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裹着一身冷气回到招待所房间,苏青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转头见孟叙冬双手拢起毛衣脱掉,背部肌肉在吊灯勾勒下尤为贲张。
他胡乱扔开毛衣,歪斜倒向床,似乎就要看过来,她不知道怎么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忙挪开目光。
余光里那红色围巾从他漂亮的臂膀下垂落到地上,她似乎找到了足够的理由,走过去勾住围巾的一角要逮出来。
孟叙冬动作更快,大手一拽将围巾另一角丢了过来。
围巾砸在她面上,毛刺刮挠眼皮,落进怀里。苏青盯着孟叙冬,有点说不出的气恼,却是先笑。
孟叙冬语噎一瞬,声音轻飘:“不小心。”
苏青粲然几分,“真生气啦?那是开玩笑的。不是早说了么,嫁狗随狗,你什么样儿我什么样儿。”
压在枕头上的男人扯着嘴角渗冷笑。
苏青知道问题不在于那句话,而是说话的场合。人都要面子,孟叙冬也不例外。
所以她才想到要挽回,要示好。
他不情愿,可他自己回来就脱了衣服躺床上,不怪她得寸进尺。
“孟叙冬……”苏青轻声唤着,一只膝盖抵上去。
围巾散开来成了彼此绕不开的红绳,她欺身压在他身上,“那你也要给人一个知错就改的机会啊。”
热气喷洒在他耳畔,朦朦胧胧化作蒸汽,要钻进人心头。
孟叙冬双手箍住她腰身,却抵御着什么似的。苏青将身子压实他感受那变化,双手贴在他小腹上,“是吧?”
他的睫毛如流苏滤过昏黄灯影,令人难以窥视那背后的神情。
下一瞬,她整个人翻转,倒在了他的阴影之下。
“你一贯这么讨好人?”孟叙冬甩出那盒套。
苏青眼皮一跳,“这是两码事。”
“是么?”
大手上起了青筋,沿着贴身的毛衣拢她腰肢。苏青浑身过电一般,未出口的诡辩全忘了个干净。
“我亲亲你好不好。”她只能说。
孟叙冬自然不会就这样被蛊惑,惩戒的手钻进毛衣撩开了那蕾丝。她觉得自己在发烫,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了,只有那劳作的茧在皮肤上摩挲。
他的牙随之落下,啃咬着,却又很轻,像夜的昆虫带着尘埃的气息,从脖颈滚落到挤在他虎口之中的一团。
他始终没有吻她,哪怕她捧起他的脸,微微张唇表露索求,他依然无动于衷。这有些折磨人,超出过往经验的状况都让人感到难耐。
“孟叙冬……”
“嗯?”只是从他喉咙里发出闷沉的音节就让人甘愿妥协。
电话铃声来得不合时宜,苏青迷迷糊糊摸到手机,见是苏南的来电,只好坐起来接听。
电话那边先传来声音:“小青……能听到吗?”
“你说。”
床上的重量轻了些,苏青余光瞥见孟叙冬摸起打火机到窗边引燃了一支烟。
那余烟透出窗户缝隙,乘着绀青大鹤直奔玉京。
“哦,还以为我信号不好呢。”苏南轻声笑了笑,“妈睡觉了,趁这会儿我赶紧给你打电话。”
苏南是这场世纪冷战里最伟大的双面间谍,每天都给苏青报告艾秀英的动向。
苏南不敢撺掇豆豆在姥姥面前可劲念叨小青,可今晚不知道回事,豆豆自己问起,为什么姨姨和姨父不来澡堂,问他们家在哪儿。
艾秀英接了一句,是啊,他们家在哪儿呢。
苏南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住在招待所的事情告诉艾秀英,还有应来的事。
“你别说啊,免得她觉得你背地里和我通气,她是会真为了你伤心的。”苏青跪坐着讲电话,捞起男人的衣服盖在身上。
电话那边陷入了片刻沉默,接着又笑:“你啊,还要不要回来了?”
“要啊。”答得干脆。
讲了一会儿才结束通话,苏青倒在枕头上,失去了兴致。
孟叙冬为她盖被子,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动作叫他睡下来,然后抱住了他。
“干啥?”他嫌弃。
“睡觉啊……”她没有抬头,软软糯糯的话语挠着他皮肤。
“睡不着别赖我。”
“你这人怎么记仇呢,孟叙冬你可就我一个老婆……”
孟叙冬侧身拥着她,下巴虚贴她额头,“别贫。”
入冬以来天亮得愈来愈晚,七点过才有点光的踪迹。
苏青感觉有点喘不过气,睁眼发现孟叙冬大喇喇摊手压在她身上。她想也没想便一把推开,不料险些让他滚下床。
“干什么?!”孟叙冬趔趄一步站到地上,瞌睡全醒了。
苏青拢了拢被角,眨巴眼睛装无辜:“睡迷糊了。”
孟叙冬绷紧下颌角,注视她片刻,终是无奈叹息,扯起衣衫套上。
苏青起床活动筋骨,跟着收拾去打水,习惯性打开手机,看见了一条未读。
在南方务工的老乡发来的。
“小青你在老家是吗?最近一直有人在打听你,都问到我这儿来了,我想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声……”
孟叙冬从水房回来见苏青还坐在床边,语气软和了些:“吃什么?”
