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苏南拿到离婚证那天上午,苏青连上了四节数学课。办公室的老师叫她一起去食堂打饭,她笑着摇头,“他在等我。”
“你老公来了啊!”
苏青的人事资料上填了已婚,她也不避讳告诉大家丈夫就在附近工地上。办公室的老师好奇,绕路送她到校门口。
穿条纹校服的学生摩肩接踵,孟叙冬伫立其中,冷帽遮过额头,更显轮廓深邃挺拔。他抬起插兜的手,朝苏青招手。
“那就是你老公?”老师眼睛瞪大。
苏青点点头,同老师道别,去到孟叙冬身旁。
这阵子缺乏交流,苏青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主动约孟叙冬一起吃午餐。孟叙冬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到了时间,却来接人了。
“我不想吃盒饭。”苏青开口便提要求,“我要吃好的。”
孟叙冬咧笑,“我中午只有一个小时,你看着办。”
学校附近在建设,一片荒凉。苏青也不想为难人,还是一同去了工地周围的食摊。有家现包现煮的饺子档,苏青点了两碗,一碗三两的给孟叙冬。
“够吃吗?”
他们干体力活,食量大。苏青说,“不够你吃我的。”
“你也多吃一点。”
没什么学生了,孟叙冬才拉了拉苏青的手,在折叠桌旁坐下。离得近便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好似锅炉蒸汽不断涌出。
“脱了吧。”苏青松开手,拽了下他的帽子。
“那我脱了?”
苏青不晓得他跟谁计较形象,睨了他一眼。他两三下脱掉衣服帽子,工字背心紧紧勒着结实身躯,汗津津的大臂肌肉暴露眼前,她不自在地咕哝,“这样不是很好吗?”
孟叙冬低头,“啥?”
“干脆聋了算了!”苏青推开他脸颊。
孟叙冬闷笑两声,从筷筒里抽出筷子,分给她一双。
饺子来得快,苏青一面吃一面分享今天在课堂上讲的数学笑话,学生都笑了,觉得苏老师有趣。孟叙冬也仔细听,可好像不能理解笑点在哪。
苏青试图阐释,勾住他的手,在手心写公式,他微微拢起手,“痒。”
“算了,也没什么好笑的。”苏青埋头吃饺子。
停顿片刻,孟叙冬轻声说:“别烫着了。”
“下午我没课。”苏青轻轻吹凉饺子,似叹气,“苏乔回来了,我去接她。”
“好。”
“你一会儿午睡吗?”
“没事儿。”
他们只能谈论实际的生活,除此之外不知道能有什么可说。尽管如此,苏青依然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似乎只要只要维持物理距,两个人便不会离得太远。
吃过饭,孟叙冬上小卖部给苏青买了瓶冰可乐,两人绕着工地外围漫无目的地走着。
明亮的售楼部近在咫尺,苏青有点意外,“已经开盘了?”
“快了,等审批下来。”
“哦……你们什么时候收工?”
“现在在铺样板间,精装房还没开始做,”孟叙冬思忖说,“可能年底。”
“好快!”苏青感叹,更觉得时间无情。
末了孟叙冬送苏青去车站,苏青拿走他的衣服回去洗。巴士驶出,窗外的人影渐远,她悄悄捧起衣服闻了闻,不由得皱眉,又笑起来。
努力赚钱的气味嘛!
澡堂弥漫一股面包烤糊的味道,苏青一路来到厨房,呛得直咳嗽。
窗户大敞,烤箱的电源已经拔掉了,四下不见人。一道回来的苏乔说:“搞什么啊!”
苏南把一盘烤糊的面包丢出后门,双手捏着耳垂回来,难为情地说:“妈帮我烤面包,没注意温度……”
“烤箱岂不是烧坏了?”苏青心疼钱。
“没事儿吧你们?”苏乔和缓了语气,帮着开窗通风。
“没事儿,妈也是好心……”
艾秀英手烫着了,去冲了凉,甩着水走来,见两个闺女回来了,忽然有点心绪,“咋扎堆呢……”
“妈,我看看呢。”苏南快步上前拉起艾秀英的手,苏乔也凑了上去。
“涂点儿芦荟胶就成。”艾秀英说。
苏乔使唤苏青去楼上拿芦荟胶,苏青“哦”了一声,飞快跑去。没一会儿,芦荟胶落到艾秀英手上,“让屋子透透气,你们都出来。”
“干啥动烤箱……”苏青十分不舍地看着那台烤箱。
“就你话多!”艾秀英没好气地睇她一眼。
苏乔一手揽着艾秀英往外走,“我专门从北京给你带了稻香村,吃过吧,以前你就可劲说好吃。”
“我不要你的东西……”
“我这不是天天在你澡堂蹭吃蹭喝,多不好意思啊。再说吃的有啥错,浪费了多可惜!”
“小嘴叭叭的,消停点吧。”
两人说笑着走远,苏青蹲在地上检查烤箱,咕哝,“让孟叙冬来看看,指不定能修好呢。”
“我先问下售后。”苏南笑她小财迷,她抱怨贵妇不懂人间疾苦。
苏南面上的笑意渐渐消散,认真地说:“我离婚了。”
一早便知悉大姐姐的心思,可真正到了这时候,苏青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仔细瞧了瞧苏南的表情,“你们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不要。”苏南低头。
苏青默然。
苏乔踅回来,给了苏青一部崭新的笔记本电脑,“Surprise!”
苏青收下了,思绪还未缓过来,轻声告诉苏乔这件事。
苏乔面色一沉,“不是吧,你还真由着性子来?”
