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澡堂的热气扑面而来,像是长征胜利的祝歌,苏青忽然有一种焕然重生的感觉。
回头看见大门合拢,她问:“孟叙冬呢?”
苏南小声提醒:“给下了禁足令。”
看来澡堂得立块牌子,孟叙冬与孟家的狗不得入内。
争吵与闹剧仿佛从未发生,苏青一如既往招呼着工人。见豆豆在廊道上跑来跑去,她拎洋娃娃似的拎他进厨房洗草莓。
童工豆豆踩在老苏打的木凳上兢兢业业洗草莓,水溅到小脸上,手背抹抹接着搓。
“真乖!”苏青闲适地斜靠冰箱门敲击手机。
“今天表现给你 130 分”,文字附上一朵玫瑰花发送给孟叙冬。
“姨姨,看!”豆豆捧着一颗草莓转身,语气忽地温柔,“是桃心耶。”
苏青附和地“哇”了一声,想到什么,对着草莓拍了张照片,“这颗给豆豆。”
“那我要给妈妈……姨姨,我可以给妈妈吗?”
“当然好啦。”
豆豆想从凳子下来,苏青抱了一把。小孩蹬蹬跑远,她抿着笑,将照片发给孟叙冬,附文字:“有心了,附加 10 分。”
那边应该在开车,片刻后回:“满分多少?”
苏青飞速打字:“上过学么,150!”
孟叙冬发了条语音:“哦,还差十分儿。晚上回来给你服务……”
低沉嗓音说着不着边的话,惹得耳朵发痒。苏青揣起手机,抬头一看,艾秀英站在厨房门口。
珠帘哗啦啦作响,她没走进,“闲呢,草莓端出来给孩子吃。”
苏青两三下搓洗了草莓,倒进墨绿色玻璃碗,掀开门帘走向收银台。
刚往嘴里塞了颗草莓,便听艾秀英传唤:“苏青你上来。”
低矮的隔层弥漫淡淡香气,一切整然有序。艾秀英偏头指向橱柜上的遗像:“来,自己和你爸说,你结婚了。”
苏青束手不动。
“你心里不是只有你爸么,什么都给你爸说,咋的现在不敢说了,啊?”
当初苏青辞去教职,只告诉了老苏,艾秀英是在那年高考后才知道的。学生家长来打听补课的席位,老苏醉醺醺说我们小青不教书了。
苏青垂头揉着大拇指关节,缓缓说:“人都走了,有什么好说的。”
艾秀英没说话。
实在沉默太久,苏青不得不看过去,却撞见一双懊悔的眼睛。
忽然感到胸闷,哽咽,可是不愿挪开视线。
妈妈的凝视是澡堂的蒸汽,底下藏着锅炉滚烫的沸水。她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想要从中寻找爱的证据,却灼伤了自己。
“我这么费劲供你读书你是让你有出息,学谁不好,偏偏学你那混账爹!这也不听,那也不听,非要和我作对!”艾秀英锤了锤胸口,眼泪落在地板上,沾湿破洞了还不肯丢的袜子,“你以为我想给你张罗婚事?可能怎么办呢,你这个样子,以后能怎么办?”
苏青闭了闭眼睛,轻声说:“妈,我没出息,浪费了你半辈子。后半辈子别管我了行不行?”
“为什么是冬子,你知道孟家什么样?光有钱有什么用,冬子成现在这样,和他爸脱不了干系!”
“我和孟叙冬过我们的日子,孟家是好是坏——”
“婚姻是那么简单的?你一只脚踏进别人家的门,还想好好的出来?”艾秀英胡乱抹去眼泪,语气强硬,“不说别的,这种家庭的孩子能正常?怕是怎么疼人都不知道,往后有你受的!”
苏青兀自笑了下,“那你多疼疼我呗。”
“小时候从你爸那儿拿钱打网吧,你以为那钱怎么来的?家里三个孩子,就你讲吃讲穿,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你拿得最多。你两个姐姐都懂事,早早帮着家里挣钱,我有问你要过一分钱?也就是这两年澡堂生意不好,才叫你帮家里分担点。我还要怎么对你好,啊?”
苏青出神地看着妈妈。
“什么牺牲,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所以你讨债来了。”
苏青咽了咽喉咙,“是吗?你要真是不想看见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艾秀英咬紧牙关,渐渐恢复平静,“抽屉里的零钱和二维码收款放了好多天了,回来了就要做事。”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好片刻,渐而远去。
微光斜映进窗,在塑胶地板上投下一串衣服的影子,犹如鸽子拍着翅膀练习飞翔。
“have no chance of surviving”
“break down”
“improve the lifestyle”
“realize your potential”
“infinity”
苏青回到收银台,墨绿玻璃碗里还有几颗草莓,苏南说是豆豆巴巴看着也要留给姨姨的。
这会儿豆豆和邻家小孩在外面玩雪,几个人托着红色塑料盆乱转,笑声朗朗,融化天与地。
苏青和苏南分食起草莓,感慨,“怎么这么会教孩子。”
苏南只是笑,过了会儿说,“你知道今天妈为什么买海鲜?”
“不是给豆豆做?”
苏南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俯身同她咬耳朵,“你姐夫给豆豆打视频,想哄着孩子回奶奶家。”
章家老太太是个有生活兴趣的人,早些年还教苏南烘焙。苏青吃过那些小蛋糕,不怪孩子也馋。这么多年,苏家掌厨的是老苏,艾秀英也会做,但论花样还是过于家常了些。
小孩说话含糊,想奶奶家好吃的,落在艾秀英耳朵里就成了想吃好的。姥姥吃味一晚上,辗转反侧,一早便赶去集市。
苏青听来失笑,“爱屋及乌罢了。”
苏南睨了她一眼,捡了张凳子在旁边坐下,“也不能这么说,不操心点别的,只想着你的事,让妈怎么熬啊。”
“现在我不和她计较了。”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艾秀英提着扫帚进门,叨叨,“苏南,你没事儿把孩子抱进来,冻得小脸都红了。”
苏南想放任孩子玩会儿,可不好直接忤逆艾秀英,装模作样出门去了。
澡堂家的儿女都会这套,苏青看不也不看艾秀英,望着电脑上的账目表格,皱眉以示专注。待艾秀英蹬蹬走开,她拿起最后一颗草莓,酸甜汁水爆满味蕾。
容许苏青在澡堂吃饭,似乎就是艾秀英的最大让步。饭后苏青争着洗碗挣表现,艾秀英骂骂咧咧催人赶紧回去。
“关门了我再走啊。”苏青眨巴眼睛。
艾秀英盯着人看了好片刻,欲言又止,最后不悦地说:“你那些破烂,一个都别想拿走!”
猴年马月的事了,苏青权当艾秀英说笑。
晚些时候,苏青给孟叙冬发微信,“你不要来接了,我要等澡堂十二点关门,偷我的破烂衣服。”
自觉十分幽默,可孟叙冬竟然回复了长达三十秒的空白语音,伴随器械运作的轻微噪音。亏她还认认真真听了好几遍,怀疑手机是否出问题了。
“你以为你更幽默?”苏青反应过来,回了条语音。
“给你买新的。”很正经的语气,无端让人听出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