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陈春和提了一句,孟叙冬本不在意,但想起来觉得不无道理。
他们跳过必要步骤,直接结婚,缺乏感情,所以才不断出现问题。每天一起吃饭、睡觉,显然无法培养感情,他们应该像恋人一样约会。
然而比起约会,苏青更关心澡堂家的事业。
苏青对此浑然不觉,早上起来和孟叙冬一起刷牙,商量吃什么。孟叙冬看起来缺乏兴趣,她奇怪,他们不是和好了吗?
苏青想了想,试探般说:“昨晚就是那么一说,你要是觉得麻烦——”
“怎么会麻烦。”孟叙冬说。
“哦。”苏青抿了抿唇,“这事儿还要规划,起码要拿出企划方案。具体的到时候再和你商量吧?”
孟叙冬手背抹了抹唇边水珠,忽然掐了把苏青的脸蛋,“再装!”
心思被点破,苏青蹙眉而笑,“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夫妻之间,我不想你总是为了我们家的事儿……”
孟叙冬一顿,苏青收起搪瓷杯与牙刷,借动作避开落在脸上的目光,“你对我太好,我不能给你一样的,那怎么行?”
“你少给我臭脸就行。”孟叙冬率先朝前走,微哂,“傻子。”
苏青收敛思绪,追了上去,“我哪有……我总对你笑,和别人才臭脸。”
“知道了。”孟叙冬皱眉,却是悄然牵起了唇角。
为面包房的事,孟叙冬跑了不少关系。苏青她们紧密锣鼓地准备企划书,争取在文创街区正式开幕之前谈妥相关事宜。
苏乔去北京待了几天,说是向专业人士取经。苏青收到了她送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包裹里还有一堆商业类书籍与实案。
天气转冷,孩子们返校了,只有每个周末会来澡堂补习。而这两天是苏青最充实的时候,上午一节课,下午两节课,不同年级的学生,照单全收。
苏青本来给应来请了一个大学生家教,应付假期这段时间,等开学了便将人送回市师大附中复读。但应来不肯离开县城,苏青和苏南便商量着让孩子在县中借读。
苏南不想透过章晚成托人,但直接联系张小梅亦不妥当,人家的家事也还没厘清。
踯躅之际,县中的女书记找上门来。
本应该到县中报道的定向师范生毁约不来了,县中师资紧张,急需代课老师。
“苏老师,县局领导推荐你,我们也已经了解了你的情况……”书记态度恳切,令人错愕。
苏青什么话都还没说,艾秀英抢先应下,“书记亲自开口了,这事儿当然好!”
连苏南也暗暗表示了赞同。
“咱高中部啊在新校区,远是远了些,环境好啊,学校也有校巴士,如果你愿意住校,咱还有职工宿舍。赶明儿我带你参观?”
苏青诚恳地说:“我离开学校两年了,也不了解县中的情况,不能误人子弟。”
“说笑不是,你开班辅导,家长反响很好啊。我们都知道,县中生源师资不比省一中,这也正是我前来的原因,咱县中学生需要你这样有前沿经验的老师。苏老师,考虑考虑吧。”
送走书记,苏青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文创街区。
一间店铺围挡了,几个年轻人搬运着物品,进进出出。苏青停下来打量了一眼,听见有人叫,“苏老师!”
苏青转身,看见一个青年抱着大箱子走来。他打扮时髦,挽起的衬衫袖子露出半臂文身。
“苏老师,不是吧……”青年在面前站定,咧笑,“我是傅屿啊!”
原是常来澡堂那位婶子的儿子,苏青以前辅导过的学生,美院大四毕业了。
苏青恍然大悟,垂眸仔细瞧了眼他的花臂,“什么时候文的呀?”
“老师真是不把我的事儿放心上啊,前年来澡堂的时候老师就问过我。”傅屿露出失望的表情。
苏青颇觉抱歉,“应该是有这么回事儿。”
“当然了,你大忙人,不记得也没关系。”
苏青失笑,“在这儿做什么?”
“我打算开店了。”傅屿走向围挡的入口,偏头瞧了眼苏青,“老师不好奇是什么店吗?”
苏青倒真有些好奇,跟着走进店里。铺面不大,四壁斑驳,还没有装修,傅屿和他的朋友似乎打算自己动手。
“放弃考研与工作,最终选择回县城创业……”苏青打趣,“所以要开什么店?”
“书店。”傅屿笑着凑近,说悄悄话似的,“其实是文身工作来着,但批不下来啊,文化产业才有政策扶持。”
清淡的香水味道抚过面庞,苏青轻轻推开了他,“另辟蹊径。”
“老师不也回来了吗?”傅屿微微耸肩,勾身从箱子里拿出塑料薄膜。
几个年轻人过来问墙面做旧到什么程度,他们讨论起来。苏青原想告辞,却见傅屿回到她身边,“为什么回来开辅导班?”
