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苏青一口气不带喘吃完一碗大冷面,又叫了一碗。
白醋和白糖的比例刚刚好,芝麻油添香,面条筋道咬不断,只能吸溜,脸盆大不锈钢碗,顷刻间又重在了空碗上。
苏青咀嚼着嘴里残余的牛肉,抬头看见门口的孟叙冬皱着眉头在讲电话。
饺子馆里人不少,苏青拿纸巾擦了嘴,叠成角塞进垃圾篓,起身去柜台结账。
孟叙冬似有察觉地回头,握着电话大步进来将钞票压到柜台。
如今还在用现金的人都可以被视作老派,老板娘见怪不怪,找零给他们,热络地招呼再来。
苏青收起零钱说要去买雪糕,孟叙冬瞥她一眼,冲电话那端吼:“还有完没完,包工头要不到钱还想要人死心塌地跟着干?天天三件套有钱,到放薪就没钱了?今天晚上必须要有个准话!”
他按掉通话,来勾苏青的手,“说啥?”语气还有点暴躁,她眨巴眼睛不吱声。
他便松缓了表情,好声好气地说:“吃好了吗?”
“……怎么回事啊,这么生气。”苏青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
“拖欠工程款。”孟叙冬似乎怕她担心,又说,“正常。”
“你一会儿要出去吗?晚上还回不回来?”
“回。”
他们慢慢走在路上,就要道别。苏青指着小卖部放门口的纸盒子,“我要吃雪糕。”
“要”比“想”更有命令的意味,像孩子发出呼喊。苏青习惯用这招来观测男人的反应,眼下无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
孟叙冬有种油盐不进的干脆,“你买呗,不有五块。”
“不吃了。”苏青又说。
孟叙冬上了面包车,没进招待所的院子。苏青一个人上楼,摸到围巾想还给孟叙冬,可车已经开走了。
明明是给他买的,可他一点不在乎。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
苏青迎头在楼道里看见那经理,想起要驳斥“工地夫妻”的话,又都算了。
房间的床头柜塞满了衣物,生活用品散落在外面没地方收纳。她发微信叫孟叙冬带收纳的箱子回来。
孟叙冬回复迅速,问要多大的尺寸。
苏青心里有数,但还是说:“你不知道看着办?”
“我要晚点回,你早点休息。”答非所问。
苏青无所事事,倒在床上闭目养神。隔壁的动静咣咣震荡撞进耳朵,女人掐着嗓子叫爸爸干她。
苏青浑身起鸡皮疙瘩,翻遍衣服口袋找不到耳机,只好出门去。
闲逛至上街的书店,在旁边的打印店看见郝攸美正在打印发型海报,苏青主动打了招呼。
“你家冬子呢?”郝攸美瞧她一眼,似比起那天的兴致稍显冷淡。
苏青挑眉:“我一定要和谁一起出现?”
郝攸美一顿,“嗐,我就一问。”
“他上工地了。”
“哦!我听说早该停工了,但拖着没给钱,工人都不走。”
郝攸美看了看苏青,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大姐回来了,有一阵儿了吧。”
苏青直觉话里有话,试探:“你有事儿?”
“没有啊,关心一下,往年得到了春节才回来吧。”
这感觉令人发毛,苏青说:“有事儿说事儿。”
郝攸美挪开视线,凑到苏青身边小声说:“老一辈爱说闲话你知道的,我也是听他们在说,你别生气啊……”
发廊散播消息的速度之快,堪比情报局。人们觉得苏南回来住上这么一阵儿,不正常,必定是婚姻出问题了。
艾秀英起初也这样想,明里暗里试探过,被苏南一口否决。
告别郝攸美,苏青在冷冷清清的书店里徘徊。她试图将注意力放在某一本书上,然而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最终拨通了苏南的电话,沉默中还是苏南率先出声:“还好吧?”
“我都好。”苏青抿了抿唇,“出来走走?”
“晚点行吗?澡堂关门之后。”
她们约在街口见面,一路步行到废弃的公园。眼前是一个旋转木马,记忆中的厂房矗立在不远处,烟囱犹如夜幕的拉杆,地平线在辽原上不断后退。
苏青踩进及腰的杂草,也不顾灰尘,坐在了小马上。苏南一步步跟来的女人,发丝在微风中翻飞,不染一缕尘埃。
真正从南方来的姐姐,满足了她们对女性气质的想象。
“这样做,你开心吗?”苏南轻启唇。
“或许吧。”
“小青,妈不是想要——”
“我知道。”苏青抢了话,又缓和下来,“她希望我过得好,我也想要她安心。可有时候我就是觉得过不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不是你的错。”
“当年也不是咱爸的错,他一样要对你负责。妈说得没错,我就是和爸一模一样,我们都有病。”
沉默半晌,苏南从流浪包里摸出烟盒,对上苏青讶异的目光,淡然一笑:“我可以抽支烟吗?”
