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看着我,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时间和空间都好像凝滞了,我在这窒息般的安静里,渐渐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片刻,他犹犹豫豫地朝我伸出手。
那微凉的,颤抖的手指落在我脸颊上,而后又略微迟疑地移到我肩上,想确认我是一个实体似的。
我在这仿佛不真实的,小心翼翼的触碰里,屏住了呼吸。
他的双手滑过我的胳膊,而后像是想抓住我的手掌,却又无力握得住,只能颤抖地垂了下去。他整个人随之也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似的,身体软下来,跪倒在地上。
他这样伏在我面前,令我不由自主地也慌忙跟着跪了下来。我看见他一言不发,只垂着头,闭着眼睛,完全脱力一般。
我突然害怕了,我把手放在他背上,叫他:“辰叔。”
他猛地紧紧抱住了我,用一种和他瘦削的身体不成比例的力量。
我感觉到他剧烈的颤抖和心跳。脖颈里迅速变得湿漉漉的,这让我心里也湿润起来。
恨也好,爱也好。
我不知道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我只知道自己好像一枚孤单的水滴终于融入了大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光线暗淡了下来
他如梦初醒一般放开我,胡乱擦着脸,急急地说:“瞧我都给忘了,你吃饭了没有?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愣了一愣:“啊,不用……你们吃就好,我过会儿就走了。”
我其实还没做好跟所有人和谐共处的心理准备。
他像是在猜测我的心思似的,立刻说:“陆风不会来,他住楼上。”
“……”
一瞬间我就能想象出他们的生活状态。那当然是合理的,应当的,我也不必抱有同情之心,但莫名的,我心里又略微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我夺去了这些人快乐的权利。
但即使我有这样的权力,有这种资格,现在的我也并不会因此而感受到愉悦。
“留下来吃点吧,”他说,“是不是没有你喜欢的?我今天菜是买少了,你喜欢什么,我现在去买,很快的。外卖也很方便,只要一会儿就能送来了。”
我心里变得又酸又软,我说:“不用麻烦,我随便吃点都可以的,别叫外卖了。”
他一连串答应:“好,好,好!”
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我就炸毛的猫一样紧绷了起来。
我本能地说:“不要告诉卓文扬我在这里!”
他愣了一愣,随即道:“好。”
而后他接通了来电:“文扬啊……啊,我没什么,我就嗓子有点不舒服,嗯嗯,可能是感冒了,没事的。哦,好,知道了,嗯嗯,好。”
挂断通话,他说:“文扬今天有庆功宴,不回来吃饭了。”
“嗯嗯。”我于是舒了口气。
他没有多问什么,拎着菜就去厨房做饭了。
晚餐的食材确实比较简单,即使跟当年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吃的家常便饭,也相去甚远。煮好之后,他装了满满一大盘米饭和菜出门去,投喂什么大型犬类似的,而后很快又回来。
餐桌上只有青菜,肉末蒸蛋,油焖豆腐,还有一个辣椒小炒肉。顿时显得我在Z镇时候天天土鸡土鸭配肥美鲜鱼的伙食有点过于好了。
他不停给我夹菜,说:“先将就吃点,明天我去给你买好吃的。”
我们心照不宣,都没有问彼此“过得怎么样”之类的话题,只聊些琐碎的日常。
他跟我说起附近新搬来的邻居,小区楼下多出来的几只流浪猫,还有前阵子阳台上居然有燕子筑了巢。我则跟他讲起在Z镇的种种趣闻乐事,那里的风土人情,还有我那些可爱的大小朋友们,勤勤恳恳的基层同事们。
他听得很专注,显得十分高兴。大概是因为他从我的言语之中隐约勾勒出了相当积极充实的生活轮廓。我离开他们之后的那段光阴,在我难免夸大的描述里,像是一派生机勃勃,又充满希望。
而我离开之后,他们的日子又是怎么样的呢?快乐吗?热闹吗?
他没有提起,我也没有询问。
但其实我感觉得到。
这里留下来的一切,就和这光线暗淡的房间,还有我的心一样,都被困在过去里。
吃过饭,虽然他一再叫我去坐着看电视,我还是陪他一起收拾碗筷,擦干桌子,洗好碗。而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晚上,在这睡吗?被子我昨天刚晒过,床单也是前几天才换的。”
我点点头:“好啊。”
“好,好,”他忙不迭地说,“家里网络应该没问题,你看要不要玩会儿游戏再睡。不过别太晚睡,明天早上要吃皮蛋瘦肉粥吗?我去买那家你喜欢的油条。还是煎个炼乳西多士?”
