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的项目得到了县里的支持,门市谈下来了,这几天跑来跑去办理相关手续。
章宗成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联络了她,问她需不需要供应商方面的资源。她不仅需要,也想向别人取经,便毫不犹豫地约定了见面。
他们从商场出来,司机已备好车。苏南看时间,想要告辞,章宗成说送她去车站。
苏南没有再推辞,同他一道上了车后座。
车里开了空调,略有点闷。苏南想,离婚的事还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章家的人已经从老太太口中知悉了缘由,做媳妇的“不可理喻”。
毕竟这话,连张小梅都有所耳闻。
章宗成今天完全没有提起此事,好像还将她当作弟妹关照。她心里感激他的好意,可不能平白接受。
怎么表述都会突兀,苏南索性直接说了,“大哥,这次实在麻烦你了,今后……”
“今后要多麻烦我?”章宗成捎带笑意。
“不是,我……”苏南心里懊恼自己不够幽默,连这么简单的话也不会说。
章宗成放缓语气,“我确实是觉着,过去也没能为你做点什么。但真正让我心动的是你的企划书,很漂亮,也很实际。”
“我两个妹妹帮了很多忙,这事儿才能成。”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不过是领导一贯的说辞,苏南莫名感到鼓舞,真挚地说:“供应商这边的事情谈妥之后,我们请你吃饭吧……”
“商务宴请可不行。”章宗成抬腕看表,略略蹙眉,“这会儿就有时间,机会给你了。”
苏南张了张嘴,一口应下。
黄昏笼罩,车停在路边。章宗成领苏南走进窄巷,烟火气升腾,不起眼的一爿小店,店里人满为患。
热心的伙计招呼着,在店门口又添了一张桌子。章宗成示意苏南坐下,轻车熟路点单,忽然说:“瞧我,还不知道你的口味。”
“我都行,真的。”
“总有喜欢的,下回必须你作主了。”
苏南语噎。
他们一下午都在谈论面包,这会儿才像是朋友,聊起各自的生活。章宗成善于聆听,苏南不知不觉说了许多,最后流露出对未来的不确定与担忧。
“我都觉得我可年轻了,何况你。”章宗成手肘抵着大腿,掰指头数,“你的面包房,还有你们家的老澡堂,建筑产权在你们手里,是吧?这可是县城文化遗产,凭你们姐妹的头脑,肯定能盘活。”
“我们确实有想法……”
“一步一步来,等你这事儿做起来,肯定能说服伯母放手让你们接管澡堂。也该享清福了。”
苏南抿笑,“借你吉言,我肯定好好干。”
章宗成举杯,“以茶代酒。”
杯子碰撞,发出轻响。
经营门市的人家吃饭时间总是晚些,苏南坐火车回澡堂的时候,苏乔和孟叙冬正在饭桌上喝酒划拳,声动震天,艾秀英一脸嫌弃。
苏青抱怨苏乔欺负妹夫,抬头瞧见苏南,眼眸一亮,“怎么这么晚。”
苏南叹气,“请大哥吃饭了。”
“啊,早知道我也去,吃什么好的了?”
艾秀英揪了下苏青的耳朵,“净知道好的,我这溜达鸡你是白吃了。”
这鸡是孟家奶奶送来的,应来啃着大鸡腿说:“明明是太奶奶的鸡。”
艾秀英回头,上下扫视孙女,“唷,吃了鸡,这都改口叫上太奶奶了。”
应来嗦了口骨头,指向餐桌另一端的男孩,“这还不是我们家的人呢,叫你一声奶奶,就有好的吃。”
陈春和看着碗边一堆鸡骨头,摸了摸鼻尖。
“人家要帮你大姑装修,出力,你出啥,你说。”艾秀英夹起另一只鸡腿,“说不出来不给你吃。”
应来皱起鼻梁,“我也不稀罕吃!”
一双筷子越过桌子,夹走了鸡腿,苏乔咬了一大口,“哎呀,香啊!”
艾秀英一口气提上来,笑着摇了摇头,去了厨房。
苏南在一旁坐下,把一堆供应商的资料拿给苏青。两个人翻阅讨论,苏乔全无了划拳的兴致,也抽起一本来看。
待饭桌收拾干净了,艾秀英把苏南和苏青叫到厨房。
“市里那房子,我已经卖了。”
苏青震惊:“我说你怎么叫孟叙冬陪你逛商场,是为了这事儿?”
“房子的贷款是小青还的,所以这钱,给小青。”艾秀英对苏南说,“另外十万,给你。”
苏南忽然有点慌,“妈,不用的,我……”
艾秀英拉起苏南的手,轻轻抚摸,“这么多年,妈没什么能给你的。当初要是有钱,给你置办嫁妆,也不至于……你要认我这个妈,就收着。”
苏南蹙眉而笑,有点哽咽,“好,谢谢妈。”
“妈!”苏乔从窗口翻进来,碰倒桌上的不锈钢大盆子。艾秀英浑身一僵,还未转头,却见苏乔一步来到身边,粲然道,“有钱怎么不分我啊?”
