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的雾霭蒙住落地窗玻璃,如一幅联画。酒店餐厅灯影绰绰,服务生向早起的客人问好,人们小声交谈。
热咖啡让人从宿醉中醒过来,苏南单手撑着额头,注视对面的父子。
如同握有国王权杖,豆豆握着儿童餐具,将煎培根配的蘑菇悉数挑出来,“爸爸吃。”
豆豆不吃蘑菇,是和章晚成学的,而章晚成吃蘑菇过敏。
“爸爸不喜欢吃的。”苏南将餐盘端过来,拾起叉子,往嘴里塞了一口。她不经意抬眸,见章晚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摸了摸脸颊,有点困惑。
“我以为你忘记了。”章晚成打趣。
适才想起去年春节,他到澡堂拜年。已经一年了,却像昨日才发生的事,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历历在目。
昨晚章晚成难得没有质问她,和大哥是怎么回事。他送她进了房间,隔着盥洗间的墙壁,问她要不要去看看豆豆。
早上豆豆发现她同他们父子睡在一起,特别高兴,到现在还有点兴奋。
孩子尚不知有个词叫同床异梦。
这实难启齿,她梦见了另一个男人。他们躲在闷热而逼仄的车座里,外面的世界下暴雨,电闪雷鸣,每一次光亮都教人惊魂动魄。她身上汗溻了,面色潮红,以至于章晚成险些以为她发烧了。
苏南低头吃蘑菇,很清淡的味道,让人忽然感到饥饿。她想只有食物能够填补大梦一场过后的空虚。
苏南去自助餐台拿熟食,看见苏青挽着孟叙冬走过来,她根本没看路,仰头和他说话,好似热恋中的女大学生。
苏乔跟在后面,捧着手机,十指如飞。
“什么时候回来的?”苏南从餐台下取了空盘递给苏青,再一一递过去。
苏青笑说,他们在情人旅馆的钟点房待了五分钟就走了,前台小哥超级震惊。
“后来我们去吃烧烤了。”苏乔揣起手机,目光扫过餐台,挑选餐食。
“还有个人来着。”苏青想起似的问,“没有一起过来吗?”
苏乔耸了耸肩,“会很麻烦,事后还得想办法让人离开……”
苏乔讲起在美国的经历,话题终结于他们齐齐落座时。
豆豆甜甜地问好,将甜点分给他们。
窗外雪道上出现了运作机器,一下吸引了豆豆的注意,他整张小脸贴到玻璃上,呵出白雾,“爸爸,是啥是啥?”
“压雪机。”章晚成娓娓道来,“压雪机比一般作业车难开,司机都经过专业培训,有他们,才能让雪路变得平整,我们才可以安稳地玩儿。”
“哦……”
苏青说:“人小鬼大,这就听懂了?”
苏南说:“小孩能接受的信息其实很多的。”
苏青觉得苏南与章晚成教育理念也有相似之处。只不过苏南更多想要实行快乐教育,而不是培养孩子和爸爸一样奋斗。
一只去壳的蛋放进餐盘,苏青转头看“侍应生”。孟叙冬在这些小事上意外的有些服务精神,动作十分流畅,眼神却放空。
“想什么呢?”苏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孟叙冬随口说:“在想孩子的事。”
“……”
澡堂正在改装,只有大嫂一个人代表东家,孟叙冬不大放心。他想叫陈春和回来,但元宵都还没过,实在不妥。
孟叙冬还是把想法告诉了苏青,不料她特别支持。
他不知道,她不是支持哪个决定,而是高兴,如今他愿意敞开心扉,将真实想法告诉她。
他们在餐桌上便订好了机票。
苏乔觉得他们简直天生劳碌命,大好的假期不知享受。
苏南想多陪陪豆豆,以及和章晚成认真谈谈,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该如何养育孩子。
章晚成给他们预约了 SPA,以解宿醉疲乏。
一行人移步之际,遇上章家的人。个个打扮得体,从容淡漠,章老太太犹是,连儿子章晚成也未多看一眼。
其中一个小辈为老太太鸣不平,“能过我们章家的门不知道是多大的福气,这么多年老太太怎么对待媳妇儿的我们有目共睹。”
旁人附和,“不是老太太好心,某人能带上破产姐妹来度假?”
“不求感激与回报,至少应该珍惜吧。以为给我们家生了儿子,哎唷,就挺起腰杆了,张口闭口要这要那。结果怎么着?回去守那破澡堂,啧啧那也能叫生意,起早贪黑!”
