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眼前走马灯一般疯狂跑过豆瓣社死小组里的各种投稿。
我顿时理解了什么叫“脚趾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以及“赶紧收拾行李换个星球生活吧”的迫切性了。
虽说当时我费老大劲做了,就是要献宝给他看的,但情况毕竟今非昔比,而且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啊!
我两眼阵阵发黑,但还是强作镇定道:“什么PPT啊,你在哪看的哈哈,怎么知道就是我做的啊。”
卓文扬说:“你和我爸失踪的那阵子,我把所有可能找得出蛛丝马迹的东西都翻出来检查了一遍,也破解你的电脑密码。”
“……”
“不过那个PPT,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注意到它,因为它看起来像份学术材料,”他又说,“到后来,我有了比较多的时间,就开始一点点看你电脑里的文件。翻到它的时候,其实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
“我很惊讶,”他轻声说:“你做得挺好的。”
“……”我只能嗫嚅道,“是,是吗。”
“是的。展示的效果很精美,很有层次和设计感,逻辑也很清晰,信息的传达也恰到好处。”
“是吗哈哈哈……”
那份足以让我连夜逃离地球的告白PPT,得到当事人这样一本正经的表扬,令我感觉十分错乱又迷惑。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我整个人还在恍恍惚惚的:“什么问题?”
卓文扬沉默了一阵,他没在追问了,只笑道:“没什么。”
室内突然就陷入了安静。
原本也就只有我们这一桌客人,不算冷也不算热但并不舒适的天气,不太好喝的饮料,炸得过糊的小食,咸鱼地瘫在角落玩手机的老板,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不宜人的气味。
卓文扬突然说:“走吧。”而后他站起身叫老板结账。
进店的时候我们都很放松,甚至愉悦,出来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只有尴尬,安静。
这家店是有毒吧?
卓文扬点开手机地图看了会儿,说:“走到画廊那边,还是挺远的,你需要叫个车吗?”
“哦……好啊。”
“嗯,你直接打车回去比较方便。”
“哎?”
我还以为他是要叫我一起打个车回画廊那里取他的车呢。
我只得问:“那你,要步行过去吗?”
“嗯。”
敢情他之前说慢慢走回去,就当散步,指的不是要跟我一起走,他是要自己散步啊?
我感觉身上残存的劲又泄光了。
我这一天大落大起大落,忽悲忽喜忽悲的,整得我就跟坐了趟跳楼机似的,魂都快追不上我的人了。
在路边站了会儿,我试探道:“那我,先走了?”
他轻声道:“嗯。”
识相的话是该赶紧打个车走人,但我的两条腿很不懂事,还是牢牢定在原地。
卓文扬突然又说:“有件事我忘了问了。”
我来了精神:“什么?”
“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
他这一问击中了我的死穴,我又像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人一样笔挺地瘫痪了。
来的路上我当然是把想说的话仔细打了篇腹稿,但经过这一波两波折腾,好不容易酝酿好的稿子早就鸡飞蛋打了。
我现在就像个好不容易临时抱佛脚背了两页书的学渣,鼓起勇气准备发言的时候没轮上,走神的时候却突然被老师点名提问。
我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宕机的大脑还在龟速处理数据,并不停卡顿报错,耳里又听得他说:“算了。没事。”
“啊……”
他笑道:“不为难你了。快回去吧。”
我突然意识到,卓文扬会不会有可能是觉得,我是在装傻充愣,所以他不高兴了啊?
但我真没有装啊!
我要如何才能让他了解我只是真的傻呢?
我鼓起勇气,叫他:“卓文扬。”
他转头看着我:“嗯?”
在他的眼光里,我心脏砰砰跳着,那种紧张得脑子发晕,手脚发软的感觉又来了。
完全不行,我真的太菜了。
我还是得缓缓,再好好组织组织语言,才有可能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表达清楚,而不至于颠三倒四,胡乱跳针。
我弱弱地说:“好歹让我,让我蹭个车嘛。这么远打车回去不便宜啊,”
他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说:“好。”
于是我们一起步行回去提车。
路上没人开口,每当我用眼角余光偷瞄卓文扬的时候,都只见他目不斜视,眉头微皱。
这沉闷尴尬的一路真心漫长到让人脱力。我狂怒暴走的时候怎么就没体会到这距离走起来有这么沉重这么累呢?
终于到了停车场,我唯唯诺诺地坐进车里,又听得卓文扬问我:“该送你去哪?你地址是……”
“啊,我暂时住辰叔那里。”
他像是微微一怔,转头看我:“是吗?你已经,去找过我爸了?什么时候的事?”
