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时,莫拉开车转进她所居住的布鲁克来街。车子开过熟悉的房屋,熟悉的花园,看见同一个红发男孩在自家车库前投篮——照例,没有投进。每件事情看来和昨天一样,只是另一个仲夏傍晚的郊区情景。然而,今晚是不同的,莫拉心想。今晚,她不会再用冰凉名酒或时尚杂志来消磨时间。她无法享受平常的休闲娱乐,因为珍此时此刻还在受苦。
如果珍还活着的话。
莫拉把车停进车库,走进家门,吹着中央空调送出来的凉风。她不会待太久,回家只是要快速吃点东西、洗个澡、换套衣服。即便只是这般稍微喘息,莫拉还是有罪恶感。她心想:我要帮嘉柏瑞带个三明治,他搞不好根本没想过该吃点东西。
莫拉刚踏出浴室,就听到门铃声。她赶紧披上一件浴袍,跑去应门。
彼得·卢卡斯站在前廊上。就在当天早上,他们两人谈过话,但从卢卡斯发皱的衬衫以及眼睛周围紧绷的线条看来,整天下来他也不好受。“很抱歉直接跑过来。”他说,“几分钟前我有打过电话。”
“我没听到电话铃声,我刚刚在洗澡。”
卢卡斯的目光落到莫拉的浴袍上,很快地将视线转到她身后的某处,他似乎无法很自在地直视服装太过家居的女性。“我们可以谈一谈吗?我需要你的建议。”
“建议?”
“关于警察要求我做的事情。”
“你和黑德队长谈过了?”
“还有那位联邦调查局探员,巴桑提。”
“那么你已经知道人质挟持者的要求?”
卢卡斯点头,“那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想知道你对于这个疯狂安排的看法。”
“你真的有考虑要进去?”
“我想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艾尔思医师,我相信你的判断。”卢卡斯终于迎视莫拉的目光,而她感到一股热气冲上脸颊,双手不自觉地拉紧浴袍。
“进来。”莫拉终于说道,“让我换件衣服,再来讨论。”
卢卡斯在客厅等待的同时,莫拉从衣橱里找出一件干净的长裤及短上衣。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眼妆模糊、头发凌乱时,莫拉懊恼不已。她告诉自己:卢卡斯只是个记者,这不是约会,你看来如何并不重要。
等到她终于走回客厅时,发现卢卡斯站在窗边,凝视外面昏暗的街道。“这件事已经上全国新闻了,你知道的。”他说,转过来看着莫拉,“此时此刻,洛杉矶也同步收看。”
“这是你考虑答应的原因吗?成名的机会?让你的名字出现在各大媒体头条?”
“哦,是啊,我现在就可以想见头条标题:‘记者头部中弹’。我还真的很想要那种头条。”卢卡斯语带讽刺。
“所以,你的确了解这不是个聪明的举动。”
“我还没决定。”
“如果你想要我的建议……”
“我要的不只是你的建议,还需要消息。”
“我能告诉你什么?”
“你可以先告诉我:那名联邦调查局探员在这里做什么?”
“你说你和巴桑提探员谈过话,你没问他吗?”
“我听说还有一位狄恩探员也有涉入,巴桑提不愿意告诉我关于狄恩的事情。为什么调查局会大老远从华盛顿派出两名探员,来处理一件平常会交由波士顿警局负责的危机?”
卢卡斯的问题让莫拉产生警觉,如果他知道嘉柏瑞的事情,不消多久就会发现珍也是人质。
“我不清楚。”莫拉说谎,并发现自己无法直视对方。卢卡斯热切地望着她,莫拉只好转身坐在沙发上。
“如果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卢卡斯说,“我希望在我走进去之前就能知道。”
“目前你所了解的,可能和我所知的一样多。”
卢卡斯面对莫拉坐在椅子上,凝视的眼神直射过来,让莫拉觉得自己像只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标本。
“这些人想要的是什么?”
“巴桑提怎么告诉你的?”
“他告诉我绑匪的交换条件,他们承诺会释放两名人质。然后我和电视摄像师进去和那个人谈话,他们会再释放两名人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眼前这个人可以救珍的命,莫拉心想。如果卢卡斯进去,也许珍就是走出来的两名人质之一。如果是我,我会进去,但是我不能要求这个人冒生命危险,即使是为了珍。
“这种可以成为英雄的机会,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遇到的。”卢卡斯说道,“这的确算得上是一种机遇,很多记者会迫不及待把握住。”
莫拉笑了,“的确非常诱人,可以出书立传、拍摄最轰动的电视电影。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换取一点点名声及金钱?”
“嘿!我开的是辆破烂丰田汽车,现在正停在你家门口,另外还有二十九年的房贷等着我去还,所以名声和金钱听起来并不坏啊。”
“前提是你得有命可以享受名声和金钱。”
“这就是我来找你谈的原因,你和绑匪接触过,你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理性吗?他们会遵守交换条件吗?访谈结束之后,他们会让我走出来吗?”
“我无法预测。”
“这个答案没有什么帮助。”
“我拒绝为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负责,我无法预测他们会怎么做,我甚至不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
卢卡斯叹口气,“我就怕你这么说。”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我想你应该知道答案。”
“你的问题是?”
“他们可以指名的记者那么多,为什么选择你?”
