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拉开着车在布鲁克来村正等红绿灯时,接到艾比·布里斯托的电话,“早上看到电视了吗?”他问道。
“别告诉我这件事已经上新闻了。”
“第六频道,记者姓名是柔伊·佛西。你和她谈过话?”
“只有昨晚讲了一些,她怎么说?”
“简单地说吗?尸袋中发现存活女性。医事检验官指责韦茅斯市消防队及州警调查员死亡判定出错。”
“天哪!我从来没说那句话。”
“我知道你没说过,但我们现在得面对火大的韦茅斯市消防局局长,还有,州警也不太高兴。露意丝已经在处理他们打来的电话了。”
绿灯亮了,莫拉开车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很想掉头回家,奢望自己可以不要去面对迎面而来的严峻考验。
“你在办公室吗?”莫拉问道。
“我七点进来的,想说你现在差不多该到了。”
“我在车里,今天早上需要多一点时间准备声明稿。”
“我得提醒你:你到这儿的时候,一定会被围堵在停车场。”
“记者都在外头吗?”
“电视台外景车都停在艾巴尼街上,记者在我们办公大楼和医疗中心之间跑来跑去。”
“对媒体来说还真方便,一次满足所有需求。”
“那名女病患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我今天早上打电话给卡特勒医师,他说病患的毒物筛检报告显示有巴比妥酸盐及酒精,剂量应该很大。”
“这大概就是她为什么会失足落水的原因,也难怪救难人员不容易察觉到她的生命迹象。”
“为什么媒体会疯狂追逐这条新闻?”
“因为这是《国家询问报》那种八卦媒体最喜欢的话题,死尸复活。再加上,她是个年轻女性,对吧?”
“我看她有二十多岁。”
“而且长得不赖?”
“这有什么差别?”
“少来了。”艾比笑着,“你知道这会有差别的。”
莫拉叹口气,说:“是的,她长得很好看。”
“这就对啦!年轻、性感,还差点被活体解剖。”
“她并没有被解剖。”
“我只是在提醒你,大众就是会这样解读这件事。”
“我今天可不可以请病假?或者,我现在赶搭飞机去百慕大群岛好了?”
“然后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你好大的胆子!”
二十分钟后,莫拉转进艾巴尼街,看到医事检验处门口附近停了两台SNG车。就如同艾比所说,记者在一旁随时准备冲出来。莫拉刚踏出舒适、有冷气的轿车,迎面而来的是潮湿闷热的早晨,以及半打朝她跑过来的记者。
“艾尔思医师!”有一名男性喊道,“我是《波士顿论坛报》的记者,可以和您谈一下无名女子的事情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莫拉从公文包里拿出早上拟好的声明稿,里面是对当晚实际情形的简要陈述,以及她所做的反应措施。莫拉快速地将声明稿发送出去。
“这是我的说明。”她说,“没有其他需要补充的了。”
但这无法阻止如潮水般涌来的提问。
“怎么会有人犯下这种错误?”
“查出女子的姓名了吗?”
“听说是韦茅斯市消防队做出死亡判定的,请问您可以告诉我们是哪个人下判断吗?”
莫拉说:“你们得去访问韦茅斯市消防队的发言人,我不能代表他们说话。”
接着,一名女性说话了,“您必须承认,艾尔思医师,在这起事件中,显然有某个单位失职。”
莫拉认出这个声音,转身看见一名推开群众向前走来的金发女子。
“你是第六频道的记者?”
“柔伊·佛西。”金发女子绽开微笑,很高兴自己被认出来,但看见莫拉给她的脸色之后,笑容立刻僵掉。
“你曲解了我所说的话。”莫拉说,“我从未说过这件事要归咎于韦茅斯市消防队或州警。”
“一定是有人犯了错,如果不是他们,那是谁?艾尔思医师,是你该对这件事负责吗?”
“当然不是。”
“一个女人活生生被装进尸袋中,关在停尸间的冰箱里长达八个小时。这难道不是任何人的错?”佛西停顿一下,“你难道不认为有人该为这件事情引咎辞职?比方说那名州警调查员。”
“你显然是未审先判。”
“那种错误差点害死一个女人。”
“但事实上并没有。”
“那不是一个非常基本的错误吗?”佛西笑道,“我是指,判断一个人没死能有多困难?”
“比你想象中困难。”莫拉反击。
“所以你是在为他们辩解啦?”
