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叙冬觉着苏青愈发肆无忌惮了,比小时候还恶劣一百倍。
他们坐缆车上雪道,看见了苏南一行人。苏乔早已不知去向,待在苏南身边的是章晚成与豆豆。
自葬礼过后,他们似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开始和平相处。现下他们看顾孩子玩雪,看起来和从前一样。
豆豆看见苏青二人,手舞足蹈地呼喊,一时摔了跤。他想要爬起来,可滑雪板落陷,难以站立,他有点急了,苏南这才上前搭了把手。
豆豆拍了拍手套上的雪霜,向苏青张开怀抱。苏青蹲下身抱他,他的小脸贴了上来,滚来滚去,“小姨香香!”
苏青笑开怀,就见孟叙冬把孩子提溜起来,“姨父呢?”
“姨父……”豆豆瞪大眼睛,“咦,和小姨一样的味道耶!”
孩子是那么童真,只有大人感觉到了微妙。长期分开的父母,气味不一样。
“你小姨什么都要和我一样,太横了。”孟叙冬点了点脸颊,豆豆咯咯笑着亲了他一大口。
苏青有点意外,一下忘记了反驳。
“你们去玩吧,乔估计在跳台那儿,有运动员在训练。”苏南说。
“一会儿见!”
苏青率先上板,滑行出去。不到片刻,孟叙冬追了上来,苏青转头瞥了他一眼,掩饰什么般戴上雪镜。
冷风呼啸,刮擦脸颊,苏青若无其事地说:“豆豆很可爱吧,说不定我们的小孩也很可爱啊。”
雪镜遮去了大半张脸,只看见男人刀削般的下颌,他应该没听见。她兀自笑了下,集中注意力朝弯道俯冲而去。
忽地,孟叙冬越过了她,侧立在单板上的身影轻松自若,他甚至举起一只手臂,宣告领先。
“谁幼稚啊!”苏青提不起速度,尝试换刃,不料整个人跌倒。
雪道上的人惊呼一声,急忙停下以免撞上来。
“还好吧?”好心人见苏青只一个人,上前关切。
“还好还好。”
毕竟是雪国的孩子,打小踩着塑料盆玩闹,苏青摔到的一瞬做了防护动作,没有造成损伤。她在好心人帮助下站起来,只见远处一抹星点快速移动,孟叙冬大步跑了回来。
“有没有事?”他气喘吁吁,唇边结了薄霜。
苏青冲他笑,“没事啦。”
好心人说:“帅哥,这你女朋友?”
“我老婆。”孟叙冬仍一脸严肃。
“好年轻啊……”
“三十了。”苏青说。
“我们打小就在一块。”孟叙冬异口同声。
好心人发出感慨,缓缓滑走了,还时不时回头看他们。
“真的没事?”孟叙冬俯身捏了捏苏青裹得胳膊。
“嗯。”苏青重新上板,小声说,“谁让你跑那么快,追都追不上。”
“偶尔让你也追一下我啊。”孟叙冬混不着调,苏青睨了他一眼,抬手锤了下他肩头。
他重新戴上雪镜,作势又要快速滑走。
“喂——”苏青伸手欲拉他。
他转身勾了下她手指,一触即逝。
“认真的吗?”
“啥?”苏青跟着滑出去。
几度乘坐缆车返回雪道,苏青才意识到他是在回应方才那句呓语。
午后,苏乔带着几个新认识的朋友和他们一起去雪场大厅觅食。苏青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话不多,但也不至于这么沉默,苏乔开玩笑问孟叙冬,是不是惹媳妇儿不高兴了。
“没有。”苏青急忙抢白。
豆豆吸溜一碗荞麦面,腮帮子鼓鼓的,“姨父说,小姨横!”