“随便煮,我都好。”
“好,好。”
这晚我躺在熟悉的床铺上,好像一尾鱼洄游到了蓝色的深海里,睡得既安稳,又不安稳。
这空间给我的感觉是安宁的,而心头其实却无法平静得下来。
因为睡得不是很沉,我觉察得到房门悄悄开了几次。是程亦辰偷偷开门来看我,想确认我还在似的。
这一夜睡一阵醒一阵的,待得次日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还是睡过头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
我赶紧起来,开门出去,就见得程亦辰坐在客厅等着。见了我,他立刻站起来说:“起来啦?粥我煮好了,给你热一热吧?你先刷牙,西多士我马上给你煎,刚煎出来的才好吃,放凉了就不酥脆了。”
我说的是“都好”,他执行的是“都煮”,而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抚他的这份紧张。
洗漱完了坐下来吃早饭,这份量真是够好几个我吃到撑得翻白眼。
程亦辰坐旁边看着我吃,心满意足的样子,而后说:“等等我们出去逛一逛吧,天气过阵子要热了,给你买个新凉被。对了,你还是不想见到文扬吗?那我这阵子都让他不要过来……”
我说:“辰叔。”
他微笑着说:“嗯?”
“不用帮我考虑这么多的,我没有要在这里长住。”
他僵住了,笑容和血色都从他脸上迅速褪去,他又恢复了那种惶惑不安。
他问:“怎么了吗?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好,我吵着你了?”
“不是的,”我说,“我打算自己买套房子。”
“哎?”
“想不到什么好的理财,又不想贬值,就还是买个房吧。”
“哎?”他愣住了,“但,但是,你哪来的钱呢?T城房子不便宜……你是要在T城买没错吧?”
“有的,我有一笔钱,是那时候,我……”我犹豫了一下,说,“我爸给我的。”
“……”
程亦辰有好一会儿没说话,我看见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反复点着头,像是要笑,而眼圈慢慢红了。
终于他说:“好啊好啊,我弟,哎,你爸他,给了你多少啊?够吗?待会儿我们就去房产中介那看看,有喜欢的,预算不够的话我帮你想办法。”
说出那个词,我心里也蓦然轻松了,我笑着说:“嗯!”
我们真的就出去看房子了。而这过程出奇地顺利,刚好小区里就有一套符合预算的房子急售。业主原本是作为婚房来装修的,结果勤勤恳恳装完之后,竟意外发了笔财,就很有上进心地想着把这套卖了,要加钱去换更市中心学区更好的一处房子,想着为将来的孩子一步到位准备好。
因此房子内部装潢是全新的,也很颇有品味,又非常明亮舒适,且兼具实用性,能感受得到原主人那种充满希望的,一心向好的愿景。
程亦辰去检查了一圈回来,跟我交流:“这南向的房子,通风采光什么的都挺好,格局也都方方正正的,没有渗水问题,管道也不堵……”
“看起来不错啊,那就下定金吧。”
程亦辰有些诧异:“哎?你这比我买菜还快啊,不再看看别的吗?”
我摇摇头:“不用了,合适的看一套就够了,我感觉我跟它有缘分。有缘最重要。”
程亦辰笑了:“倒也是。有缘最重要,喜欢就好。”
我表达了意向,请中介约卖家过来面谈,中介喜出望外:“您是个爽快人啊,有眼光!”
卖家也恰好有空,没让我们等多久就赶来了。
对方是个很斯文有礼的年轻人。聊个两句发现他也是T大毕业的,程亦辰立刻介绍说我俩其实是校友,他老家是X城的,程亦辰又说他俩是老乡,场面顿时变得热络亲切起来。
既有老乡校友身份加持,又因为我可以现金全款购买,能解决他换房的燃眉之急,小哥是个实在人,豪气地主动给我降了价。于是我们迅速地下了定金,签了意向合同,约好过些日子去办理过户手续。
走出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不一样了,全身上下充满了踏实的干劲,毕竟很快我就要是个有房有车(自行车)的成熟社会人啦!
程亦辰笑着看我:“小竟真的是长大了呢。”
“是嘛……”
“以前我总觉得你还是只羽毛没长齐的小鸟,”他轻轻抓了我的手,说,“现在你都要从鸟窝里飞出去啦。”
我说:“但我还是得在窝里多赖几天。”
他笑道:“你想住多久都行。”
走了几步,我又叫他:“辰叔。”
“嗯?”
我说:“等过几天,我办好手续搬走了,你让陆风下来住吧。”
他停住脚步,非常吃惊地看着我。
我故作轻松道:“不然你跑上跑下的,太累了。你身体不好,也得有个照应。”
“……”
“好吗?”
他没说话,只握紧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