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在街口饺子馆点了餐,多点了一份外送招待所。
饺子馆的儿子在招待所当安保,他消极怠工,呆呆地坐在饺子馆门外。老板娘打包了饺子,叫他送去招待所,两人争执了一番。
老板娘千辛万苦把人赶去了,和苏青抱怨,白瞎养了他那么多年,三十好几了,啥都指望不上。
“就知道望着那朝鲜族女人!”老板娘说。
苏青顺势望了眼对街,延吉饭馆还没到营业时间,大门紧闭。
延吉饭馆的老板娘是个热情的女人,仔细想来,苏青从未真正注意她的容貌。像大多数县城美女,美丽蒙在了尘烟之中。
“要是单身,我巴不得呢。可人家结婚了,传出去让人怎么想,还在一条街上做生意……”
面对饺子馆老板娘的熟络与坦诚,苏青有点难为情,“听说他们有孩子了……”
“是啊!肚子还没多大,婆婆就来伺候了,啥也不让她干。”饺子馆老板娘啧啧感叹,“那女人有福气。”
苏青低头咬了口饺子,味同嚼蜡。
老板娘凑近一笑,“苏老师,你俩准备啥时候?”
苏青故作轻松地说:“他不喜欢小孩。”
“哎,男人都这样,年轻爱玩,等再过两年,你看他想不想要吧……”
苏青微哂,孟叙冬从来没提起这个话题,一贯主动做安全措施。甚至连男人经典话术也不曾说过,他杜绝意外。
能够理解,家庭环境骤变,给青春期的他造成创伤。
他不需要一个世俗的家。
文创街区为老街带来了人气,下雪天,仍有不少客人。
据说上次艾秀英在卡拉 OK 玩得不亦乐乎,苏乔便订了一台点唱机与音响,效果杠杠好。澡堂顺势推出了一元投币点唱,不止老叔老婶喜爱,那些来寻找县城旧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还有拍 cosplay 的。
艾秀英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有门票收。
苏青一进门,便听见震耳欲聋的歌声:“要是我早可以和你一刀两断,我们就不必在爱里勉强,可是我真的不够勇敢,总为你忐忑为你心软,毕竟相爱一场,不要谁心里带着伤……”
“都是你的错,轻易爱上我,让我不知不觉满足被爱的虚荣,
都是你的错,你对人的宠,是一种诱惑,
都是你的错,在你的眼中,总是藏着让人又爱又怜的朦胧……”
工地建筑钢材堆成山丘,破响音乐环绕。
工人们齐声高歌:“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
工地食摊的老板都在说,学校下了禁令,不准学生过来。失去了学生客源,他们每天少赚不少钱。
工人们隐隐有点愤怒,却也习惯了,社会上的人都看不起他们。
他们干体力活,赚辛苦钱,素质低,没文化。
孟叙冬察觉苏青也有这种看法,是在苏青近乎抓狂,反对应来与陈春和在一起的时候,尽管这是个误会。
孟叙冬忽然想起他们重逢的那天,时间过得很快,如电光幻影。
孟叙冬拎着安全帽离开,陈春和追了上来,念叨着这个天得去澡堂。
说话之间,扎眼的红色轿跑出现在路边,车里的女人朝他们挥了挥手。
江黙浓甫一回来便开始调查孟家的事情,今天拿到了有关孟叙冬的消息,专程过来。
孟叙冬看见她,拉着陈春和快步上了面包车,绝尘而去。
江黙浓一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县城老街还是从前的样子,什么都没变。江黙浓转悠了一圈,看见从澡堂走出来的人。她调出手机里的照片仔细看了眼,确认是苏青没错,将人拦下。
苏青在澡堂闷了一天,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这会儿才放松下来。她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渐而露出错愕的表情。