苏南失笑,“豆豆……”
“豆豆说错了么?”豆豆皱眉,认真地看着周围的大人。
章晚成摸了摸豆豆脑袋,“姨父和小姨关系好,开玩笑的。”
“关系好,要说好话。不然小姨伤心,豆豆也伤心。”
苏乔无奈:“当我没问。”
豆豆又说:“不行!说了就是说了,错了就错了,要勇敢承认!”
“谁家的好孩子……”苏乔对小孩的耐心告罄,索性端起水杯去接水。
察觉孟叙冬的视线,苏青有些坐立难安。她就不应该说那种话,好不容易来度假,有了不一样的氛围。
“你吃好了?”苏青小心翼翼地瞥了孟叙冬一眼。
孟叙冬捏了捏她脸蛋,不知怎么无声叹息。
苏青心下一紧。
苏乔回到坐席旁,和众人商量下午的安排。新朋友中有资深滑雪教练,课时费公道,苏乔本来想叫多叫两个人一起训练,但苏青表示想和苏南他们去玩漂流。
“我跟你一块。”孟叙冬对苏乔说。
苏乔不着痕迹地扫了苏青一眼,佯作欣然。
两拨人分头行动,临别时孟叙冬叮嘱苏青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苏青含糊地应了一声。
前往山中冰湖的路上,苏南悄声问苏青发生什么了。
没想到姐姐们都发现了异常,苏青不知所措,“也没啥,我和他提了句孩子的事儿……”
苏南讶异,“你……”
苏青连连摆手,“只是一说。”
“他怎么说?”
章晚成回过头来,“妹夫不想要孩子?”
苏南睨了他一眼,他耸了耸肩,“这事儿我有发言权。我的人生规划不存在这个选项,但你姐……总要有人妥协。”
“你觉得辛苦吗?”苏青颇有几分认真。
“辛苦啊。”章晚成看了看怀里午睡的小孩,无限柔情,“但值得。”
苏南笑着摇头,“他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孩子刚出生那会儿最折磨人,半夜哭闹吵得人睡不好觉,他说他神经衰弱了。”
“话不能这么说。”章晚成说,“本来可以让月嫂陪床,你不放心,最后不都是我做的?”
“我承认,你也付出了许多。”苏南想起过往,不免怅然。
“孩子对你们有什么影响?”苏青说。
“我只能说,有得有失。”章晚成说。
苏南点了点头,“所以你有打算?”
苏青静默片刻,说:“我的幻想吧,类似于看到广告片,会觉得那样子的生活才完美。但现在除了他,我无法想象和别人过日子是什么样。我想我会妥协。”
苏南哑口无言。
车行至景区,窗外雾凇沆砀,章晚成冷不丁说:“小青,你是对的。为了感情,不妥协是不可能的。甘愿被束缚,给对方自由,是最大限度的妥协。”
苏青觉得章晚成变了,一个男人经历了真正的失去与打击,才会放下傲慢。
只是对于那个人来说,为时已晚。
雪山之中一汪冰湖,犹如神祇碧绿的眼睛。湖水延伸出溪流,水流湍急,纵横林间。游客不少,还有自带皮划艇的资深爱好者。苏青一扫闷沉,不时与人交谈。
玩尽兴了,苏青适才感到天寒地冻。水灌进了鞋子里,外套几乎湿透。苏南他们也没好到哪里去,紧赶慢赶回到酒店,便各自回房更衣。
路上章晚成说请客,打电话约了孟叙冬他们。孟叙冬已经回房间了,正在洗澡。苏青听见水流声,在墙角徘徊,“孟叙冬,我进来了?”