“我已经把我的声明稿给你,我不会对其他人的行为发表评论。”
“艾尔思医师。”《波士顿论坛报》的那名男记者再次发问,“您刚刚说死亡判定并不是那么容易,我也知道国内的其他停尸间发生过类似事件。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们:为什么死亡有时候会难以判定呢?”他的语气中带有平和的敬意,态度并不挑衅,提出的问题经过思考,值得好好回答。
莫拉注视这名记者好一会儿:他的眼神充满智慧,头发被风吹乱,髭须修剪整齐。在莫拉看来,他就像个年轻的大学教授,肯定会引起无数大学女孩暗自迷恋。
“贵姓?”莫拉问道。
“彼得·卢卡斯,我每周为《波士顿论坛报》写一篇专栏稿。”
“卢卡斯先生,我接受你的访问,只有你,请进。”
“等一下。”佛西抗议,“我们其他人在外面等了更久。”
莫拉给她一个严厉的表情。“佛西女士,就这件事情而言,并不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而是有礼貌的人可以得到采访机会。”她转身走进大楼,那名《波士顿论坛报》的记者紧跟在后。
莫拉的秘书露意丝正在讲电话,一边用手遮住话筒,一边略带绝望地低声对莫拉说:“电话响个不停,我该怎么回答?”
莫拉放一张声明稿在露意丝桌上,“把这个传真给他们。”
“就这样?”
“媒体的电话都不要接进来,我只同意和这位卢卡斯先生谈话,其他的访问都回绝。”
露意丝看着这名记者,脸上的表情非常容易解读——我知道你挑了个长得不错的记者。
“我们不会谈太久。”莫拉说完,指引卢卡斯进入她的办公室,关上门,招呼他坐下。
“谢谢你愿意跟我谈。”卢卡斯说。
“在外面那群人中,你是唯一没有激怒我的。”
“那并不表示我接下来不会惹你生气。”
这句话让莫拉嘴角漾出一抹微笑。“这纯粹是一种自我防御的策略。”她说,“也许我和你谈过之后,你会变成其他人追逐的对象。他们就不会再来烦我,转而去骚扰你。”
“恐怕事情并不会这样发展,记者们还是会追逐你。”
“卢卡斯先生,还有很多其他的大事可以让你们报道,还有很多更重要的新闻,为什么你们单挑这一则?”
“因为这件事情激起人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有多少人会在还没死亡时,就被放弃?有多少人会不小心就被活埋了?这种事情,过去就曾经发生过。”
莫拉点点头,“历史上的确有记载几起活埋案例,但都是在尸体防腐技术发明之前的事情了。”
“那么,在停尸间醒来的事例呢?这不只出现在历史上,我知道近年来也发生过几次。”
莫拉迟疑一下,“是发生过。”
“发生的概率比大众所知的还要高。”卢卡斯拿出一本笔记本,快速翻阅,“在一九八四年,纽约有一起案例:一名男子躺在解剖台上,法医拿起解剖刀正要划下第一刀时,尸体醒过来掐住医师的脖子,法医当场昏倒,心脏病发而死。”卢卡斯抬起眼来,“你听过这个案例吗?”
“你把焦点放在最夸张的案例上。”
“但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不是吗?”
莫拉叹气,“是的,我知道那起特殊案例。”
卢卡斯翻开笔记本的另一页,“一九八九年在俄亥俄州春田市,疗养院中一名女性被宣告死亡后,送至殡仪馆。就在殡葬业者准备替台子上的尸体涂抹防腐香料时,尸体开口说话了。”
“你对这类主题似乎相当熟悉。”
“因为这类事件相当吸引人。”卢卡斯迅速翻阅手中的笔记本,“昨天晚上,我查阅了一个又一个案例。南达科他州有个小女孩,从供人瞻仰遗容的小棺材里醒来;爱荷华州首府第蒙市,有个男人的胸膛真的被切开来,直到那时候,法医才发现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卢卡斯看着莫拉。“这些都不是乡野传奇,是有文字记录的实例,而且为数不少。”
“我并不是要争辩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显然已经发生过。停尸间里曾经有尸体醒过来,古老坟墓也曾在挖开后,发现棺材盖内有抓痕。因为民众是如此恐惧,所以有些棺材业者会卖一种配备有紧急求助电话的棺材,以便你被活埋时可以求救。”
“设想得真周到。”
“所以,是的,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我相信你也听过和耶稣有关的理论,有人说耶稣复活其实并不是真的复活,只是因为太早埋葬了。”
“为什么判定人类是否死亡会如此困难?那不是应该很明显吗?”
“有时候并非如此,暴露在冷空气中或淹溺在冷水中而受冻的人,看起来可能会很像死人。这次案件的无名女子是从水中捞起的,再加上几种药物的作用,使得生命迹象无法显现,也很难测得其呼吸或脉搏。”
“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朱丽叶所喝的药水让她看起来像死去一般?”
“没错,我不知道她喝的是什么药,但这种情节并非不可能发生。”
“哪种药可以产生这种效果?”
“比方说,巴比妥酸盐,可以抑制呼吸,进而导致旁人看不出来服药者究竟有没有在呼吸。”
“无名女子的毒物筛检报告里就有这类药物,对不对?苯巴比妥镇静催眠剂?”
莫拉皱眉,“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有我的消息来源。这是真的,对不对?”
