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高铁没通到县里,坐绿皮火车过来一小时二十四分钟,到家还有段距离。
大姐姐要坐火车回来,艾秀英让苏青带小武去接,意思是给大姐姐看看对象。
苏青给小武发了微信,收到回复的时候苏青正在清理浴池。看见手机屏幕上的一行文字,她挠了挠鼻子把手机揣回兜里,连按音量键,戴上塑胶手套接着刮瓷砖缝隙。
穿过淋浴间,苏青躺进被窝。背后的艾秀英呼吸匀长,可她能感觉到艾秀英没有睡着。
苏青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轻声说,大姐姐的火车下午五点四十多到,小武想以他们两人的名义请一家人下馆子。
艾秀英翻了个身,笑说小武想得很周到。
当然明白这种周到,不周到不行,但往往周到了也没什么用。学校办公室谁都知道你哪儿来的,看你没背景好说话,把你当性资源给你介绍对象倒还算客气。背地里议论你什么的都有,攀交开 mini 的音乐老师,和学生过分亲近,每天要坐那么远的公交车赶到市中心地带的学校,那么拼,也只有靠偷偷补课才能买得起房。
人与人之间保持周到全凭利益。
占有你人身自由之前周到点怎么了?
苏青想了想,没吱声。
当天小武早早地开车到澡堂门口接母女俩,一道上火车站。
艾秀英穿着发胀的羽绒服,站在路边才注意到袖套还没摘,忙着摘了往兜里收。羽绒服是去年过年大姐姐买的,和老苏一人一件,牌子货,平常艾秀英都舍不得穿。
顶着袋鼠 LOGO 亮红色绒毛帽子的小子冲了出来,苏南拎着卡通书包走在后头,抬手轻唤:“慢点儿豆豆。”
“我要上姥姥、姥姥的澡堂!”小男孩嗓子有劲儿,大老远就让人听见。
艾秀英眼睛一亮,耸拉肩膀去瞧,从零星的乘客里发现那抹亮色,笑得苹果肌合上眼皮,“哎唷,整这色儿!”
豆豆见艾秀英的时间不多,记忆模糊,只记得那热气腾腾的浴池。见着发丝生灰的老妇,他打眼瞅妈妈,“姥姥?”
“是姥姥,快去和姥姥抱抱。”苏南扬起笑脸,望着豆豆嗒嗒扑向艾秀英,也慢慢跟过来。
“姥姥我想你!我想你了!”
小伙子吼得艾秀英心头发热,也不知所措。苏青弯下腰朝他伸手:“姨姨抱抱。”
“你是哪个姨姨?”
其实没什么的,知道孩子和她们不熟,可这会儿小武站在旁边,多少有点尴尬。尽管他应该听说了大姐姐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是那年生父在工地出事才来到澡堂。
“妈妈怎么和你说的?”苏南自然地牵起豆豆带到苏青怀里,“这是小青小姨,妈妈最小的妹妹。”
豆豆恍然大悟状,嘴巴张成 O 型:“哦——!小青姨姨!”
苏南温柔地笑了,挽了挽耳边碎发,抬眸看向小武:“是武警官吧?辛苦了。”
“应该的。”小武搓手看了豆豆片刻,孩子的注意力乱跑,丝毫没有要问候他的意思。他揉了揉鼻头,扬手作请的手势,“上车吧,车里暖和。”
从火车站到新商场要穿过一片桦树林,冷风吹散了干枯的树叶,只余光秃秃的枝桠。黄昏的微光笼罩,苏青坐在副驾驶上听艾秀英对大姐姐嘘寒问暖,小武不时加入谈话,偶尔穿插大人哄豆豆的玩笑。
捏在手心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叮一声消息提示,好似在这摇摇晃晃的路上不小心颠簸出欲望。
苏青滑开屏幕查看,冷不丁听见小武问:“和人聊微信呢?”
