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东置地的大儿子不继承家业,偏要干水电工,县城里无人不知。不需要谁宣传 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破面包车招摇过市。
孟叙冬参与的工程从大西北到县城,每年想找孟叙冬干活儿的包工头打爆电话,但江黙浓更希望他不再漂泊。
二十八岁,县城男儿家不办婚宴在熟人圈子里就显得不着调。孟叙冬不着调,江黙浓把原因归结于她那早年出轨、独断专横、暴力的前夫。
老孟立下遗嘱,江黙浓松了口气,紧锣密鼓地筹备婚宴。不吝花销多少,只要儿媳妇万事满意。
轮机厂老工友的小女儿成了儿媳妇,江黙浓喜不自胜。
县城的人彼此认识,知根知底,话从澡堂传到舞厅,谁家发生什么,天一亮就都知道了。婚宴吉日已定,人人遇见他们一家人都要唠上几句。
孟叙冬泊车熄火,沿着田埂往大棚走去。开春了,天气没有暖和多少,路面结霜,他蹬着靴子都有些打滑。
苏青陪奶奶回乡下摘草莓,想起来才和他说了一声。他过来接她,不知道她穿得暖不暖和。
“孟叙冬,孟叙冬!”
还没见着人影,就听见她清脆的叫声。他循声看去,她从草莓地里站了起来,身上一件花团锦簇的针织长裙,大红色像个年画娃娃。
“看,奶奶给我织的!”苏青转了个圈,指尖微翘。她好幼稚,有没有搞清楚自己都已经结婚了?
“你麻烦奶奶干啥……”孟叙冬垂下眼睫,大步走近。
“我没有,是奶奶偷偷织的。”苏青来挽他的手,落了空,“奶奶送我的,你也有一件。”
大棚里还有来帮衬的乡亲,说笑着,好像没见过别人结婚。
孟叙冬问苏青要在这儿待多久,苏青奇怪,“我又不是来玩儿的。”
“你是来吃草莓自助的。”
“……”
孟叙冬笑,“场地布置好了。”
苏青耳尖噌地红了,连退两步,险些踩到草莓丛,孟叙冬扶了她一把。目光游曳,两人对上视线,她抿唇,“不要给我看。”
“好。”
孟叙冬噙着笑,大步迈开,取了工具干活儿。
乡亲们之前已经问过婚礼的事了,现在又问孟叙冬,逗小孩似的,叫他在乡下办流水席,大家都沾沾喜气。
苏青记得表妹婚礼上的闹剧,尽管表妹认为婚礼只是一场秀,但往后回忆起来,不知表妹是否遗憾。
苏青有点害怕那样的大场面,一切不可控,一切让人抓狂。她希望人生中的大事全在意料之中。
但真正迎来属于自己的婚礼,她喜欢上了触碰未知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孟叙冬靠谱,从与独立策划师沟通,到挑选“四大金刚”,定钻戒,让妈妈与姐姐们陪她去试婚纱,每一个环节他都尽心安排。
不,不,只是因为孟叙冬。
他是她的新郎。
今年草莓收成好,面包房大量采购,多余的也在门店出售。苏青和孟叙冬装箱带回,便分开了。尽管他们的婚宴一点不遵循传统,妈妈们还是坚持让两个人在婚宴前夜分开,图吉利。
苏青回了一家人齐聚的澡堂,一会儿要喝冰水,一会儿又要吃巧克力。女人们叮嘱她好好休息,她倒是想,可时钟走着,她一颗心怦怦跳。
手机弹出消息,苏青咬住手指关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说:“晚安,我的新娘。”
正日热闹非凡,炮仗轰隆隆响过,澡堂里更是乱哄哄。
“怎么还没出来?苏南,你进去看看!几点钟了,这是在干啥!”
“妈,还早呢……”
“哎呀!我给忘了,没有接亲。为了让新娘子多睡会儿,这像话吗?”艾秀英踅来踅去,找到一面镜子,摸了摸脸上的胭脂,怎么都觉得妆容有点浓。
“好看。”苏南为艾秀英别上胸花。
艾秀英今天穿了条蓝色烂花绒旗袍,古法手工制作,大女儿的一点心意;戴金莲花吊坠,小女儿去买的;浑圆的指头箍着一只尘封十几年的素圈戒指。穿金戴银,好不气派的丈母娘。
“我这头发呢,乱不乱?”艾秀英抚了抚新烫的鬈发。
苏南失笑,“都好着呢……”
“来了!来了——”休息室珠帘晃荡,童诗情率先跑了出来。
“别咋呼……”话音未落,艾秀英转头看见了那背后的一抹倩影。
修建圆润的指尖挑开珠帘,一双灵动的眼睛四下一扫,落在艾秀英身上。苏青款步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妈……”
艾秀英心头一热,红了眼眶,“哎。”
“小姑,你好美!”应来捧着老胶片相机大呼小叫,一屋子人都笑了。
跟拍摄影师不动声色,捕捉下一幕幕动人时刻。最后一张照片,苏青独自坐在水蓝色吧台上,双手撑台面,姿态舒展,柔情地注视镜头,仿佛与二十八年青春年华问好,以及最后的告别。
长街另一角,双喜舞厅门口霓虹霏霏,辉映排成依仗的改装摩托车。旁边立着面包房的移动餐车,装点成了婚宴的 mini bar。
狐朋狗友早到了,喝着咖啡谈天说地。西装笔挺的男人甫一出现,便引起欢呼。
孟叙冬垂眸笑,一头金发抹了发油,齐齐往后梳,露出右耳闪亮的钻石耳钉。
“老婆喜欢。”他摸了下耳钉。
“娶老婆了就是不一样啊。”
“今天辛苦哥儿几个。”
“说啥呢,应该的!”
