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我并没有离开Z镇。
手上的工作还有很多很多没做完,感觉像是永远也没有能放心地觉得“完成了”的时刻。
我们都深知网络上再高的热度都是会随时消逝的,不抓紧时间好好运营的话,这些宝贵的机遇会是昙花一现。
小镇刚有了振兴的迹象,大家刚对在这里的生活有所期盼,乍现的繁华如果迅速就沦为昨日黄花,那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所以在把苏建宇完全带上轨道,在他能彻底取代我之前,我很难安心放手。
而且我也习惯了Z镇的生活,习惯了听王姐他们琐碎的家长里短,习惯了走在路上几乎每个人都认识的亲切,习惯了这里让我的鼻炎不治而愈的空气,习惯了远眺的视野里的青山绿水,习惯了有空就去给小花她们摇跳绳,在小孩子们鸟雀般的笑声里把胳膊抡得发酸。
离开和归去其实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新年很快又来临了,这是我在Z镇度过的又一个除夕夜。
这也是大家充实而收获满满的一年。
于赵子越而言,他的目标显然超额完成。
苏建宇也成长得非常迅速,他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剪出了不少反响良好的视频,并在保留官媒原有风格的基础上,做出了自己的特色。
而Z镇作为打卡圣地走红起来之后,赵叔赵婶的旅馆经营得更规范更成熟,还招了人手来帮忙,也算是为提供工作岗位做出了贡献。
至于赵子超,年纪轻轻的他在一场又一场的比赛中进步神速,打出了许多令人惊叹的亮眼操作,现在大家对他在即将到来的春季赛季后赛中的表现充满了期待。
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大年初一,例行走亲访友回来,我们又在大门口遇到了赵家的大哥,赵子飞。
这都是第三次了,我对此也已经不再大惊小怪,只觉得他实在坚持,毕竟据说在我来之前,他就已经年年如此。
赵叔对赵子飞依旧不予理睬,视若无睹地开了院门,就催大家进去。
然而不知道赵叔是不是忘了,他最后进去的时候没把门关上。
我跟赵子越赵子超不由地疯狂互甩眼色:“有戏!”
我们默不作声地把赵子飞拥进了门,赵子超问:“爸,今晚吃什么啊?”
赵叔说:“昨天不是剩了那么多菜吗?你妈铺张浪费煮了那么多,晚上吃正好。”
“会不会不太够啊?再加几个菜吧。”
“怎么不够了?”
我也附和道:“好像是不太够,要不再加条鱼,话说我前阵子学了道红烧狮子头,来给你们露一手?”
赵叔没吭声。
不拒绝那就是等于同意了,就是说他默许了人数变多需要加菜这件事。我们赶紧打蛇随棍上,进了厨房一通热火朝天的忙碌。
这晚的餐桌上比平常多了一个人,赵子超兄弟俩一个劲给大哥夹菜,赵婶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赵叔则自顾自吃吃喝喝。
我殷勤道:“赵叔,这我做的狮子头,您尝尝?”
赵叔还是给我面子的,自然而然地端碗接了过来,说:“哟,这么大一个。”咬了一口,他又道:“这里面还有整个蛋黄啊?”
“味道怎么样?”
“挺好挺好,”赵叔点头赞许,“你这手艺进步很大,不比你婶差了。”
“那就好,”我趁势说,“好吃就多吃点,这是好意头,团团圆圆,团团圆圆!”
“……”赵叔没接话,只继续吃他的饭。
我们不敢过于嚣张,接下来只夹缝插针地说些过年的吉祥话,努力制造“大过年的”“来都来了”以及“都不容易”的氛围,以让赵叔不好发作。
对视的时候我和赵子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毕竟没有赶人出去就是好样的了,这过年的一小步,乃是赵家和解的一大步。
我在又过了两个月之后,才离开了Z镇,前往T城。
这次我是陪同赵家二老以及赵子越一起,去看赵子超的比赛。
GLX战队这次进了决赛,而赵子超在首发阵容名单里。
他是真的要来争夺全国冠军这个位置了。
赵子飞也赶来了。这是年后以来,大家又一次齐聚一堂,只除了赵子超在台上,而我们坐在台下,紧张地看着大屏幕。
我发现赵叔虽说自然是不太看得懂这个游戏,但他并不是完全不懂,他显然有悄悄在做功课。配合着周遭的气氛,大家的表情,他其实大致能明白场上紧绷胶着的形势。
原本很多时候嘴上的不在乎,都不是真的不在乎。
赵叔一直不停地问二儿子:“子超是要赢了吗?”