苏青有点恍惚,自决裂以后,苏乔再也没这么叫过艾秀英。这阵子英子长英子短,没大没小,她们都已经习惯了。
“你,你……”艾秀英瞪眼,口齿打结,“白吃白喝,我没问你要钱,你就偷着乐吧!”
苏乔一下抱住艾秀英的脸,猛亲一口。厨房里外的人都看呆了,艾秀英一脸不可置信。
“六十知天命!咱英子越活越懂事了!”苏乔恬不知耻地说,“You deserve it!”译:你值得
因为房子,苏乔与这个家决裂。苏乔走后,重担落到了苏青身上。作为姐姐,她何尝不知道她有多辛苦,那怨恨里也带着她的那份。
苏青忍耐着什么,望向窗外。
孟叙冬静默地注视她们,也有些动容似的。
面包房的门市开始装修,工期紧迫。孟叙冬每天下工之后,带着陈春和与一群弟兄过来帮忙。
苏青没有晚自习的时候,也一起监工。
此前没有机会目睹孟叙冬正经工作的样子,苏青偶尔看见他挥洒汗水的背影,一不小心就看入了神。
回到住屋,苏青若有似无地撩拨他,然而他累到什么也不想做,呼呼大睡。
苏青摒弃了脑海里嗡嗡作响的杂念,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章晚成来过几次,说什么帮他们订购进口家具,苏南起初没理会,后来实在忍不住,义正辞严地叫他别打扰大家做事。
艾秀英倒是没说重话,但较以前态度稍显冷淡。这也罢了,为了证实什么一般,她句句不离冬子,一会儿要去给冬子送水,一会儿怕冬子累着了,拧了湿毛巾给他擦汗。
孟叙冬受宠若惊,好几晚都没睡踏实。
苏青颇有微词,可说什么都阻止不了艾秀英。应来锐评,这叫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欢喜。
艾秀英一辈子都没变,爱憎分明,做了错事的人不会在她跟前讨到好处,反之,一步一脚印付出的人,她从不吝啬好意。
这天,苏青下课后,到门市巡逻。
傅屿找了过来,参观未装完的面包房,连连发出感叹,“这才叫一家店嘛!”
苏青笑问:“你们装得怎么样了?”
“装完了。”傅屿笑着,小狗般的明亮眼眸一眨也不眨,敛藏紧张,“我订了一盏巨巨巨好看的灯,苏老师要去看看吗?”
“好啊。”苏青对美院孩子的品位颇为好奇。
街区不大,中间是一个综合商业体,书店在折角的位置,面朝桦林。风轻轻吹拂,便听见哗啦啦的响声,令人惬意。
书店入户一片漆黑,仿佛掉入了石窖。苏青想问灯在哪,就见傅屿拿来了一颗灯泡,没有任何照明,他凭感觉踩上了长椅。
“小心!”苏青看得心惊胆战。
傅屿一点也不害怕,悬空一只脚转身,“还是老师帮我装吧?当年有老师的祝福,我才考上了大学,老师帮我装的话,这家店肯定能经营下去。”
“什么呀……”苏青失笑,微微叹气,“好。”
傅屿退了一步,在长椅上站稳,俯身伸出掌心。苏青轻轻握住他的臂膀,借力站上长椅。
吊盏就悬在头顶,苏青抬手触摸。是玻璃,她不由得更小心了些。
傅屿将灯泡给她,轻轻揽着她双肩。她眯起眼睛,在他指示下找到灯孔的位置,“小事儿,不用扶我。”
肩上的手微微收紧,转而抽离,傅屿跳下了长椅。
苏青旋紧灯泡,回头寻找他的身影。
刹那间,灯亮了。
好似日出时分的教堂,无数灯光透过彩绘玻璃,流光溢彩。
灯下的苏青犹如造像,傅屿仰望着,“你喜欢吗?”
“什么?”苏青轻快地踩到地面,也抬起头看。
“以前听老师说过,喜欢彩色玻璃灯。”傅屿拿起便携速写本,翻到折角的一页,“我印象很深,设计了这种样式。”
画纸上水彩写意,金鱼栩栩如生。
它跳了出来,游过他们头顶,落下巨大的影子。
“画得真好。”苏青叹服,转而问,“订做很贵吧?”
傅屿微愣,忽地笑出了声,“是不便宜。”
苏青不知怎么有些赧然,背手踅至一旁,“你长大了,老师也老了,更关心过日子。”
“才没有,我长大了,老师正好。”
苏青睨了他一眼,“所以也学会人情世故了。”
“是老师说的啊,人是群居动物,要学会互相帮助。”
苏青不甚在意,踱步参观书店。墙面做旧了,书架用的工业陈列架,一箱箱书摆在地上,还没有整理。
绕过横面的书架,看见了尽头的整排窗户,桦林金黄的叶子像一幅画。
窗户旁摆着工作台与文身椅,苏青惊讶,“真的是文身工作室?”
傅屿缓缓来到她身旁,不知怎么让人听出失落,“从来都不认真听我说话啊。”
苏青不免有点抱歉,“我只是想,在这儿做文身,会有客人吗?”
“不然老师做我第一个客人好了。”傅屿扬起唇角。
苏青皱眉思索,“太痛了。”
傅屿耸了耸肩,“痛,会记得更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