“不是开辅导班才回来的。”苏青一顿,“我结婚了。”
傅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我妈说了。”
“还要感谢婶子帮我宣传了一把。”
傅屿一瞬不瞬地盯住苏青,苏青忙补充,“辅导班。”
“啊,应该的。”
一时无话,苏青说:“我不打扰了。”
“不会啦,好久没见到老师,想和你多聊会儿。”
苏青想了想,这会儿澡堂没什么事情,便留下来帮忙了。傅屿也不客气,给苏青系上围裙,一起拿铲子处理水泥墙面。
根据整个街区的调性,他们想要做旧风格,苏青说分明是为了节省成本。傅屿叹气,“谁家好人开书店是为了盈利。”
苏青说:“太羡慕了!”
“不如老师帮我打工吧?”
“这个 offer 可以保留到我失业么?”
傅屿笑得前仰后合,“这样的话,岂不是要等老师一辈子嘛。”
这话怎么似曾相似。
苏青有些出神,傅屿拍了拍她肩头,她牵起唇角,眉目柔和,“一辈子很长的,没有人会一辈子干同一件事。”
“老师家的澡堂不就开了一辈子?”
“是啊,很难得。”
苏青到底没有久待,在街灯点亮前回到了澡堂。
艾秀英正和苏南抱怨,“苏乔这一天天的到底在干啥,美国不一样在北半球,大学还没开学?”
应来震惊于姨奶奶竟然能分清南北半球,苏青走上去掸了下她额头,“以为跟你似的。”
应来捂住额头抱怨,“说就说,干啥动手,小姑,你越来越像小姑父了……”
苏青为之一怔,转而走开,“正常啊,我们是夫妻。”
吃过晚餐,苏青打电话给苏乔问平安,并擅自转达了艾秀英的话。苏乔不似一贯夸张反应,淡然地说,“过两天就回来了。”
苏青静默半晌,还没问出口,苏乔又说:“这边有几个项目在接触。”
这段时间苏乔几乎一直同她们在一起,苏青始终有点不安,担心她再次离开,艾秀英会接受不了。当下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得松了口气,可心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苏乔是这个家最聪明的孩子,早早看穿了老苏的容易,连脸上的青春痘也写满了对他的不屑。
无益于从澡堂脱离出去的事情,苏乔从来不做。什么文学与诗,不如多写一套卷子。
苏青与苏乔相差三岁,这个让妈妈丢掉工作,受爸爸宠爱的孩子,生来便是姐姐的宿敌。她们的较量在青春期白热化,苏乔觉得本名土气,改成了苏青喜欢的《小妇人》中的乔。而苏乔学物理,苏青便要念比物理更难的数学。
同时,她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尤其在北京的时候,两个世人眼中的小镇做题家,一同捱过迷惘,为彼此小小的成就而喝彩。
苏乔持之以恒,一以贯之,带着更大的成就回来了,不像她。
夜晚的招待所,人们洗衣洗澡,走来走去。苏青用电视新闻屏蔽噪音,效果并不好。她尽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最终放弃。
孟叙冬回来了,声动巨大。他和陈春和抬了一个红色的迷你沙发进来,苏青缩到床头柜旁,问这是做什么。
“我想着你以后要经常备课,有个沙发舒服一点。”汗珠淌过孟叙冬脸上的弧度。
“可是……”苏青无奈,“没地方了。”
“暂时将就着。”
沙发抵着角落的卡式炉台,孟叙冬三两下揭开塑膜,拍了拍坐垫,“试试。”
苏青瞧着他,一步挪过去,坐了下来。皮沙发柔软,让人想到孟叙冬妈妈的公寓。她小时候喜欢在他家的沙发上跳来跳去。
“我也——”陈春和一屁股挤下来,接着就被孟叙冬一把拎起来。
“师父忒小气!”陈春和手背抹额上的汗,便往外走。
“饿不饿,煮宵夜给你们吃?”苏青说。
陈春和立即回头,“我要吃炒饭!”
“还点上了?”孟叙冬睃他一眼。
陈春和憨笑,“小青姐,我能点不?”
“能。”苏青拖长音说。
“看吧!”陈春和捏紧拳头,“小青姐心疼我。”
“她心疼老公,关你啥事儿?”
“……”
苏青谁也不想理会,出门打饭去。
结婚之初,她觉得人生也就这样了,彻底搞砸了。
可是,这场不被期待的婚姻,给她带来了生活下去的希望。
愈来愈逼仄拥挤的屋子,好似填塞不满的欲望,迫切地呐喊着,去吧,去吧。
重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