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来了个新的女孩。
今天早上,一辆厢型车开上车道,然后,车上的男人把她带到我们房间里。一整天的时间,女孩都睡在欧莲娜的帆布床上,因为他们给她下了药好让她安静待在车上。我们全都看着她,她的脸色苍白得不像真人,倒像半透明的大理石。胸部只有微微的隆起,每次呼吸都会吹起一绺金发。她的手很小——像洋娃娃的手。她的拳头也很小,拇指含在嘴巴里。即使在妈妈打开门锁走进来的时候,那个女孩都没有醒来。
“叫醒她。”妈妈下令道。
“她几岁?”欧莲娜问。
“快把她叫起来。”
“她只是个小孩,才几岁?十二?十三?”
“大得可以工作了。”妈妈走到床边,用力摇晃那个女孩,“起来!”她边骂边扯掉毯子,“你睡太久了。”
女孩逐渐醒转,翻身成仰躺,我这才看到她手臂上的淤青。她睁开眼睛,看到我们所有人都望着她,小小的身体立刻紧张得僵硬起来。
“别让他等。”妈妈说。
我们听见车子驶近的声音,黑夜已经降临,我望向窗外,看见车头灯在树林间闪烁。车子开上车道时,轮胎压过鹅卵石发出碎裂声。我害怕地想着:这是今晚的第一个客人。然而,妈妈完全不看我们,她抓着新来女孩的手把她拉起来,小女孩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被拉出房间。
“他们怎么找得到那么年轻的女孩?”凯雅小声地说。
我们听见门铃声,这是让我们畏缩、躲避的声音,代表施虐者到来的声音。我们全都安静下来,听着楼下的动静。妈妈用英语迎接这个客人,这个人话不多,我们只听到他讲几句话。然后,阶梯上传来他沉重的脚步声,我们立刻从门边退开。那个人走过我们的房间,继续走到长廊尽头。
楼下,那女孩抗议地大叫。我们听见巴掌声和啜泣声,接着,阶梯上又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妈妈把小女孩拖到客人房间。房门被用力甩上之后,妈妈离开,把小女孩和那个男人一起留在房间。
“那个贱人!”欧莲娜低声骂道,“她会下地狱!”
但至少今晚,我不用受折磨。这个念头闪过我脑中的时候,罪恶感立即产生。不过,这念头依旧存在。宁愿是她,不要是我。我走到窗边向外望着夜色,处在黑暗之中,别人才看不见我脸上的羞愧神色。凯雅拉过毯子盖住头,我们所有人都试着不去听,但即使房门关着,我们还是听得见那女孩的尖叫声。我们可以想见那人在对她做什么事,因为相同的事情我们也都经历过。不同的只是男人的脸孔,而施加在我们身上的痛苦都一样。
当一切结束,当尖叫声终于停息,我们听见那男人下楼,走出房子。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别再来了,拜托,今晚别再有客人来了。
妈妈走上楼来带那个女孩,然后是一阵长长的、异常的静默。突然间,妈妈跑过我们房前,又跑下楼去。我们听见她用手机在跟人讲话,声音低沉而急促。我看向欧莲娜,不晓得她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欧莲娜没理我,只是弓着身体坐在帆布床上,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头。窗外,有东西像白色飞蛾般飘落,在风中翻飞。
开始下雪了。
那个女孩抓伤了客人的脸,惹得他很生气。像那样的女孩会妨碍生意,所以被送回乌克兰了。昨晚那个女孩没有回到房间,妈妈这样告诉我们。
至少,这是种说法。
“也许是真的。”说话的时候,我的呼吸在黑暗中形成一股白雾。欧莲娜和我又坐在屋顶上,在今晚的月光下,屋顶闪烁得像糖霜蛋糕。昨晚下过雪,虽然积雪只有一厘米,但已足够令我想家,家乡一定已经下了好几个星期的雪。我很开心能够再次看到星星,可以再次和欧莲娜共享这片夜空。我们两个人都带了自己的毯子,紧挨着彼此坐在一起。
“如果你真的相信,你就是个笨蛋。”欧莲娜说。她点起香烟,这是从船上偷来的最后一支。她珍惜地品尝,吸进烟时抬头仰望天空,仿佛是在感谢上帝赐予她这支烟。
“你为什么不相信?”