“不予置评。”
“她有精神病史吗?为什么她会服用过量的苯巴比妥?”
“我们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更别说她的精神病史了。”
卢卡斯观察莫拉好一会儿,眼神穿透力十足。莫拉心想:这场访谈是个错误。前一刻,她对彼得·卢卡斯的印象是有礼貌而严谨的记者,会带着敬意处理这则新闻,然而,他所提问题的走向令她不安。针对这次访问,他是有备而来的,相当有技巧地问到莫拉最不想谈的细节,也是最能吸引大众目光的细节。
“就我所知,该名女子是昨天早上从星瀚湾打捞上岸的。”卢卡斯说,“韦茅斯市消防队是第一个处理的单位。”
“正确。”
“为什么医事检验处人员没有去现场?”
“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派去每一个现场,而且,这起事故是发生在韦茅斯市,现场也没有明显的谋杀犯罪迹象。”
“这是由那名州警判断的?”
“当地的警察认为很可能只是意外事件。”
“或者可能是企图自杀?从她的毒物筛检报告看来?”
莫拉觉得没有必要否认卢卡斯已经知道的事情,“是的,她有可能是自行服用过量药物。”
“服用过量巴比妥酸盐,以及受冻于冷水之中,这两项因素导致死亡判定困难。当初难道不该考虑会有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吗?”
“这……是的,这是应该考虑进去的。”
“然而,不管是州警或韦茅斯市消防队都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这听起来的确像是有人为过失。”
“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只能这样说。”
“艾尔思医师,你曾经犯过这种错误吗,对实际上还活着的人宣告死亡?”
莫拉迟疑了一下,回想起以前担任实习医师的日子。有一天晚上在内科值夜班,一通电话把她从熟睡中叫醒。护士问她,336室A床的病患刚刚断气,实习医师是否可以来帮忙宣告死亡?在走往病房的途中,莫拉一点都不紧张,自信满满。在医学院里,并没有一堂课特别来教你如何判定死亡,大家都觉得到时就自然会知道。那天晚上,莫拉走在医院走廊上,脑中只想着该如何迅速完成任务,好回床上睡觉。这个死讯并不出人意料,病人早已是癌症末期,病历表上清楚注明:放弃急救。
莫拉走进336室,意外看见病床边围满哭泣的家属,来向死者道别。现场有观众,这和莫拉原先设想的宁静仪式不太一样。她走近病床,一边向家属道声打扰,一边痛苦地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病患仰躺在床上,面容安详。莫拉拿出听诊器,从病人袍底下滑过横膈膜,轻压在病人脆弱的胸膛上。莫拉弯下腰时,感觉到所有家属都跟着她弯下腰,一股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重压力迎面袭来。莫拉听诊的时间长度并没有照足规定,因为护士已经判定这名女病患死亡,叫医师来宣告只不过是程序规定。护士需要的只是医师在病历上写好、签名,好让他们把尸体送进停尸间。莫拉循例弯下腰去,听到一片寂静,心里已经等不及要离开病房了。她直起身来,脸上表达适度同情,面对着一位应该是死者丈夫的男士,准备要低声地说:她已经走了,请节哀。
一阵轻微的呼吸声让莫拉傻住。
她诧异地往下望去,看见病患的胸膛微微起伏。病人又再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切归于平静。那是人类临终前特有的呼吸模式——并非奇迹,只是大脑里最后一次的神经脉冲,引发横膈膜最后一次抽搐。房间里,所有家属全都倒抽一口气。
“我的天哪!”病人丈夫说,“她还没离开我们。”
“这……很快。”莫拉结结巴巴地说道。走出病房时,莫拉想到自己差点犯下错误就忍不住发抖。从此,关于死亡宣告这件事,莫拉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莫拉看着眼前这名记者,“每个人都会犯错。”她说,“即使是宣告死亡这种基本程序,也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所以你是在替消防队和州警讲话啦?”
“我说的是:人都会犯错。就这样。”而天晓得我自己都犯过不少错,“我可以想见错误是如何发生的:那名女子是从水里打捞起来,血液中含有巴比妥酸盐,这些因素都会让她看起来像已经死亡。在这些前提下,是很有可能犯错的。处理这个事件的相关人员都是各尽其责,我希望你下笔报道的时候,可以对他们公平一些。”莫拉站起身来,暗示这次访谈已经告终。
“我报道新闻都很公平的。”卢卡斯说。
“不是每个记者都能说出这句话。”
卢卡斯也站起来,望着办公桌后的莫拉,“你读过我的报道之后,如果觉得我没做到,请告诉我。”
莫拉送卢卡斯到门口,看着他经过露意丝的办公桌走出办公室。
露意丝从键盘上抬起头来,“如何?”
“我也不知道,搞不好我根本不该跟他谈话。”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结果的。”露意丝说着,眼睛又回到计算机屏幕上,“星期五的《波士顿论坛报》上就会刊出他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