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叙冬晃眼以为是错觉,收回视线,将钟家的人悉数赶出院子,回头见看见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微勾着肩头,整个人缩在大衣里,一身黑色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之中。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留住她。
江默浓大喊一声,苏青一顿,转过身来。
江默浓迎上去,挽起苏青的胳膊往小院走,亲昵姿态令人困惑。
从旁经过时,苏青飞快瞥了孟叙冬一眼。
出现在他面前也是情非得已,她不知道今天他会在。
在屋子里落座,江默浓已经解释清楚状况。
奶奶毕竟年事已高,大家原本想隐瞒老孟的病情,但钟家的人急于分割利益,钟玫找人调查江默浓,发现她来了乡下,害怕她拉拢奶奶,便让人赶了过来。
奶奶腿脚已经好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语气颇气愤。江默浓宽慰她,屋子里安静片刻,奶奶忽然说她有点乏了。
儿子病危,到底还是难过。
“你们自己看着办啊,冬子,照顾好你妈妈。”奶奶进了里屋。
孟叙冬冷眼瞧着江默浓,在他看来,江默浓的目的与钟家的人别无二致,在奶奶面前装样子,争取利益最大化。
真的很奇怪,每个人都在讲钱,他们有钱,还想要更多钱,好像富裕到一定境界才能获得幸福。
然而为了钱,他们把自己和别人的日子变得面目全非。
“啊啦,我知道照顾自己。”江默浓放下茶碗,把两个人往屋外推,“你们睡那边的屋子,关好门哦。”
苏青额头撞在孟叙冬肩膀上,捂着头往旁挪退。
孟叙冬侧身睨了她一眼,有点讥诮。
“对不起。”苏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神情闪躲,“我先回去了。”
她迈开步履,听见身后的人说:“你要怎么回去?”
夜深了,雪大,根本等不到车。
难道要叫他送她?
她还没有无耻到这种地步。
“滚回去。”苏青说。
孟叙冬气笑了,“我他妈服了,来,你过来。”
苏青有点怕,犹犹豫豫上去,孟叙冬一把将她拽到身前。
彼此的鞋尖近在咫尺,距离微妙。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个女的是个麻烦,你和我进去待一会儿,然后我送你回去。”
最近江默浓一直骚扰他,如果发现他们不合,不知道还会怎样纠缠。
“哦。”苏青瞧见江默浓笑眯眯地猫在窗户后面窥视他们。
她轻轻拽了下他衣袖,埋头往隔壁屋走去。
还没开灯,就听见孟叙冬不悦地说:“让你碰我了?”
“……”
明明是他先动手的。
孟叙冬抱了柴火过来,点燃炉火。冰冷的屋子渐渐温暖起来。
窗上的喜字剪纸在风雨里褪了色,大红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
奶奶常常盼着他们过来。
苏青闷着坐在炕沿,孟叙冬在另一头,也不管她,大剌剌枕着被褥躺下。他一脚翘起来搭在膝盖上,占据着比身量还大的空间,她只好往角落挪了一点。
“装什么受欺负的小媳妇儿?”孟叙冬揶揄。
真是跟他说不了一点。
苏青默默望着火炉,怎么就喜欢上了这种人?
“我有个学生……”苏青说起小伟家的事。
孟叙冬沉默了片刻,说他知道。因为是乡亲,奶奶十分过意不去,这些年都帮衬着,是不是送蔬菜水果。但小伟上中学后,知道了真相,憎恨起奶奶。
他们更需要实在的钱。
“小伟数理好,我想让他参加竞赛,他不肯。”
“要多少钱?”孟叙冬眉梢一挑。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青扣拢指尖,“如果进了预赛参加省联赛,需要上机构集训,我带不过来。所以主要是上课的费用,有点贵。”
“那笔钱给你了,就是你的。”
“我从来没动过。”
忽地,孟叙冬一个挺身坐起来,苏青吓一跳,余光见他倾身,一手撑在他们之间。
他身上有散不开的烟草味,她理解,这阵子他需要什么镇定。就像她,吃了很多热量很高的碳水食物。
人的样子是由吃下去的食物决定的。
除了进食,没有什么能填满她的空洞。
苏青不敢转头,哪怕稍一侧脸,就会碰到近在咫尺的人。
“为什么不用那笔钱?”孟叙冬语调懒散,好像只是随口一说,“你早就想好了,把我当招待所,休息够了就走。也是,你不一直这样么。”
“那是我们……那是你的存款,当然不能动,你懂不懂什么叫抗风险意识?”苏青话还没说完,孟叙冬一掌捏住了她双颊。
“没文化,不懂。”他呼吸倾洒,带着怒意。
苏青紧抿嘴唇,“很骄傲?”
