没法为你做什么。但我可以替你排除掉一个错误答案。也许,这就是我的价值吧。”
我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
我想反驳他。然而他说的是真的。
抱歉,遗憾,悲伤,交织着涌了上来,我突然觉得难以呼吸。
他摸了摸我的头:“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