“他看不见我真实的需求,妥协一时有什么用?够了,我不想再让步了。”苏南略带哽咽,“这样分开,干净。”
当一个女人开始怀疑起生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了。作为妻子、儿媳妇与母亲生活的日子,重复的一日又一日,其中真的有“我”的存在吗?
可是不过这样的日子,“我”又能怎样过呢?
至少,错过了婚礼,不想再错过今后的人生。
入夜,吊盏照亮餐桌。
应来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椅子上写作业。苏青和苏南对着笔记本电脑讨论面包房的事情。
应来有道题目想问,苏乔划开椅子,俯身拿起笔,唰唰写出解题步骤。
应来懵了,“这么简单吗?”
苏青闻言探身来瞧,颇有些哀怨,“你要讲好好讲,这太超前了。”
苏乔嗤声,去厨房拿啤酒。苏青换了一页草稿纸,一面写一面给讲解,应来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抛物线与 X 轴没有交点,所以公式是……”
“你自己算。”苏青翻扣草稿纸,为应来摆正作业本。
嘭一声,苏乔开了瓶啤酒,坐下来打手机游戏。声音外放,苏青警告了她好几回。
“好无聊。”苏乔丢开灰屏的手机,双手摊在餐桌上,“没人陪我玩儿。”
“你没有论文要写吗?”应来暗暗呛声。
“就是!”苏青附和。
外面传来脚步声,艾秀英唤了一声,“小青啊,美美来了!”
苏青抬头,见郝攸美穿过厨房走来。
“小来!”郝攸美放下怀里一堆相册,一手勾住应来肩膀。为之前领孩子加入直播的事情,她有些过意不去,常来澡堂关切。
“这啥?”应来掀起相册。
苏青抄笔打她的手,“我说,你们能不打扰小来学习么,本来注意力就不集中……”
“我哪有……”应来小声反驳,却是老老实实埋头写作业。
郝攸美走到苏青旁边,轻声说:“发廊重装,我爸收拾我的破烂儿,这回说什么也要把老照片扔了。有好多冬子的照片呢,多可惜。”
苏青始终觉得他们的少年时代与她毫无关系,那时的孟叙冬也不属于她,因而之前看到这些相片的时候,她只拿了其中一张作纪念。
“那你放这儿吧。”苏青无所谓。
苏南来了兴趣,“欸,我想看看。”
苏南翻看仔细,苏青也跟着一张张看下来。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映入眼帘,苏青有点恍惚,就听苏乔说:“是你啊!”
几道目光齐齐看去,苏乔接着说:“当年来跟我告密,小青和男同学处对象的,是你吧?”
郝攸美张了张嘴,哈哈一笑。
提起这事儿苏青便有些不服,“好哇,整这出。”
眼看这话题怎么也躲不过去了,郝攸美说:“我啥都不知道,有人怂恿我……”
一时寂静,苏乔说:“难不成是孟叙冬?”
“你们自己问他吧。”
孟叙冬生得好看,又会打球,骑摩托带着一帮兄弟在县城招摇过市,惹了不少桃花。女孩们递情书,送巧克力,他总是冷酷地回绝,也不嫌伤人。
女孩们锲而不舍,从他发小方面下手,还有人故意和军儿在一起,私下接近他。至此以后绫子声称不愿旁人破坏他们的友谊,有人找来,一贯替他回绝了。只有美美还老实巴交给他传话,深受其害。
彼时苏青在市师大附中寄宿,每到放月假才回家。而那一天,孟叙冬总是借口上台球厅,骑着摩托在车站附近兜圈。
有回苏青身后跟了个戴眼镜的男同学,美美看见了,和孟叙冬八卦。孟叙冬问美美,怎么不去澡堂给人姐姐打小报告。美美以为他想看笑话,愣是去了。
看见苏乔拿衣架追着苏青打,美美幸灾乐祸地回到台球厅,却看见他和一帮职高学生干起来了。
比起这则插曲,美美对他干架的事印象更深。就连绫子也认为,他是为了维护她家的台球厅才动手的。
孟叙冬或许喜欢绫子,美美从此将秘密藏在心底。
直到孟叙冬结婚,和苏青出双入对,美美回想过去种种,才觉着一切早有眉目。
郝攸美离去不久后,苏青回了招待所。房间里有点闷,飘散着皂角的气味。
她取出夹在书本里当书签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摩挲着背后手写的一行字,只觉心下翻涌。
孟叙冬回来时,苏青刚放下书。她若无其事地说:“孟叙冬,你怎么是这种人。”
孟叙冬蹙眉,走近了来听。
苏青喉咙紧涩,一把扯住他耳朵,“孟叙冬。”
“啥啊。”他有点不耐烦,就要直起身。
苏青的声音轻而缓:“孟叙冬,你一直在等我么?”
在有彩色玻璃灯的公寓,在从七点亮灯到午夜的澡堂,在她打游戏的网吧,在他们第一次去的招待所。
甚至在陌生的北京。
一直,一直在等。
孟叙冬顿了下,忽地哂笑,推开人,双手卷起衣衫脱掉,“知道还问。”
“等不到怎么办?”
孟叙冬将衣服扔进脏衣篓,语气随意,“等到四十岁,等你出轨,等到六十岁,你死老公,等到七老八十,和你埋一堆。”
分明连肢体接触都没有,苏青却感觉有什么填满了她。
她藏起不自然的声线,抬脚掷了只塑料拖鞋过去,“你忽悠吧就。”
“我要不忽悠自己,”孟叙冬回身,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捧起她的脸,“怎么能等到。”
“孟叙冬,你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