欧莲娜笑了,“他们也许会把你卖给另一间妓女户,或是另一个皮条客,但他们绝对不会送你回家。无论如何,我一点都不相信妈妈说的话,那个老娼妓!你相信吗?她自己就曾经下海过,在她还没变那么胖以前。”
我无法想象妈妈曾经有过年轻、苗条、吸引男人的样子,我无法想象她曾经有过不讨人厌的时期。
“她属于那种逃离妓女户的冷血娼妓。”欧莲娜说,“这种人比皮条客还可恶,她知道我们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她自己也经历过。但她现在只在乎钱,很多很多的钱。”欧莲娜弹弹烟灰,“世界是邪恶的,蜜拉,而且无法改变。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活着。”
“以及不要变得邪恶。”
“有时候,你无从选择,就是必须变邪恶。”
“你不可能会变邪恶的。”
“你怎么知道?”她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做过什么事情?相信我,如果有必要,我会杀人,甚至也会杀了你。”
欧莲娜瞪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神凶猛。有一刻——只有一刻——我认为她说得没错,她会杀了我,她已经准备好做出任何事情以求生存。
我们听见车轮滚过鹅卵石的声音,两人立刻直起身子。
欧莲娜立刻摁熄宝贵的香烟,只抽了一半,“这到底是谁?”
我趴下来,小心爬上屋顶斜坡,从屋脊上努力看向车道,“我没看到车灯。”
欧莲娜手脚并用地爬到我旁边,也从屋脊看下去。“那边。”她说时,一辆车子从树林中冒出来,大灯没开,我们只能看见停车指示灯泛出的黄光。车子停在车道的边缘,两个男人走下车。几秒钟后,我们听见电铃声响。即使在这么早的时间,男人还是有欲望需要满足。
“可恶!”欧莲娜不满地骂道,“现在他们要吵醒妈妈了。我们得赶回房间,以免她发现我们不见了。”
我们滑回屋檐,连毯子都来不及拿,立刻爬下屋顶边缘。欧莲娜爬进窗户,回到黑暗的阁楼。
门铃又响了一遍,我们听见妈妈的声音,她打开前门,迎接新的客人。
我跟着欧莲娜爬进窗户,走到活门边,折叠梯还是放下的,公然宣告我们所在的位置。欧莲娜背转身要爬下阶梯的时候,突然整个僵住。
妈妈在尖叫。
欧莲娜向上看着活门这边的我,我则看到阴影中她的狂暴眼神。我们听见一声巨响,还有木头碎裂的声音,粗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妈妈的尖叫声变得凄厉。
突然,欧莲娜爬回来,穿过活门时把我推到旁边,一把将折叠梯拉上来,关上活门。
“退后!”她低声地说,“到屋顶上去。”
“发生什么事了?”
“快走,蜜拉!”
我们跑回窗边,我先爬出去,但动作太急,一脚滑出屋顶边缘,摔出去时我低声哀号,狂乱地想抓住窗框。
欧莲娜伸手拉我的手腕,紧紧抓住悬在半空中、吓得要死的我。
“抓住我另一只手!”她低声说道。
我伸长手抓住,欧莲娜把我拉上来,直到我整个人挂在窗台上,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已。
“别这么笨手笨脚的!”欧莲娜生气地骂我。
我重新站稳脚步,汗湿的双手扶着窗台,小心地走在边缘,往屋顶走去。欧莲娜挣扎着爬出来,回身关好窗户,然后跟着我爬行,动作像猫咪一样轻快。
屋子里的灯亮着,我们可以从底下窗户看到透出来的光,而且可以听到奔跑的脚步声,以及门被踢飞的撞击声。然后是一声尖叫——这次不是妈妈,单独一声刺耳的凄厉叫声,突然中断,进入可怕的沉寂。
欧莲娜抓起毯子。“往上爬。”她说,“快点!爬上屋顶,才不会被他们看见!”