“嗯……”我坦白道,“昨晚住了一宿。”
他又不说话了,只发动车子。
一路无话,明明车内开了空调,空气按理在很好地流通着,但不知为什么,感觉却很难呼吸。
“到了,”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他简洁地说,“你上去吧。”
我忙问:“啊,你不上来坐坐吗?”
他摇摇头。
“真不来啊?辰叔应该煮了不少好东西……”
他还是不做声。
虽然这近一个小时的相处十分窒息,但再窒息也不是大事啊,待在他身边我呼吸不到空气都是心甘情愿的。
而且我的想法是,换一个空间,加上有程亦辰缓冲,气氛会不会放松一些呢?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来给自己收拾一下心情,重新酝酿这至关重要的发言。
“怎么了嘛?”为了制造机会,我只能厚着脸皮说,“上去坐坐,吃个饭,聊一聊,叙叙旧也挺好。”
“……”
“走吧走吧。”我强行装起胆子,甚至还拉了拉他的胳膊。
他突然说:“林竟。”
“嗯?”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笑容:“你别再这样了。”
他的神情让我忽然有些惶恐。
确实,这是他爸的家,四舍五入也算他的家。我这个客人到底拿什么立场在反过来邀请主人?还动手动脚?是不是过于不知好歹了?
“可以停止戏弄我了吗?”
我迅速僵硬了:“啊?”
“不要再戏弄我了,”他说,“这一点都不有趣。”
“……”
“我今天问的问题,可能是太过冒犯。你装傻不想回答也好,觉得我不识趣也好,我都决定不再追问,以免给你带来困扰。但你为什么又要反复给我一些错觉呢?”
“……”
“我知道你喜欢开玩笑,是我太较真。但也请你体谅我的较真。”
“……”
“但凡你传递给我一些模糊的信号,我就会误以为你可能喜欢我,而我一旦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快就会被无情唤醒。但等我打算认清现实了,往往又会再得到一些错误信号。也许你自己也是弄错了,也许你只是无心之举,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有被选择的机会,但有时候我真的会产生一些错误判断。”
“……”
“这过程真的一点都不有趣。当然,这都是我庸人自扰,你并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我想得过多所导致。但我也有义务让你了解,我是过于敏感和较真的人,这点我很难修正。你对我没什么想法,那么在我已经对你表达过心意之后,你其实就该和我划清界限,保持距离,这样才是对我们最好的处理方式。”
“……”
我从未听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情绪不够冷静的话。
这让他看起来不像那个我所熟悉的,安静冷漠的卓文扬。好像冰山之下,突然有岩浆喷涌上来了一样。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他又迅速地说:“抱歉我有这些情绪化的发言。虽然我请你修正一些行为,但那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是我处不好自己的心态。我知道,你在Z镇生活得很适应,和赵家人相处得很好,你也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如果说我们毁灭了你,那么他们就拯救了你。我很高兴你能遇到他们,那才是能让你快乐的地方,能让你快乐的人。干净,纯粹,没有污点,和T城,和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你确实没有必要离开那样一片净土,来和我们纠缠不清。所以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比如助你一臂之力,让你的理想实现得更快一些。我觉得能看到你快乐,圆满,对我们来说应该就足够了。”
“……”
“但归根结底,我还是自私的,我还是会有那些不该有的期待,就像我爸总盼着你能回来一样。”
“……”
“你确实回来了,但回来的原因与我无关,而我竟然接受不了。我处理不好自己的心态。你看,我已经变成一个心思扭曲的人了。我也离你赞美过的假象越来越远了。”
“……”
“林竟,你那份PPT,不管是不是玩笑,确实做得很好,但可惜的是,它的前提条件就是错误的,所以结论也只能是错误的。它建立在我是一个如你所描绘的那样冷静理智强大高尚的人的基础上,而那只是我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表象罢了。如你所见所知的,我并不冷静,更不高尚。所以你不愿意再听我谈起它,我能理解。”
“……”
卓文扬谦虚了,他绝对还是比大多数人更冷静。说了这么多算得上激烈的言辞,他全身上下仅有的变化也只是语速变得更快,嘴唇绷得更紧。他的皮肤还是雪一样白皙,神色也没有多少波动,他甚至没有急喘。
这得有多么大的肺活量啊。
我突然有点难过,我替他觉得难过,他好像是觉得自己没有不冷静的资格。这是成年后的他,所能允许自己的,最大程度的不冷静。
我伸出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奇怪这样惨白的皮肤,却有这样滚烫的热度。
而后我凑过去,在他能做出反应之前,用力压住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