苏青收敛表情,比了个请的手势。
苏南咬破薄荷爆珠,娴熟地引燃星火,呵出雾气,“我不想过了。”
苏青怔然,“他外边有人了?”
苏南又笑,“没有,他想送豆豆去省城上国际小学,以后好出国,我受不了他。但不是为这个,就是觉得没意思了。和那些太太比较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连清洁都不能做,他说掉价。”
“哈?”
一阵沉默。
苏青说:“你准备和妈说么?”
苏南撩了撩额边的发,露出鲜有的抱怨,“本来想等你结婚了再提,现在好了,我也懵了。”
“你怪我吗?”
苏南的亲生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孟家拒不负责。两家的恩怨剪不断。
“小青,我怎么会怪你。”苏南掸了掸烟灰,低头笑。
夜色里似乎释怀了什么,两人注视着彼此。
“你喜欢他吗?”
“谈不上。”苏青说。
“我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了,他没走歪,还知道找个活儿做,简直就是奇迹。”
“你们不了解他,他不坏。”
“要想妈接受,还得一段时间。今晚妈睡觉的时候还和我叨叨,‘那孟叙冬该给的一样不能少’!”苏南捏着嗓音学艾秀英说话,逗得苏青咯咯笑。
笑过了苏青说:“我觉得他不靠家里也行,不过我要是他,就非要把家产捏在手里。凭什么呀,小三上位拼两个儿子就好过一生啦?”
苏南轻轻推了苏青一下,“还为他打抱不平。他妈妈走了,这么多年小妈陪着他爸白手起家也不容易。”
苏青有几分认真,“我不关心道不道德,别人家怎么乱搞随便,但孟家这事儿我就是看不来。好好的一个人,给搞成什么样了?”
“你还说不喜欢他。”
苏青哑然片刻,打趣:“要喜欢也是他喜欢我,你不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苏乔叫他矮冬瓜。”
忽然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两人都沉默了。
“……爸葬礼的时候,我托人打听她,最后在他们学校网站找到她的邮箱。我给她发了邮件,希望她回来看看。”苏南轻轻摇头,是说没有回音。
苏青抬头望天,细雪如春日乱舞的柳絮,落在她冰凉的鼻尖。
“我羡慕她,不是说她有多好。我羡慕她有勇气割舍亲情。你知道么,我在那么多书里读到的都是一个道理,人的一切欲望与激情本质上是为了对抗死亡。她无惧死亡,才有这样的勇气。”
“没有人不怕死的,我希望我死的时候也像爸一样,有那么多人来。”
好似要一吐心中积淤的感情,苏青长叹一口气,“我觉得爸活得像诗人。我不想活成那样,我的人生该是一个完整的课题,最后致谢的时候我要写——感谢我的家人,感谢我自己,拥有生活的一切波伏娃:我想要的是生命的一切。,这一刻我愿为死亡献出心脏。”
或许她是人们口中的小镇做题家,但从未因学习而紧巴。对她来说学习是件太过轻松的事,反而面对艾秀英的逼迫才想要故意使坏。
中学的时候,在艾秀英将她与姐姐比较的责骂中,她一度放弃学习,只要逮着机会便上网吧鏖战劲舞团。母女俩在网吧猫捉老鼠,经常搞得鸡飞狗跳。
后来姐姐们接连考上大学出去了,尤其姐姐考上 Top2,县城里的人每每上澡堂都会夸耀。苏青被激起不服输的斗志,开始对学习上心,尽管最终与 Top2 失之交臂。
大学是个小世界,有太多县城看不到的逻辑。一路从海淀升上来的同学,和教授像同龄人般玩笑的同学,名牌包换了又换的同学,家在内环有四合院的同学,拿外籍身份轻松入读的同学,透过他们的眼睛,她看到北京的美丽。
贫穷与匮乏并未中伤她的心灵,她读海德格尔与博尔赫斯,消解现实的美丽。还是不够彻底,才会相信读哲学的男友能带她进入那个世界。
她读萧红,读伍尔夫、苏珊·桑塔格、阿列克谢耶维奇与茨维塔耶娃,读更多的女诗人。她游离在男人之间,他们都有太多伪装,就和小武一样,日常也像是为性准备的前戏。
她做老师,是自己想要做老师。她回来,也是自己要回来。她从来只遵从自己的意愿,如果不去追问生活中那些事与愿违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