“冬子——”江黙浓走来,低头牵了牵鼠灰色条纹旗袍摆,抬手皮草披肩垂落。孟叙冬搭上她的手,另一只手帮她拢紧披肩。
江黙浓眉头微动,摊开手心一枚胸花,“你给妈妈戴上吧。”
孟叙冬拿起胸花,仔仔细细为妈妈戴在盘扣边。他抬眼,四目相对,一贯冷峻的面容泛起柔情。
“儿子。”
“嗯。”
江黙浓蹙眉而笑,“让奶奶也好好看看。”
旁边的老人家一头白发高盘,精神抖擞。孟叙冬稍稍俯身,认真宣告什么似的,“奶奶,我要结婚了。”
“哎!”奶奶拍了拍孟叙冬脸颊,满心满眼满意。
跟拍摄影师连连按下快门,最后孟叙冬叼着未燃的烟依靠摩托车,骨节分明的五指撑住皮质座椅,不复当初桀骜不驯的少年,尽是春风得意。
“来了!来了——”陈春和攥紧手机,从街口狂奔而来。
人皆四散,江黙浓将孟叙冬推向舞厅,“快!”
舞厅里暗光流转,好似海底游鱼。
在婚礼正式开始之前,新郎新娘有短暂的独处时光,即将第一次看见穿着礼服的对方。
孟叙冬双手揣兜,希望自己表现得松弛些,可耳朵毛细血管涌动,比心跳还要剧烈。
高跟鞋踩在舞厅木地板上的声音如此清晰,天啊,他宁愿此刻什么也不听见。
“喂!”一只手轻拍他肩头。
孟叙冬深呼吸,竭力和缓心绪,转过身去。睫毛微颤,只一眼,他完全钉在原地。
苏青一袭珍珠白缎面曳地婚纱,乌发高挽,露出修长的脖颈与肩线,她戴了一双及手肘的手套,双手蒙住半张脸,却也挡不住美丽。
他的新娘,高贵而美丽。
“孟叙冬……”苏青垂手,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孟叙冬喉结滚动,单手捂住嘴唇,“嗯。”
苏青抿唇,眼眸湿润。
一时无言。
孟叙冬忍耐着什么似的,绷紧下颌,缓缓走近。他勾起了她的手,倏尔将人拉入怀中。
苏青不知怎么笑出了泪花,“哥哥。”
他头一次没有拒绝这声称呼,而是轻声回应,“小青啊。”
“等很久了吧。”
“我他妈这辈子值了。”
“结婚真好。”
“我也是。”
不知拥抱了多久,音乐响起。
“Can I go where you go?
Can we always be this close forever and ever?
And ah, take me out, and take me home
You're my, my, my, my
Lover……”
亲友鱼贯而入,妈妈们张罗着。苏南牵着打温莎结的花童过来,身旁的男人向他们恭贺新婚。
银幕亮起,播放新人儿时的照片与录像,一直到新婚的点点滴滴。
“这是我拍的!”
“我剪辑的!”
伴郎伴娘小声斗嘴。
明亮光束在中央的立式麦克风上,苏乔走了过去。她穿着正式,神情肃穆,像要参加总统竞选。
“感谢各位来参加我妹妹的婚礼。”
苏乔稍作停顿,从背后拿出一个巧克力铁盒,对着麦克风敲了敲。
一阵骚动过后,人们安静下来。
“苏青是我的妹妹,我们家最小的女儿。”苏乔清冽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带有些微颗粒感,莫名予人抚慰,“我想在座各位都还记得,那年冬天县城遭遇特大暴雪,缺乏煤炭与物资供应。我妹妹患了肺炎,在她身边的只有孟叙冬。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是他保护了我妹妹。我妹妹不大记得当时的事,但人心是很奇怪的事,她记得他们一起看的一部电影,在明信片上反复写下电影台词,去他会去的地方,世纪网吧,还有这间舞厅。”
“我要讲的不是一个多么感人的初恋故事。我认为是这一切的环境造成了不幸,我们必须走出去。妹妹的行为在我看来,或者在我们的艾秀英女士看来,是叛逆。我们知道她的感情,却不懂得。谁会将小孩子的感情当真?长大了,也就忘了。
“我妹妹长大了,或许忘记过,但最终还是与当初的男孩儿结婚了。我最近在想,如果我们认真看待了这份感情,他们也不会错过其间的时光,那么今天一切都不一样。”
一开始听到小时候的故事,苏青本有几分哽咽,可听到这儿,不禁赧然。
对面有道目光,越过灯光下的尘埃,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她不敢看,不敢面对被揭发的心事。
“世上没有如果,我只能庆幸,现在他们拥有了幸福。”苏乔抬起手中的巧克力铁盒,看向阴影里的人,“我们几度搬家,丢过许多东西,艾秀英女士始终保留着这些明信片。孟叙冬,我们决定把它还给你。”
那天孟叙冬喝得大醉,苏青有过之无不及。他们第一次住进新房,浑然不知有几道门,几盏灯。
那一年,县城落了最后一场雪,犹如漫天金粉。
他们跌进一池泡泡浴。
暖和极了。
The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