赵子越只说:“有机会,有机会!”
这个外面夜风清冷,而馆内空气炽热的深夜,屏幕上跳出GLX战队标志和获胜字眼的时候,彻底沸腾的场馆里,我们也嚎叫着跳了起来,胡乱抱在了一起,包括赵子飞。
我看到赵叔接过了赵子飞递来的纸巾,擦着眼睛,他终于不再对这个大儿子视若无睹了。
赵子越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略微湿润而发光,他笑着说:“林竟,你看,你说过的话,全都成真了。是不是很神奇?”
“哈哈哈……”
“谢谢你。”
我真实地为他的诚恳所感动了:“也谢谢你。”
赵子越微笑着,低声问:“那么,你要回家了吗?”
“……”
“你想回家的,对吧?”他说,“我看到你带上那个背包了。”
“……”
场馆里很热闹,各种声响震耳欲聋,但我还是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他轻轻地说:“去吧。”
“……”
“如果你发现还是找不到正确答案,那Z镇和我,随时欢迎你回来,”他又微笑了,“毕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临时工了。”
“哈哈哈……”
而后他拥抱了我。
次日中午,我从酒店退了房,背着我的黑色背包,走到街上。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像在流浪一样。
直到逛得有点疲乏了,我才终于掏出手机,点开叫车软件,输入了那个曾经非常熟悉的地址。
计程车平稳行驶了一阵之后,停在小区门口。我很自然就进了小区,一路畅通无阻,如同往日一般。
我很熟悉这段路该怎么走,身体记忆还十分的鲜明。在公寓大门前站住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钥匙能插得进去,我试探性地转动了一下。
门真的开了。
我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他们居然并没有换锁。
我屏住呼吸,过了一刻,才鼓起勇气,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屋里十分安静,窗帘关着,因而也阴暗。
灰暗的光线里,这里看起来没有生机,没开灯,没有人。
我的心蓦然沉了下来。
他们已经搬走了吗?
我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在客厅的桌上胡乱摸了一摸。
没有灰尘。我忙又去打开旁边的暖水壶,里面注着半满的水,仍有余温。
我终于又呼出一口气来。
他们没有搬走,只是不在家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呢?搬不搬走,可能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为自己前面几秒里的惊慌而觉得可耻。
我在这屋子里四处走了走,一切看起来都还是熟悉的模样。
客厅,厨房,程亦辰的卧室,卓文扬的卧室,柯洛之前搬走了,但他的房间也还保留着,毕竟那阵子他偶尔会来蹭饭吃,带着笑得一脸僵硬的LEE。
剩下那间就是曾经属于我的卧室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推开门。
我猜测过它现在会有的各种可能的模样,却唯独没有想到过这一种。
它和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屋子里干干净净的,像我还住着的时候那样,墙上的海报原封不动,床上的被褥很是整齐,甚至还有种刚刚晒过的,来自太阳的温暖味道。
桌上的书平平整整地堆叠着,旁边还放着一个橙子。
程亦辰平常最喜欢让我们吃橙子,因为他觉得橙子营养好,又能预防感冒,平常没事放一个在桌上,屋子里闻着香,也没那么容易坏。
程亦辰不爱买花,毕竟鲜花枯萎是件让人惋惜的事,但橙子就不同了。所以基本上每天我们桌子上都会摆个橙子。
我把它拿起来,看了一看。它是新鲜的。也许已经放了一两天了,但还是新鲜的,汁水饱满的,带着那种熟悉的记忆里的香气。
我轻轻嗅着它,不知道为什么,那气味让我眼睛湿润了。
外面突然有了轻微的动静,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而后我听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是程亦辰的。
程亦辰一边在玄关换鞋子,一边说:“文扬?你又去小竟房间啦?”
“……”
我刚才进这个卧室的时候,没把门关上。
他像是叹气似的:“哎,都跟你说了,别乱翻东西。万一小竟哪天真的回来了呢?”
他顿了一下,过了一阵,才又说:“小竟会回来吧?”
我没出声,他也习惯了得不到回应似的,就径自往客厅走,开了窗帘,边往桌上放东西,边说:“我又买了橙。那个旧的你先吃了吧,我待会儿换新的。”
我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忙碌的,瘦弱的,不设防的。
我轻声叫他:“辰叔。”
他几乎是张皇失措地回过头来。
窗外一片蔚蓝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