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应来在郝攸美家待了好几天才回澡堂,顶着一张大浓妆脸,一进门就被艾秀英拎去洗脸敷面膜。
应来也无法反抗,一家人都无法反抗艾秀英。唯有苏乔,无论艾秀英怎么说都无动于衷,每天像老熟客一样出现在澡堂,和人们谈笑风生。
应来洗得干净清爽,出来在厨房搜罗今天剩余的贝果。苏乔倚靠走廊窗户,拎着一杯伏特加调酒,语气懒散,“你当学徒工一个月赚多少钱,你觉得在一个毫无前途的县城发廊学多久能赚到你期望的收入?”
应来语塞,半天挤出一句话:“This is China,Doctor此处指博士你脱离群众了!”
道反天罡了,竟敢驳斥她。苏乔扬眉,正要说什么,苏青塞了一块巧克力在她口中,并拿走了酒杯。
厨房里氤氲弥漫,苏南在煮长寿面,说是为某位老苏的酒友、澡堂熟客庆生。
澡堂经营几十年,有人已将这里当另一个家,而这种时候,苏青才觉得艾秀英是有人情味的。
苏青将杯子里的酒掉,从冰箱里拿出小菜,帮忙一起准备卤肉浇头。
苏乔探头进来说:“是咱老探长吗?“
苏南有点惊讶,“这你都记得那么清楚?”
“和某人云泥之别。”苏乔言下之意记忆力是智商的体现。
苏青做着手里的活儿,不着痕迹地呛声:“咱县城高考状元,拿国家奖学金,跑去给美国效力,这份雄心韬略,某人是比不了。”
“论高尚,还是老妹略胜一筹,放弃大好前途,为了理想当一个高中老师。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苏青低头飞去一记眼刀。
应来悄然迈步,离开了战场。
不一会儿,面条煮好了。苏青捧面碗,苏南将奶油贝果当作蛋糕,插上蜡烛,苏乔摸出打火机点燃蜡烛。
那边艾秀英招呼休息室里的客人,关掉了几盏明亮的灯。三姊妹合唱祝寿歌,一齐来到老警察身旁。
“哎呀整这出儿!”打赤膊的老警察披上一条浴巾,手忙脚乱,不知该接面碗还是蛋糕。
“叔,许愿!”苏乔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老人家肩头。
老警察乐呵呵笑着,“就……祝咱老街澡堂子生意兴隆,百年长寿!”
“好!”人们鼓掌。
“重来重来,这可是您大寿。”苏青说。
“澡堂子好,我们才有去处,不然生日能有这待遇啊。为这待遇,我都得多活几年,大伙儿说是不……”
老警察吹灭蜡烛,象征性咬了口贝果,措辞着好话,不想给齁住了。大伙儿笑着,送上了长寿面与筷子。
“这打卤面,老得劲儿了!”老警察说。
“那可不,我大闺女亲自给你煮的。”艾秀英说。
“叔,不客气,不够吃我再给您添。”苏南说。
一屋子热热闹闹,向来不关心别人的应来也忍不住在门边望了一眼。艾秀英收拾了杂物走出来,不小心撞掉她的手机。屏幕正亮,聊天记录一览无余,她急忙捡起来。
“摔坏没有?”艾秀英凑上来,应来摇摇头,将手机别到身后。
“这孩子……”艾秀英念叨着走开。
今天有领导来工地视察,设了饭局,承建单位的总包和几个工头皆作陪。苏青不愿孟叙冬格格不入再受到为难,准许他去了。他不时给她发微信报备情况,她反倒笑话他戏多。
苏青一面等微信,一面陪老警察在休息室看电视连续剧。
老人家很有分寸,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玩法,话不多。苏乔一个人躺在旁边沙发椅上玩手机,和老人家掰扯陈年旧案。
这话题一展开可不得了,老警察口若悬河,从下岗潮时期的出租车劫杀案讲起,最后说到大姨的案件。
“你们想,青少年模仿作案,社会影响多恶劣啊,最后一个判了死刑,一个判了无期。也就那个年代,今天绝对判不了。不过,也是到今天我才能和你们说道,当时我们就觉着嫌疑人不止两个人,不过那两小孩供认不讳,市局希望尽快结案给群众一个交代,后来没能再追查下去……”