从未忘记这张脸,漂亮的眉眼与孟叙冬如出一辙。
“上车。”江黙浓偏了偏下巴。
苏青踌躇地上了副驾驶,车轰地驶出,她紧急抓住手环,而后匆忙系上安全带。
“阿姨……”
江黙浓笑盈盈地说:“还是女儿好啊,儿子只会和我吵。”
苏青抿了抿唇,有话想问,可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小子对你好吗?”江黙浓说。
苏青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点倒是没变嘛。”
“你……怎么回来了?”苏青抬眸瞥了江黙浓一眼。
“听说你们结婚了,回来看看。”江黙浓一顿,“不过,先去医院吧。”
苏青这才知道老孟病危抢救一事。
然而这样复杂的局面下,她竟然向孟叙冬提出了离婚。
高级病房暂时无人看顾,江黙浓带苏青擅自进入。
病床上的人鬓边生白,没来得及染,面容略显沧桑。
“他怕死了。”江黙浓用墨镜指了指老孟,“做了亏心事,做梦鬼缠身。”
苏青说:“小时候,他经常揍孟叙冬,我一直有点怕他。”
江黙浓轻嗤:“自卑呗,想掌控一切,凶巴巴的。”
这么说确有其道理,老孟是典型的奋斗人,挤破头从乡下出来,与江大小姐结婚,在外人看来目的不纯。老孟的大学生身份,相较丈人的家学渊源,不值一提。老孟在江黙浓面前,卑劣感无处藏匿。
于是他出轨了一个自以为能够掌控的女人。
周围没有一个人告诉江黙浓,包括老苏与艾秀英。尽管老苏与老孟合伙做生意时才发现此事,钟玫的大儿子已经有几岁了,无益于另一个家庭。
江黙浓离开之后,老孟与苏家分道扬镳。
再后来他们结婚,老孟一次也没出现,苏青感觉他是反对这门婚事的。毕竟说起来,两家的仇怨涉及人命。
江黙浓抬腕看了眼时间,“来了。”
苏青正想问,只听门边传来动静。
护工走来,看见病房里有人,有点惊讶。接着进来的钟玫撞上护工的背,皱眉不悦,抬头看见了苏青与旁边华丽的女人。
钟玫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叫护工先出去。她踩着高跟鞋走近,不带一丝犹豫,决定应战一般。
“唷,女大十八变!”江黙浓晃了晃手,气氛松弛。
钟玫皱眉,“你们想干什么?”
“看你老公咽气了没。”江黙浓笑。
“出去,这儿不欢迎你。”
“啊啦,肝火这么旺,要好好调理啊,否则怎么玩小男友。”
钟玫嘴角抽了下,“我叫保安了。”
“哎,我懂你。”江黙浓从包袋里摸出手机,法式长指甲敲击出声,翻开几张照片,“不过你眼光不怎么样啊,便宜男人,给钱就能睡。”
“你……”
“我吃不来这么差的。”江黙浓笑眯眯,“不如我们好好谈谈?”
当年江黙浓发现端倪,找到他们租住的破房子。钟玫苦苦哀求,以死相逼,只得到江黙浓一句,好啊,你去死。
真是不堪回忆。
钟玫冷笑,“你也落魄到和我乞讨了。”
“看来没得谈了?”江黙浓幽幽叹了口气,“钟玫,我劝你识相。你和这个贱人欠我的,欠所有的人,我要你们一样样还。”
钟玫竭力维持姿态,“走着瞧。”
江黙浓戴上墨镜,撩拨长卷发,“小青,我们走。”
离去后,病房里传来抓狂的尖叫。
江黙浓驾车来到海滨的酒店,请苏青做水疗,又出去吃宵夜。
苏青都没有反对,尽管清楚自己已经没有立场参与孟家的纷争,但还是想要了解有关孟叙冬的事。
江黙浓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状况,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苏青捧场地附和。
重新熟悉起来的时候,江黙浓让苏青和她在酒店住一晚。
似乎是种试探,江黙浓说:“一晚上不回去,那小子不会计较吧?”