苏青回过神来,还冲他笑了下,“没事儿,你赶紧去工地,一会儿春和该来叫你了。”
“又怎么了?”孟叙冬微微蹙眉。
“没有……”苏青撒娇似的推着孟叙冬出了房间,“注意安全啊,早点儿回……”
“知道,这天儿也干不长。”孟叙冬按住苏青脑袋,唇角牵起微不可查的笑意。他偏头看见什么,扬下巴,“小来。”
苏青跟着探出头,见应来站在走廊里。她瞟了孟叙冬一眼,回避视线,“我找小姑。”
孟叙冬挥手离开。
“网吧不想干了?”苏青把应来叫进屋。
“不是……我这外套穿好久了,能不能借你的衣服?”
入住招待所的时候苏青买的大多是贴身衣物,身上的大衣和一件棉服来回穿。她挑了挑眉:“叫小姑父给你买。”
“那多不好意思……”
“你还不好意思啊。”苏青上下扫应来一眼,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就给孟叙冬发消息。
估计他在开车,没能回复。
“今天不上班?”苏青问应来。
“难得休息好吧……”应来注意到柜子上的书,拿起面上的一本书翻看,“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小说,讲什么的?”
“县城女孩的故事。”
“不是意大利的书么。”
“意大利就没县城了?”苏青低头盯着手机,“你拿去看吧,我以前就看过。”
“看过还看,这么好看?”
“要不畅销呢。”
应来对苏青的品位多少有点了解,“你不是不喜欢大众的东西么。”
老苏那个年代文青还不是贬义词,苏青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他的文艺气息。
如今这时代文青的意思是装腔作势,爱好读书或电影不再是拿得出手的爱好,这表示一个人除了时间一无所有。
细数大师的名字是连灵魂也贫乏的人的标识,不代表品位。品位真正的代名词是昂贵,愈是必须品才愈能彰显品位,衣装、食物甚至小到一个玻璃杯。
苏青不知道怎么回答应来,索性沉默。
应来也没在意,坐在椅子上捧着书,逐字逐句读得认真。
像看见自己掩埋在回忆里的青春年代,这场景本该让人感到安宁,然而苏青握着手机的手指甲泛白,呼吸渐渐变得短促、焦躁,仿佛有现实的光曝晒头顶。
手心传来振动,孟叙冬回复了,没说话,直接转了一笔钱。
“钱我转你,你自己买去?”苏青说。
应来一愣:“你不和我一起啊。”
“都这么‘独立’了,还要我陪你买衣服?”
应来努了努唇角,慢吞吞放下书,“那好吧……回头结了工资我还你。”
苏青随口嗯了一声,反应过来摆手嫌弃:“谁要你还,就在附近商城买啊,要讲价,省着点花。”
“知道了……”应来拖长音,关合房门。
手机黑色屏幕映出一张失神的脸,苏青深吸了口气,打开手机将小武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是你吗?”
文字发出去的同时一个红色感叹号出现,小武也已经删了好友。
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她曾在南方的夜总会卖酒。
可还是有人查到了。
解放前有过雪茄女郎,女人在上海滩最繁华的场所向男人兜售雪茄。只能由女人来售卖的雪茄,售卖的不仅是雪茄本身。
酒也是这个道理,卖酒和陪酒本质上无甚差别。没有人会去细究你做到了哪一步,反正在夜总会那种地方离卖春也不远了。
苏青明白,甚至读过“服务员到妓女不是下坠而是一种平移”的田野报告,但那时她太需要钱了。高中任教的资历拿到私企就是一张白纸,她需要证明自己有入场资格,而不是一遍遍解释放弃编制的原因。
那个很早就从县城出去打工的老乡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
那一年她白天在便利店打小时工,晚上在夜场卖酒,尽可能睡六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在通勤路上一边偷吃饭团一边看资料,准备会计考试。老破小合租的女大学生诧异她一年过六科,她更奇怪怎么会有人要花两年甚至五年。行情不好,但哪儿哪儿行情都不好,多一场考试对她来说没有挑战。
她的挑战早已贯穿生活每一寸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