“我能有多骄傲。”
“……”
苏青脑海里想起那句歌词,莫名笑了。
孟叙冬微微蹙眉,“还敢笑?”
苏青说:“孟叙冬,我没有笑你。任何一个靠自己劳动挣钱的人,都不应该被耻笑。我只是觉得这份工作很危险,你也出过事,才会造成听力障碍。我听说小伟爸妈在工地出事,非常震惊。如果不是在这里,我现在已经在查建筑工程上的事故率与死亡率。即使不去想这件事,你的工作环境、社交圈子,那么多酒局,还有人招妓,不把女人当人看。我能说什么?我关心你,没办法只困在小小的房间里,不考虑将来。我想我们有了钱,就能换一种活法。”
良久,孟叙冬说:“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我们的将来,你能做到吗?你有大把选择,机会摆在眼前,可是你拒绝。”
“既然你知道那家的事,就应该理解我为什么拒绝。”
“我理解啊,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有原则。我尊重你的原则,但我也我的原则。”
有位学者说,恋爱会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宽容和超脱。恋爱是斗争的平台,你要夺取对方的自我,并放弃自己的自我。《始于极限》上野千鹤子
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互相伤害。而后认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自我防线,也无法逾越对方的自我界限。
我们永远无法控制他人。
苏青平静地说:“至少以前,你爸爸和你妈妈看起来很好吧?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父母每天都在吵架打架。我爸答应了不再喝酒了,可转头又去了,我妈提着刀要砍死他,乔拦在他们中间放狠话,不如一家人都去死。那时我感觉,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努力,我不甘心,谁也不能破坏我的人生。”
孟叙冬没有经历过,却也目睹过。澡堂家的鸡飞狗跳,熟人圈子无人不晓。
“你觉得无论什么事,即使我答应了你,也做不到,是吗?”他说。
“一个人只有在发自内心想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才能做到。”
“我发自内心想要做的事……”
火炉发出啪嚓的余声,意味柴火燃烧殆尽。
孟叙冬没有说下去,“走吧。”
苏青暗暗呼出一口气,走出屋子。
或许这个世界上存在超脱的爱,有人甘愿为了所爱之人奉献一切。但显然,这种感情不属于他们。
他们都是极其理智的人,尤其是她,对爱明码标价,获得一分,才奉还一分。
来到学校时间尚早,四下安静。
尖子班有几个寄宿的孩子提前来教室学习,苏青看见门开着,悄悄往小伟的抽屉里塞了面包。本来想写信,可她到底不是能用文字抒情的人。
大课间,苏青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小伟走来,手里捏着皱巴巴的面包。
她还未说什么,他便把面包丢在了桌上,“不需要你施舍。”
“我姐开面包房,这是隔夜剩的,反正都要处理掉。”苏青看也不看他,拿起面包就要丢进垃圾桶,“不吃算了。”
小伟抢绷紧下颌,“明明不是。”
苏青收回动作,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孩,“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点天赋,也极其珍贵。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浪费你的天赋,参加竞赛对你高考有帮助,学校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你以为你做这些,就能赎罪?”
苏青微不可查地笑了下,“我没有罪。你口中的那个人,出身不是他能选择的,但他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在别人的工地干活。”
“你们真虚伪。”
“虚伪的是我,我认为他浪费了自己的人生。”苏青一顿,“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伟微怔,皱眉怒骂,“我没有早恋。”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曾经的他。我总会想,如果那时候他有所行动,我们会在一起,然后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抓住你的天赋,怎么抓住有可能的将来。有一天,你喜欢了一个人,你该怎么描绘你们的将来?你们太年轻,只看到了眼前,以为人生不过如此,每个人早已在既定的位置,事实上,这个世界十分广阔。等你看过了,才知道你想不想要放弃。”
苏青说,“老师所作的,只是帮你们拿到去到外界的入场券。你好好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