“那你们私底下查了吗?”苏乔对刑事案件推演很有兴趣,索性放下了手机。苏青想到孟叙冬也是如此,或许他们的内心都有强烈的好奇心,迷恋不可预测。
话未说完,外边传来动静。
“哎唷这是喝了多少……”
“没事儿,我歇一会儿。”
苏青刚起身,就看见艾秀英作势扶着孟叙冬走进来,没搭上手,可场面足够惊吓。
自打拿回了房子,艾秀英话里话外也不再敲打孟叙冬,可没想到态度转变如此彻底。苏青压下思绪,揽着孟叙冬在沙发椅坐下。
陈春和拿来了矿泉水,苏青抬手去接,却被孟叙冬紧紧握住。
“还有客人在呢。”苏青小声。
“别见外。”老警察蒙了蒙眼睛。
孟叙冬适才注意到他,颔首以示招呼。老警察亦点了点头,笑说:“给这小子美得。”
旁人也罢,老警察可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苏青有点不好意思,“叔,别开玩笑了。”
老警察转头和苏乔说话,“当年这小子在澡堂干架,差点儿进去了!”
那天放长假,澡堂子学生扎堆,苏乔大老远回来,便看见救护车将人带走了,孟叙冬也上了警车。
那时候男孩子之间常发生斗争,苏乔到现在也不知道具体详情。苏青解释,“为了帮好妹妹寻仇,牺牲大了。”
老警察顺手指苏青,“这儿呢。”
苏青故作吃味,“那可不是。”
老警察以为苏青有所回避,偏不让人得逞,“除非这小子撒谎我都看不出来了!我档案上记得明明白白,因为你们大姨的事儿,那帮孩子背地里说闲话,具体的我不说了啊,总之,冬子承认他是下了狠手,要不是这么多人拦着,真要出人命了。我特别理解,真的,但我不能不教育他。想要保护别人,就得强大到不需要使用暴力,冬子,你说老叔这话有没有道理?”
孟叙冬咧笑,不经意睨了苏青一眼,有几分少年邪气。
苏青不相信一个人会执着于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两个人睡出感情倒是更为实际。至少在她看来,孟叙冬绝不会是前者。他曾说很久之前,久到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她有过揣度,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印证,此刻不由怔然。
“搞半天,你小子那时候就惦记上我们小青了?”
苏乔是逮住问题定要寻个究竟的人,当即凑到孟叙冬面前,一幅确有其事的样子,“是吧?难怪你后来找我补习。”
“还有这事儿?”苏青印象里孟叙冬从没来补习过。
苏乔啧声,“他基础太差了,跟不上。”
孟叙冬喝了一大口水,适才出声:“看吧,不是我没有努力。”
“你努力啥,不好好学习。”
孟叙冬欲言又止,只得应声:“乔姐教训的是。”
他们一唱一和,苏青不忍听下去,关切老警察是否还要再来瓶啤酒。老人家摆手,“我回家睡大觉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啊。”
待老警察更衣出来,苏青将人送到门口,“叔,慢点儿啊。”
“哎!”
晚风带走周身的热气,苏青在门边徘徊,也没听见动静,回头却撞上了孟叙冬。想要退步,他双手环住了她的腰。
“让你少喝一点……”苏青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看他。
“没喝多少。”他下巴轻轻蹭着她额角,若有似无的气息落下,“不对,又有点儿上头了。”
苏青拍了他一下,缓缓抽身。风吹起几缕碎发,她抬手,却有人先一步将头发拨至了耳后。
指腹的厚茧掠过耳郭,烧起滚烫。
苏青低头:“不是说,忘了?”
孟叙冬眉头微蹙,别过脸去挠了下耳朵:“啥?”