在我爬上铺满沥青的木瓦、朝着最高处前进的时候,欧莲娜挥动手上的毯子,扫除我们留在屋顶边缘积雪上的脚印,还有我们坐过的地方也一样,清除我们留下的所有痕迹。然后,她爬到我旁边,顶楼窗户上面的最高处。我们蹲在上面,像发抖的石雕像。
我突然想起来。“那张椅子。”我悄声说,“我们把椅子留在活门底下了!”
“太迟了。”
“如果他们看到椅子,就会知道我们在上面。”
欧莲娜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捏,我觉得她快要捏断我的骨头。阁楼的灯在此时被点亮。
我们缩在屋顶上不敢动,只要一点声响、一片落雪,入侵者就会发现我们所在的位置。我觉得我的心跳疯狂敲击在木瓦片上,入侵者一定可以从天花板听到我的心跳声。
窗户打开,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人往外看到了什么?边缘上残留的足迹?欧莲娜用毯子疯狂乱扫却没清除掉的痕迹?然后,窗户又关上。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欧莲娜的指头掐掐我的手心,警告我小心。
那个人可能还没离开,他可能还在仔细听。
我们听见很大的撞击声,紧接而来的是连紧闭的窗户都掩盖不了的尖叫声。遭受极度痛苦所发出的喊叫声让我冒出一身冷汗,不停颤抖。一个男人用英语大声咆哮。她们在哪里?应该有六个!六个妓女!
他们在找失踪的女孩。
现在是妈妈的哭泣声、哀求声。她真的不知道。
又是砰的一声重击。
妈妈的尖叫声钻进我的骨髓,我捂着耳朵把脸埋进冰冷的木瓦片。我不想听见,但我别无选择。重复不停的殴打声、尖叫声,持续再持续,时间长到让我觉得:等到天亮,他们会发现我们在屋顶上结成冰雕,还维持着手捂着耳朵的姿势。我闭上眼睛,忍着恶心。我看不见邪恶、听不到邪恶。这是我催眠自己上千次的咒语,借以逃避妈妈的折磨。我看不见邪恶、听不到邪恶。
尖叫声终于停止的时候,我已经冷得两手发麻,牙齿不停打战。我抬起头,感觉到脸上结冰的泪珠。
“他们要离开了。”欧莲娜小声地说。
我们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脚步声走到门廊上。从我们蹲在屋顶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们走过车道。这回看见的不再只是模糊的身影,因为屋子里的灯亮着,灯光从窗户透出来,让我们看见这两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其中一人停下脚步,门廊上的灯光刚好照在他削短的金发上。他回头看向屋子,视线上移到屋顶,我吓得心脏狂跳,觉得他看得见我们。不过,灯光直射他的眼睛,而我们仍躲在阴影之中。
他们上车之后离开。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动也不动。月光洒落,映照冰霜,黑夜寂静到我可以听见自己的脉搏狂跳声、牙齿打战声。最后,欧莲娜开始移动。
“不。”我低声说道,“如果他们还在外面怎么办?他们会不会还在监视这里?”
“我们不能整晚待在屋顶上,会冻死。”
“只要再等一下,欧莲娜,拜托!”