房间里暖气充足,她脱了湿答答的衣服,倒没有身体上的不适,只是心头犯难。该不该在这时候认真谈谈,他们没有哪次谈话不谈崩的,她实在没什么信心。
水声停了,孟叙冬披着浴袍走了出来,像是才知道她回来了,他微微蹙眉,“快去洗。”
“哦……”苏青迟疑着,进了淋浴间。
刚拧开水龙头,孟叙冬的声音传来:“我先下去了。”
苏青莫名有些失落。
果然,他也明白他们之间严肃沟通成问题,想发设法地回避。
梳洗过后,苏青重新描了淡妆。孟叙冬微信留言他在酒廊,附几张照片。
酒店的酒廊设计成了藏书室,藏书丰富,长桌上陈列原装进口的大开本书籍。苏青一路找过去,看见孟叙冬在翻看一本华人建筑大师的作品集。
“他们还没下来?”
“嗯。”孟叙冬抬头一瞧,不由笑了,“我不知道你大晚上打扮干啥。”
“我……”苏青环视四周,佯作轻松地说,“当然是来和你约会啊。”
“这儿很多书。”孟叙冬背手走在前面。
苏青一愣,他竟然没有驳斥。难不成他是觉得她会喜欢,所以才在这儿等她?
苏青迈步来到他身边,“孟叙冬,你要和我约会吗?”
“不行?”
苏青感觉自己像不经事的女孩,心情忽上忽下,全在他掌控之中。这感觉令人十分不自在,她竭力忽略,将注意力放在眼前高耸至顶的书架上。
“刚看见了一本书。”
“什么?”
“我说怎么有点儿熟悉……”孟叙冬走到书架另一端,目光越过重重的书籍交汇。他将一本推出来一寸,“才想起是你读过的。”
一本包装黑色书纸的书,在一众精装书里格格不入。苏青狐疑地抽了出现,发现竟是鲁米诗集。
书上划了线,与苏青划线的地方一模一样。她暗自惊心,翻看下去,发现多了别的划线。
“你对我如此残忍。
没有任何心爱之人用这种方式对待她的恋人。
‘我是无辜的,但你仍然要使我流血吗?’
‘没错!’她回答。”
“从出生以来我就是一个全心全意的奴隶。
我在你身上找到心和灵魂。
我把我的心和灵魂献给你。”
“开这个锁,需要一把来自巨大恩典的钥匙。”
……
翻至末页,赫然出现一把银色的钥匙,钥匙扣铭牌上刻着一行英文字母。
苏青怔然抬头,孟叙冬的身影藏在书架背后,看不见他的脸。
“孟叙冬……?”
只有他的声音清楚地传来,“我真的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你霸道、虚伪、自私,我了解,但我还是喜欢你。你喜欢钱,所以我拼命挣钱,你读书,我也努力读书,你想有一个家,我没有忘记。小青,我终于可以给你一个家了。”
漫长的沉寂。
“什么时候的事?你应该告诉我的,”苏青垂手攥紧了钥匙,难掩哽咽,“否则我也不会……”
“是我太迟了,总是太迟。”
“我埋怨的从来不是你。你不知道前阵子我有多害怕,我讨厌任何让人不安的因素,让人想起从前的生活。我有好多欲望,都是为了脱离那样的生活。但是,但是孟叙冬,我不想丢下你。”
“所以你今天说的,是认真的?”
“我从小没有得到过满足,我希望我的小孩不一样。从前是这么想的,和你在一起后,这个念头变得确切了。对不起,我想这个年纪过去了就好,我们不必考虑这个问题。”
“坦白说,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的爸爸都不正常,我不确定我会是什么样。但只要是你想的,我都会去做。”
“真的吗?”
“小青,我想做的事,就是给你一切你想要的,陪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孟叙冬,我这么坏……”
书架背后的身影移动,孟叙冬回到面前,“你以为只有你讨厌的事情么,我讨厌的事情太多了,大多数事情我都提不起兴趣。除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关心些什么。无聊透顶、无可救药,这种人,你也不想丢下吗?”
“我就是霸道,所以你这辈子只能和我结婚,给我的小孩当爸爸。”苏青踮脚拽住他衣襟,似乎想让他一字一句都听清,“孟叙冬,我爱你。”
孟叙冬笑了,像是拥有了一屋子书,一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