他是故意的,她十分确定。便不再说了,迈步踏上大门矮阶。
孟叙冬一把将人拉回来,故作认真模样,“真没听清。”
苏青又有些怀疑,抬头撞见他眼底深藏的笑意。她踮脚,咬他耳朵似的,“孟叙冬,你大忽悠!”
孟叙冬笑出声来,丝毫不觉可耻。
“不理你了!”
“老婆……”
两个人在长街里吵闹,苏南推开澡堂的门,坐在了矮阶上。苏乔在旁边蹲下,若有所思,“想你老公了?”
苏南无言,“怎么可能。”
“是叫豆豆吧,小青在信里说那孩子特聪明,像我们家的人。”
“你啊。”苏南长叹一口气,“这些年你有情况么?”
“我一门心思搞学术,哪儿有时间搞对象。”
苏南看了苏乔一眼,苏乔挑笑,“不行?”
“一个人,不寂寞?”
“人要耐得住寂寞——”见苏南皱起眉头,苏乔稍微正色,“美国学术圈没那么好混,人也都看重家庭,面上过得去,私底下你怎么来都行。我得 social,钻研他们的话题。美国人也话里有话的。也想过结婚,开玩笑,还是觉得做实事才有出路。感情的事,有和没有,对我来说差不多。”
“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苏乔望着街巷,不自觉眯起了眼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苏南垂眸笑笑,“是……钢琴老师?”
苏乔也笑,“那是我初恋。”
时间悄然流逝,澡堂壁挂钟走了一圈又一圈,迎来周末。
天下小雨,章晚成撑起伞,将豆豆从车里抱出来。豆豆戴一顶苹果绿渔夫帽,欢天喜地闯进大门。
“妈妈!”稚童洪亮的声音贯穿甬道。
苏青快步走出收银台,跟着豆豆奔跑的脚步进了厨房。
几个女人在厨房里准备午餐,艾秀英打眼一瞧,还没说上话,豆豆便扑了过来,“姥姥好!”
“哎唷乖乖,长高了吧?”
“是长高了……”苏南擦了手,正要抱孩子,苏乔抢似的将孩子搂到怀里。
爸爸已经提前叮嘱过了,豆豆也一点不认生,“你是小乔姨姨?”
“是呀。”苏乔点他鼻尖,掐他脸蛋,“小漂亮,和妈妈一样。”
章晚成掀开门帘,站在门边和艾秀英打招呼。艾秀英笑脸相迎,“路上堵车不?辛苦你了,外边坐吧。”
章家用孩子作筹码,不让苏南离婚,这行径令苏青不齿。这个家只有艾秀英还盼着他们复合。
不过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省得章家背后指摘澡堂家不体面。苏青给章晚成倒了杯解热的绿豆汤。经苏南食谱升级,苏青的绿豆汤已经成了澡堂老少欢迎的饮品。
章晚成称赞一番,与苏青多熟稔似的,闲谈近况,“妹夫在工程上?”
苏青笑眯眯的,端起碗筷,示意他让开。
饭席间,豆豆的童言童语逗得大伙儿乐不可支,不大喜欢小孩的苏乔对豆豆也十分亲昵。
章晚成说海水浴场开放了,叫苏南一起带孩子去玩儿。豆豆兴奋不已,吃过饭即刻就要去,不肯午睡了。
章晚成哄他,他拳打脚踢。苏乔笑,“豆豆长大了可不能和你姨父一样打架。”
苏青面上微热,说:“豆豆,今天姨姨陪你睡午觉好不好呀?睡醒了我们和妈妈一起去海边捡贝壳,超——漂亮的贝壳。”
豆豆努了努唇,“有豆豆漂亮么?”
“那要找了才知道呀。”
豆豆仍有些不情愿,却是由着苏青抱他上楼。
风吹起晾在窗边的衣物,淡淡的清香抚过脸庞,苏青轻拍毯子,呢喃着从前的童谣,世界变得无限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