“活该劳碌命,痴心妄想……”
“那当然,掌家还轮不到她做主!”
真以为自己是婆罗门,将人视之为首陀罗。
苏乔听了一耳朵,回头大步迈去,苏南拦住了她。苏青说是说不过那么多人,抄起手里的咖啡便要泼人——
“你们章家谁做主?”张小梅抬手一挥,仿若江湖大姐头出场,无形中自带 BGM。
章家小辈倏尔变了脸色,悉数看着那背后的章宗成。
张小梅走近,划拉一张椅子,椅子上的人起身让座。
张小梅手撑椅子,挑眉,“说说呗。”
“梅姐……”小辈讪讪低头。
章宗成走到苏南面前,虚揽了下她肩膀,“叫了个朋友来陪你,也热闹些。”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张小梅转身挽起苏南胳膊,“我可是赶早班机过来的……”
“我们要去按摩,一起吧?”
“那太好了!”
张小梅同苏南一行人离开,章家人仍有些回不过神。
“老大,这是什么意思?”章老太太面色铁青。
“我始终当小南是一家人,你们看着办。”章宗成抚着西服衣襟在空出的椅子落座,抬手招来侍应生,要一壶茶。
“都要陪我喝茶?“他淡笑,一扫众神色各异的脸。
人们顿作鸟兽散。
这则插曲并未影响苏南的心情,下午他们去滑雪,入夜找了家卡拉 OK 唱歌。
有张小梅在,苏青一百二十分放心。当晚便同孟叙冬乘坐红眼航班回了市里,转火车到县城,天都快亮了。
之所以买廉航的红眼航班,是因为苏青要省钱。到头来生气的也是她,飞机颠簸,座椅狭小不能调整,临近降落,空乘人员甚至推着特产叫卖。
孟叙冬想安慰她,反倒被她指责,“现在背了房贷,本就不富裕的小家雪上加霜,我省钱怎么了我,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
孟叙冬无语,只能将人嘴巴堵上。
两人闹着,床头吵架床尾和。
奶奶晨起,也不知道他们闹什么,去早市转悠一圈,买了苏青爱吃的点心,回来发现他们房门紧闭,没个动静,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县城一切如旧。
元宵节那天,苏乔和苏南回来了。他们一同在老县中旁的住屋团圆。
童诗情往屋子里堆了许多东西,甚至有一麻袋迎来送往喝剩的饮料塑料瓶。奶奶看了直说,这是病,得治!
有囤积癖的人大多没有安全感,童诗情和大哥过日子的时候如此,大哥走了之后,她变本加厉。
一家人大扫除,做团圆饭,包饺子、煮年糕。
夜晚他们迎着细雪散步,走百病。奶奶步履矫健,远走在前面。
应来和艾秀英打视频电话,江默浓探进了镜头,“看看我儿媳妇呢!”
苏青和孟叙冬手拉手,跑跑跳跳。应来说,你们演 Lalaland 呀。
拉拉烂地是什么,孟叙冬问。
“一破电影。”苏乔说。
“结局不好。”苏南说。
“有吗?”苏青对那部片子感触不多,印象是一部热闹的通俗爱情片。
愈是县城,租赁影碟这类老店愈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找了一圈,遗憾而返。
好在互联网上一触即达,两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共享一副耳机。
孟叙冬看得认真而专注,苏青忽然觉得,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他对于做一件事的执着,他的追求,他的热爱与心之所向。
男女主人公说,I’m always gonna love you。
孟叙冬轻声说,小青,我会一直爱你。
苏青摘下耳机,“你说什么?”