但是她已经小心地爬下屋脊,回到阁楼窗边。我怕被留在后面,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等我爬回室内的时候,欧莲娜已经穿过活门,爬下折叠梯子了。
我想大喊:拜托等我一下!但是我又害怕发出一丁点声音。只能匆匆忙忙爬下梯子,跟着欧莲娜走上长廊。
欧莲娜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驻足凝视着下方。我走到她身边,才明白她为什么害怕得僵立在那边。
凯雅倒卧在楼梯上,血像黑色瀑布一样流下阶梯,她像个游泳者,要往底下闪着光芒的池塘游去。
“别看卧室。”欧莲娜说,“她们都死了。”她的语调平淡、没有人性,像机器一样冰冷,不带感情。我不认识这个欧莲娜,她吓到我了。欧莲娜走下楼梯,避开血迹,避开尸体。我跟着她下楼时,忍不住紧盯着凯雅的尸体,我看见子弹在她圆领汗衫上射穿的洞,这件汗衫是她每天晚上都穿着的,上头印有黄色的小雏菊,还有“要幸福哟”的字样。我心想:哦!凯雅,你再也没有幸福的机会了。在楼梯底下,积着一摊血,我看见大大的鞋印踩过这摊血,往前门走去。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大门是半开的。
我心想:快逃!逃出屋子、跑下门廊、躲进树林。这是我们顺利脱逃、获得自由的机会。
但是欧莲娜没有立刻逃离这幢屋子,反而右转进入餐厅。
“你要去哪里?”我压低声音问。
她没回答我,继续走进厨房。
“欧莲娜!”我哀求着,跟着她走,“我们现在就走吧,以免……”我在厨房门口停住,伸手捂住嘴巴,因为我觉得我快要吐了。墙壁上、冰箱上都溅满了血,是妈妈的血。妈妈坐在餐桌旁边,伸直在桌上的双手已经残缺不全。妈妈的双眼圆睁,我一度以为她看得见我们,但当然不可能。
欧莲娜走过她身边,穿过厨房,走进后面的卧室。
我一心只想逃离这里,一心想着也许我应该立刻离开,不要管欧莲娜,不管她为了什么疯狂的理由而留在这屋子里。但是,她行动的模样仿佛目标相当明确,所以我又跟着她走进妈妈的卧室,这里平常都是锁起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间卧室,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张铺着缎面床罩的大床、缀有蕾丝花边的梳妆台,还有一整排的银色发梳。欧莲娜直接走向梳妆台,拉开抽屉,翻找里面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我问她。
“我们需要钱,没有钱活不下去,她一定藏在什么地方。”欧莲娜从抽屉里拉出一顶羊毛帽丢给我,“拿去,你需要保暖的衣物。”
我根本不想碰那顶帽子,因为那是妈妈的东西,而且我可以看见她丑陋的褐色发丝还卡在羊毛上。
欧莲娜快步走到床头柜,拉开抽屉,找到一个手机和一小卷钞票。
“不可能只有这些。”她说,“一定还有更多。”
我只想逃走,但也知道欧莲娜说得没错:我们需要钱。我走到衣柜前面,门是开着的,杀手搜过衣柜,很多衣架掉在地上。但他们要找的是吓得躲起来的女孩,而不是钱,所以衣柜上层都没有动。我拉下一个鞋盒,掉出许多旧照片。照片上是许多微笑的脸庞,背景是莫斯科,有一名年轻女子的眼睛熟悉得令人反感,我心想:妈妈也年轻过,这就是证据。
我再把一个大型购物袋拉下来,里面装着很沉的珠宝袋、一卷录像带,以及十几本护照。还有钱,厚厚一沓美金,用橡皮筋绑着。
“欧莲娜,我找到了!”
欧莲娜走过来看一眼袋子。“全部带走。”她说,“等一下再仔细看。”她把手机也丢进袋子,然后从衣柜里抓出一件毛衣丢给我。
我不想穿妈妈的衣服,上面还残留到她的味道,像酸掉的奶酪。但我还是忍住厌恶的感觉穿上,一件高领衫、一件毛衣,还有一条围巾,全都套在我的衣服上。我们迅速而安静地着装,衣服的主人死在隔壁的桌上。
到大门前,我们暂停脚步,凝神地往树林里望去。那些男人会不会在等我们?他们会不会坐在黑漆漆的车里,停在远远的路上,知道我们终究会现身?
“不是走那边。”欧莲娜读出我的心思,说道,“不能走那条路。”
我们偷偷走出来,绕到屋子后面,跑进树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