“我不知道。”
“你以前一定和他们有所接触。”
卢卡斯的迟疑引起莫拉的注意,她倾身向前,“你收到过他们的信件?”
“你必须了解,记者会收到很多疯狂的人的消息,我至少每个星期会接到一封怪异信件或是电话,告诉我政府的秘密阴谋。如果不是邪恶的石油公司,就是政府的秘密直升机,或是联合国的秘密计划。大多时候我不予理会,所以当初我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又是一通恶搞电话。”
“什么时候发生的?”
“几天前,我同事刚刚提醒我的,因为是他先接听电话的。老实说,那通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忙得没空理他,时间很晚,我又要赶着写稿。当时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和疯子讲话。”
“是男人打来的?”
“对,电话是打到《波士顿论坛报》新闻室。来电那个人问我有没有看到他寄给我的包裹,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几周前曾经寄东西给我,但我没有收到。接着,他就告诉我当晚会有个女人送东西到柜台,包裹送到之后,我应该立刻去大厅领取,因为那个东西极度敏感。”
“你有收到第二件包裹吗?”
“没有,柜台的警卫说当晚没有女人出现。我回家之后就忘了这件事,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卢卡斯停一下,“我在想,打电话给我的会不会是乔。”
“为什么挑上你?”
“我完全没概念。”
“这些人似乎认识你。”
“也许他们读过我的专栏,也许他们是我的仰慕者。”莫拉没接话,卢卡斯就自嘲地笑说,“很有可能,不是吗?”
“你曾经上过电视吗?”莫拉问道,同时心想:卢卡斯很上镜,黝黑好看的五官适合上电视。
“从来没有。”
“你只在《波士顿论坛报》发表文章?”
“只?我心灵受创了,艾尔思医师。”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从二十二岁开始当记者,刚开始是《波士顿凤凰报》及《波士顿杂志》的自由作家。一开始还蛮有趣的,但是自由写作付不起账单,所以我很高兴能在《波士顿论坛报》落脚。刚开始写城市观察,花了两年待在华盛顿特区做特派记者,后来回到波士顿写每周专栏。所以,的确,我从事记者这一行已经有段时间了。虽然没赚很多钱,但显然获得一些仰慕者。既然乔瑟夫·洛克似乎认识我,”卢卡斯稍停,“至少我希望他是个仰慕者,而不是讨厌我的读者。”
“就算他是你的仰慕者,眼前的情况还是相当危险。”
“我知道。”
“你了解整个计划吗?”
“我和摄像师进去,拍摄的内容会由一家地方电视台做实况转播。我猜绑匪会用某种方式监控,确定我们真的有转播。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抗议转播和现场有五秒秒差的标准做法,以避免……”卢卡斯没再说下去。
以避免说出惨不忍睹的画面。
卢卡斯做个深呼吸,“你会怎么做?艾尔思医师,如果你在设身处地为我想的话。”
“我不是记者。”
“所以你会拒绝。”
“正常人不会自愿走进人质挟持现场。”
“也就是说,记者不是正常人。”
“必须认真考虑。”
“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只要我愿意去做,就有四名人质可以活着走出来。就这一次,我所做的事情是值得写成新闻报道的。”
“而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做?”
“我愿意尝试。”卢卡斯说道,然后又带着平静的诚实语气说,“但我也真的很害怕。”他的坦白消除了两人之间的隔阂,很少有男人能勇敢承认自己很害怕,“黑德队长要我在晚上九点前给他回复。”
“你想怎么做?”
“摄像师已经答应要进去,如果我不答应的话感觉很懦弱,尤其是在可以救出四名人质的情况下。我现在一直想到驻守巴格达的记者,以及他们每天要面对的状况。相较之下,我要做的事情易如反掌。走进去,跟疯子谈话,让他们告诉我他们的故事,然后就走出来。也许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一个抒发的管道,让民众听见他们的想法。只要做这件事情,我或许就可以结束整场危机。”
“你想成为人质的救星?”
“不!不,我只是……”卢卡斯笑起来,“找个正当的理由来抓住这个机会。”
“是你说这是个机会的,我可没说。”
“事实上,我不是英雄,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绝对不会冒生命危险。但是,我也和你一样困惑,我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选上我。”卢卡斯看看表,“快九点了,我该打电话给巴桑提。”他站起身来,转向大门,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
莫拉的电话铃声响起。
她接起电话,听到艾比·布里斯托说:“你在看电视吗?”他问道。
“怎么了?”
“快开电视,第六频道,坏消息。”
卢卡斯看着莫拉走到电视机前,莫拉的心跳突然加速。发生什么状况?什么事情出错了?她按下遥控器,柔伊·佛西的脸立刻占满整个屏幕。
“……官方发言人拒绝评论,但是我们已经确认其中一名人质为波士顿警局警察。珍·瑞卓利警官上个月刚上过全国头版,因为调查麻州内迪克区一起妇人绑架案。记者目前尚未掌握到受挟持人质目前的状况,也还不清楚瑞卓利警官成为人质之一的始末……”
“我的天哪!”卢卡斯站在莫拉身旁低声说道。莫拉没发现卢卡斯已经离自己这么近。
“有个警察困在里面?”
莫拉看着他,“现在她很可能变成殉职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