孟叙冬吻了吻她脸颊,在接近眼尾的位置。
“就像这样。”他说。
电影还是那么乏味,苏青却又哭又笑。
孟叙冬喜欢这部电影,苏青不奇怪。种种迹象表明,他意外的有仪式感,譬如他停留在十二岁时空的房间,银行卡密码,一园子草莓。交给她房子的钥匙,还要特意藏进书里让她找。
有仪式感的人多少有点梦幻。坦白说,苏青看过至少三千部电影,反而趋于现实。
早上孟叙冬去了澡堂,傅屿也在,拿着铅笔与稿纸和苏南讨论。
苏南觉着本地老店不仅要支持本地产业,更要支持本地年轻人,新旧融合,循环往复,才是发展之道。
傅屿的书店聚集了一群看起来无所事事,实际上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们为澡堂设计了玻璃灯饰,每一盏灯都不同,每一盏都融入了家族回忆。
苏南讲述回忆,好像重新整理了一遍走过的岁月。她最喜欢的设计,是悬吊于女浴池穹顶的星星,那是有关她们三姊妹的浪漫回忆,有关澡堂家女人最深切的愿望。
苏青睡醒后慢吞吞过来,在面包房蹭吃蹭喝。童诗情念叨她,真是大小姐的命,一家人忙前忙后,就她知道享受。
苏青没接腔,童诗情又说,享受好,日子好了,以后不要忘了大嫂。
晚些时候,苏青与苏南去了市郊的旧家具厂。之前为面包房购买了旧椅子,苏南喜欢上这种带有时间温度的家具,偶尔也会来淘一淘新到的好货。
逛了一下午,日头偏斜。苏南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请她空出十四号的时间。
“你们过情人节吗?”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苏青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们好像,纪念日都不过……”苏青说着,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孟叙冬未必不在意这件事。
说起来,苏青不喜欢具有纪念意义的节日,要追溯到中学时代。那会儿苏青叛逆期,经常跑去网吧打劲舞团。而网吧是坏孩子的聚集地,孟叙冬和他的兄弟们也在。
苏青亲眼目睹,女孩追到网吧,给孟叙冬送情书与巧克力。他笑笑说,我不喜欢吃巧克力。女孩无论如何也要他收下,他失去耐心,将巧克力丢在了发小键盘上。
坏男孩不懂得珍惜女孩的心意。
苏青上了宝贵一课。
“你会做巧克力吧?”苏青眨巴眼睛望着苏南,“教教我。”
苏南微讶,而后笑了。
情人节当天是星期五,成双入对的人不难注意到,街上不少成双入对的人。影院爆米花卖爆,餐馆需要叫号,招待所再无空余钟点房。
人们需要节日,从一成不变的日常里捞出意义。
苏青一大早梳妆,出门去了。傍晚孟叙冬才接到她电话,叫他去车站,还特意叮嘱,要骑摩托车。
陈春和将改装摩托车交给他保管,有段时间没骑了,也是时候开火保养。
苏青裹着大衣在车站听音乐,微风拂面,引擎轰鸣稍稍落停。她抬头,看见了摩托车上的型男。
他穿一件破旧夹克,头盔面罩半遮脸,露出漂亮的下巴,“美女,去哪儿,载你?”
苏青抿笑,攥着帆布包肩带跨上后座。
摩托车驶了出去,苏青说,“好冷啊!”
孟叙冬大笑不止。
他们穿越县城每一个角落,那未曾留下浪漫回忆的青春时代,迎着呼啸的风,来到海边。孟叙冬摘下头盔的时候,苏青才发现他临时染了一头金发。
月光透过积云间隙,顷刻之间挥洒。他如此耀眼,胜过海面的波光。
“干啥?”孟叙冬挠了挠眉毛。
“孟叙冬!”
“啊?”
“孟叙冬——”苏青拉着孟叙冬手,奔向浴场。
关停的海水浴场亮起彩灯,露天银幕上一部老电影正开场。
“这啥啊。”孟叙冬一脸不解风情的样子,却是紧张得攥紧手指。
“你不是要和我恋爱吗?”苏青踮脚,吻他的脸颊,眼尾与鼻尖。
电影叫初吻。
但他们都没在看电影。
他们看见了另一种可能的自己。
他们一起长大,他住楼上,她住楼下。他们玩过家家,他是新郎,她是新娘。他们在十二岁拥有了彼此的初吻。
十六岁,他们偷偷交往。他读县中,她在市师大附中寄宿,每到假期,他就骑摩托车载她兜风,游戏厅、台球室、大人们的舞厅,他们吹着泡泡糖发誓要考大学。
十八岁,他们在北京的出租屋开启了同居生涯。他没日没夜的做建筑模型,他开始实习,他在设计院加班到很晚。她又读了几年书,为了发表学术论文抓狂。他们像热带的斗鱼,不知疲倦地争吵与和好。
二十岁,二十二岁,二十八岁,终于,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小家。
他们结婚了,婚礼并不盛大,只有亲友见证。唯一的花销是她的行头,她声称必须要穿《欲望都市》女主人公同款婚纱,戴宝格丽钻戒。他说我的女孩一辈子仅有一次的婚礼,当然了。
她是他的梦想,她的梦想里也有他。
电影的尾声,苏青将一盒手工巧克力捧到孟叙冬面前。
“你总是让给我巧克力,从今往后,我把每一颗巧克力都给你。”
“情人节快乐,孟叙冬。我们会有好多情人节,好多纪念日,好多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