按在对话框上的手指进退两难,苏青索性装没听到,双手拇指敲打起键盘。
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说玻璃买到了。
老天井玻璃的尺寸市面上不好找,要专门定做,可只定一张没点门路办不下来。苏青知道孟叙冬有办法,也不觉得多麻烦他,回复现在没空。
准备扣下手机,那边又发来文字:“忙。”
唷,老师傅真会摆谱。
想这么回一句,现状不允许她拉长战线,只能说:“那什么时候?”
“聊什么呢。”小武肩膀稍稍倾过来低声。
苏青双手握着手机,没想好怎么回。艾秀英便忍不住说:“小武问你话,怎么老不理人?”
“哦……”苏青顺势放下手机扣在大腿上,若无其事抬头,“在联系师傅,澡堂玻璃坏了。”
“玻璃坏了?”苏南关切。
“不是什么大事儿……”艾秀英抱怨,“已经来人看过了,让她弄。”
“怎么不和我说?”小武说。
“那多麻烦。”艾秀英说。
和你说有什么用?能顶着小雪往屋顶安装玻璃,还是出钱请师傅来修?
苏青往窗外望去,压在手机下的大拇指来回摩挲屏幕贴膜边缘,好似划过未开刃的刀尖,心痒痒的。
他们在商场楼上的俄餐厅吃饭。餐厅放着苏联小曲儿,和刀叉轻微敲击声组合成乐章。
苏青维持着她寡言的形象,在端庄的大姐姐身旁显得格外恬静。到他们争着埋单的时候了,苏青终于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老师傅说,“今晚上。”
“不行。”苏青冷漠脸。
“不安拉到。”
孟叙冬没功夫陪她耗,她也没想着耗他。可大姐姐在饭桌上说定了今晚要住在家里,她不希望她们发现这件事和他有瓜葛。
“你们晚点来,十二点过后。”
苏青揣上手机,回头看到小武。
他过来揽她肩头,上车后借着嘘寒问暖轻轻拍抚她大腿,手掌微微的汗湿余留在她丝袜上。
其实没什么的,但她从座椅缝隙间瞥见了艾秀英注视的目光。艾秀英似乎觉得这正是他们之间应该发生的事,甚至作为女人要主动利用优势。
苏青忽然感到闷,还能怎样,还要怎样呢。除了身体,她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可就连这一点点领地都属于艾秀英选择的男人。
深夜的县城静悄悄的,车停在澡堂门口,艾秀英拥着苏南和豆豆进了屋,叫苏青送送小武。
苏青说:“要不你留下来,泡泡澡,晚点儿休息室能睡。”
澡堂老建筑门楣的灯影打在车挡风玻璃上,蓝蓝绿绿的映着苏青鼻棱和眼下睫毛倒影,小武看得有些陶醉。
他抿唇,喉结动了动,“不麻烦了,大姐姐回来你们一家人多聚聚。晚上早点休息啊,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苏青佯作笑笑,推门下车。冷风迎面钻进衣服,揪着领口凌乱她一头长发。
皮革长靴踩进光亮的一瞬,她余光瞥见停在路边的破面包车。
车身覆盖一层薄雪,雪花飘散着重复落下,暗中孟叙冬的身影陷进车座,手里拨弄皱巴巴的糖纸,嘴里的糖顶着腮帮,视线在远处,在她身上。
苏青匆匆低头进了澡堂,单手摸出手机打字:“你等一会儿。”
却听通道里传来一阵朗笑,“这崽子多可爱!”
是陈春和,蹲在长椅前逗豆豆玩儿。
代班收银的工人说他在这儿待好一会儿了,池子间有客人,修不了那玻璃。艾秀英让他去泡澡儿,晚点再做事。他不,说师父不让他偷懒。
“那你闲着也是闲着呀!”艾秀英微微皱眉,质问苏青怎么联系的,让人这时候来。
苏青攥紧手机,不愿在孩子面前引发争吵,把陈春和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这不下雪了么,工地得放假了,项目经理要我们赶进度呢。我们也没办法小青姐,只有今晚有空……”
苏青老早就知道孟叙冬干工地,但不知道他这些年,他最近到底干了什么,每每只是听陈春和只言片语。这样说来他们的确很忙,并不是故意堵在这儿。
“行,那等会儿。”苏青看着艾秀英领苏南和豆豆上楼,回头注视陈春和,“能等多久?”