苏青遗憾地表示,明早还有课,江黙浓也没有再挽留。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江黙浓朋友圈全部公开,照片与短视频记录了这些年的生活,定位遍布世界各地,常驻的应该是东京。
竟然真的在日本。
孟叙冬知道,该有多失望,曾经他也试想过寻找妈妈。
妈妈却从未回头。
时间一晃而过。
有时候会忘记今夕何夕,日子像是回到了两年前。
苏青早起,在学校里度过一天,挑灯准备各种资料,努力考评,参加竞赛获得荣誉。待到时机成熟,就去南方的教育机构,与那些含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打交道。她会遇见一个体面的男人,一起为共同目标奋斗,过上好日子。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孩,不用忍受父母争吵,家庭一地鸡毛。
抑或不会结婚,始终一个人。她会存很多钱,用直接的方式帮助更多孩子接受教育。她坚守理想,实现自我价值,最终拥有了生活的一切。
这是她的天真,亦是她的墓志铭。
在县中上课,不时会听见工地的响动。苏青曾有片刻失神,而后再也不去想。
学校附近的工地,有人招妓,甚至在暗巷野合。传闻有学生效仿,升旗仪式上,教导主任下达了通知,严令禁止学生靠近工地,一经发现,将予以停课纪过处分。
老师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领导特意找苏青谈话,希望她理解学校的决定。
苏青反应平静,学生却在课堂上起哄,大声背诵新学的《孔雀东南飞》。
“这节语文课啊?走错了。”苏青说着离开。
学生们大笑,以为是老师的风趣,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师回来。教室里窃窃私语,后排那个男孩踢开凳子,出去找人。
走廊上没人,也不在办公室,男孩踩下楼梯,在折角的水池看见了苏青。
水龙头开着,苏青肩头颤动。
男孩缓缓上前,关拧了水龙头,“能不浪费吗?”
苏青仓皇地别过脸去,男孩嗤笑:“别浪费时间了,回去上课。”
苏青和缓心绪,说:“你不是不上我的课?”
十六岁,个头已经很高了,苏青从他眼里看见了不驯,心下刺痛。
“有这么伤心吗?”男孩一点不耐烦。
“我只是眼睛不舒服。”苏青低头,率先往教室走去。
年级第二次统考,苏青带教的班数学成绩提升显著。领导在会议上重点提到这件事,让苏青写教学报告,与高中部所有数学老师一起研讨,如何将个人的教学方式,变成普适方法。
苏青不觉得自己能够老资格的教师,却也照办。上课之余,老师还有不少文书任务,每个人都逃不掉。
市局公开了数学竞赛的资料,由于县中缺乏资源,向来忽视。苏青认为有几个学生适合走竞赛,和老师们讨论过后,在女书记的支持下,组成了竞赛小组。
竞赛是要花钱的,有的学生家庭并不支持,工作开展起来困难。
苏青帮自己班的两个孩子出资。一个是数学课代表,综合成绩保持年级第一的女孩,有上清北的潜力。
一个是那个偏科严重的男孩。男孩拒绝苏青的安排,言语之间有些愤怒,后来直接翘掉了晚自习。
第二天男孩也没有来上课,课代表说他生病请假了。
苏青斥资打车去乡下,也不知道更具体的位置,挨家挨户打听过去。
那孩子叫小伟,家里有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在县中初中部就读,去年喝农药自杀,整个乡里都知道。
苏青去年在乡下摘草莓,在卫生所遇到过,当时以为孩子是误食了农药。
这天儿冷,妹妹在学校发烧了,小伟把人背回家照顾,今天为此而翘课。
苏青站在低瓦数照应的昏暗平房里,不好意思坐人家的炕。老人家十分热情,忙叫小伟出来招待老师。
“代课老师也要家访?”小伟站在里屋门边,一脸戒备。
老人数落孩子,怎么能对老师这样说话。小伟说她是孟家奶奶的孙媳妇。
老人瞬间有点无措似的。
苏青懵然,孟奶奶人缘这么好,难道也有仇家?
“你给我出去。”小伟上来赶人。
老人惦念着这毕竟是孩子老师,处着拐杖蹒跚地将苏青送出院子。
“那个,老师……小伟他不是故意的。”老人说,小伟的爸妈早年在旭东置地的工地上出了事,他们追讨赔款,才拿了二十万。
两条人命,二十万。
苏青惶惑不安,向着辽阔的乡间走去。
霜雪纷飞,孟家奶奶的院子亮着灯。
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吵嚷着,眼看就要打起来,孟叙冬从屋子里出来,掷出烟头,“有完没完?!”
苏青没来得及挪步,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