陈春和欲言又止,笑着摆手:“没事儿。将才前台那大哥说今晚要下大雪,没几个人来,等不了一会儿。”
“麻烦了。”
“那个……师父不让我说来着,我怕小青姐你总生气,实在不能不说。其实不是师父故意装聋,他耳朵好几年前受过伤,听力慢慢下降,也没法儿治。”
陈春和挠了挠脸颊,像犯了错的学生匆匆走出澡堂,留苏青错愕在原地。
澄黄灯光映照的走道安静下来,旧书报堆在那里,像橘黄的冰块,在澡堂氤氲里一点点融化,苏青一靠过去便哗啦啦全碎了。
“你到底在干嘛?”
她捧起手机,当然不是问他忙活什么工程,而是问他的生活。
问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他明明有得选,却自愿地搞砸了自己的生活,弄得比她还要狼狈。
这让人窝火。
苏青删掉文字,收起手机。听见背后脚步声渐近,门推开,苏南走了出来。
“豆豆睡了?”苏青平缓地说。
“陪妈看电视呢,一会儿还要带他上淋浴间洗脸刷牙。小孩可容易生蛀牙。”苏南理了理摞面的书报,在旁边凳子坐下。
“没关系吗?”
苏南瞧苏青一眼,颇有些默契地笑:“那又怎样,妈就是孩子的姥姥,还不准孩子见姥姥了?”
苏青不置可否,“他们知道你回来吧。”
“知道。”
苏南的丈夫是二婚,他们结婚没办婚礼,双方长辈只见过一回便彻底没了往来。婆家当她是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女,同经营澡堂的苏家没什么关系。
结婚之前她也以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结婚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就这么古老传统,必须得是两个家族的事,否则孩子也困惑,为什么奶奶和他们一起生活却见不着姥姥?
从艾秀英给苏青张罗相亲开始,苏南一心想的是得选一个好相与的人家。
“还是说说你,你觉得他怎么样?”
苏青淡淡望向墙上的挂钟,“没觉得好,也没觉得不好。”
“我看他是个周到的人,也不笨,吃饭的时候他提了一嘴你姐夫,我没接,他也不说了。”
“他还不大知道我们家具体情况。”
“那有什么。”苏南握了握苏青的手,不知道宽慰谁,“能相处久还是人本身更重要。”
浴池的几个客人陆续出来,工人提前下班。苏南上楼哄豆豆下来刷牙,苏青套上棉服走出了门。
车挡风玻璃也被覆盖,看不清那里面的人影。苏青迎风走过去,忽见车门从里打开,一人踩了下来。
“现在?”孟叙冬掐灭星火,一缕烟散入雾霭。
还以为他已经戒烟了。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苏青说:“嗯,可以了。”
孟叙冬二话不说回到车上,将车驶到建筑后墙。苏青快步走过去,见他们已经下了车,正把悬吊的钢梯放下放。
钢梯生锈,嘎吱嘎吱响。
“稳不稳?”苏青歪头看。
孟叙冬衔住手电筒也没回话,单手勾住钢梯就往上爬。陈春和从面包车后备箱抱起玻璃来到梯子下,一脚踩上横栏,举重一样举起玻璃。
孟叙冬握住玻璃前段,陈春和单手抬后边,二人一鼓作气上了屋顶。
苏青远远望着什么也看不见,跑到池子间里去。
隔墙传来苏南唱给豆豆听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东北民谣
头顶一片茫茫的雪,只空出乌黑的一块,孟叙冬的灯透进来,仿佛月亮悬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