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莲娜和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们从来没有走进过这片树林,也不知道会从哪里走出去。我没穿袜子,冰冷的空气很快地渗进薄薄的鞋底,虽然有妈妈的高领衫和毛衣,我还是冷得发抖。我们背后那幢屋子的灯光越来越模糊,我回头看,只能看见树林里的一片黑暗。我的双脚发麻,艰难地跨过结冰的树叶,专心地跟着欧莲娜的身影,她走在前面,提着那只购物袋。我的呼吸像在冒烟,薄冰在我们脚下碎裂。我想起以前在学校看过的一部电影,又冷又饿的德国士兵蹒跚穿越冰雪,却悲惨地走到敌对的俄国前线。“别停,别问,只要继续前进。”这是绝望的德国士兵心中唯一的信念,也是现在正在树林间颠簸迈步的我心中的唯一想法。
在我们前方,突然闪过一束光芒。
欧莲娜停止前进,举起手臂示意我停下来。我们像树一样站着静止不动,看着光线闪过,然后我们听到轮胎滑过潮湿路面的呼啸声。我们挤过最后一丛灌木,踏上柏油路。
我们走到马路上了。
现在,我的脚已经冻到没有感觉,只能步履蹒跚地挣扎着跟上欧莲娜的步伐。她就像个机器人,平稳地向前跋涉。我们开始看见一些房子,但欧莲娜都没有停下来。她是将军,而我只是个愚笨的步兵,紧紧跟随着一个没比我懂多少的女人。
“我们不能一直走下去。”我告诉她。
“我们也不能留在这里。”
“你看,那幢屋子有灯,我们可以请人帮忙。”
“不是现在。”
“我们还要继续走多久呢?一整晚?一整个星期?”
“如果有必要就一直走。”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欧莲娜突然转身,脸上明显的怒气吓得我僵在原地,“你知道吗?我受够你了!你简直是个没用的婴儿,一只愚蠢、害怕的小兔子!”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你就只会哭和抱怨!我受够了!我和你之间完了!”欧莲娜伸手到购物袋里拿出那沓美金,扯掉橡皮筋之后,把一半的钞票塞给我,“拿去,然后离开我的视线。如果你那么聪明,去走自己的路。”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的眼眶中充满泪水,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她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我知道我正在失去她。
“你是我的累赘,蜜拉,你会拖慢我的速度。我不希望逃命时还得随时照顾你,我可不是你的妈妈!”
“我从来没要你当我妈妈。”
“那你为什么长不大呢?”
“那你又为什么一直这么难相处呢?”
那辆车吓了我们一大跳。我们一直专注在彼此身上,所以没注意到那辆车靠近。车子转弯过来,我们像将死的猎物一般被笼罩在车灯光束中。车轮吱的一声停住,那是一辆老旧的车子,空转的时候,引擎会发出撞击声。
车上的驾驶员从车窗探出头来,“看来你们两位女士需要帮助。”他说道,听起来是个肯定句而非疑问句。当然,我们的状况是显而易见的:寒冷的夜里,两个女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我们当然需要帮助。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那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欧莲娜一如既往地主控全局,一瞬间,她变了个人。她的步伐,她的声音,她的臀部透露出的挑逗性——这是欧莲娜最迷人的样子。她微笑着,用低哑的声音说:“我们的车坏了,可以载我们一程吗?”
那个男人仔细看着欧莲娜。他只是小心谨慎吗?某种程度上,他觉得事有蹊跷。我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在他报警之前跑回树林里的冲动。
等到那个男人终于回话的时候,他的音调平淡,看不出欧莲娜的魅力对他有没有影响。
“前面有个服务站,反正我刚好要去那里加油,可以帮你们问问看有没有拖吊车。”
我们爬上车,欧莲娜坐在前座,我缩在后座。我把她给我的钱塞进口袋里,感觉像一团发烫的煤块。我还在生气,因为她的残酷而感到受伤。有了这些钱,我可以过着没有欧莲娜的生活,不靠任何人。我会的。
那个男人开车的时候没有说话,一开始我以为他纯粹是忽略我们,因为我们引不起他的兴趣。后来,我看见他在瞄后视镜,他在打量我,打量我们两个。在安静的外表下,他机警得像只猫。
服务站的灯光在前方闪耀,我们坐的车开上车道,停在加油机旁边。那个男人下车加油,告诉我们:“我去问问看有没有拖吊车。”他走进服务站里。
欧莲娜和我留在车上,不确定下一步要做什么。从车窗看出去,看到我们的司机在和收银员讲话,他指指我们两个人,然后收银员就拿起电话。
“他要叫警察了!”我小声地对欧莲娜说,“我们快走,趁现在赶快逃!”我伸手去拉门把,就在我正要推开门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开进服务站,就停在我们旁边。两个男人走下车,都穿着黑色衣服,其中一人是金发,削得像刷子一样短。两个男人盯着我们看。
在这一瞬间,我血管里的血液全部冻结。
我们是受困在陌生人车里的猎物,而两名猎人就环伺在侧。金发男子站在我的门边,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只能隔着车窗回望,看着妈妈死前所见的最后一张脸孔,说不定也是我此生所能见到的最后一张脸。
突然间,金发男子迅速抬起下巴,将视线转移到服务站。我转头看见我们的司机刚好踏出服务站,朝车子方向走来。他已经付过油钱,正在把钱包塞进口袋里。他脚步放慢,疑惑地看着一左一右站在他车子旁边的两个男人。
“两位有什么事情吗?”我们的司机问道。
金发男子回答:“先生,我们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你是什么人?”
“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别探员史提夫·乌尔曼。”
我们的司机听到之后,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从服务站的水桶里拿起橡胶软刷,拧干水后,开始擦拭肮脏的风挡玻璃。
“你们两位想跟我谈什么?”他问,一边把玻璃上的水刮掉。
金发男子俯身靠近我们的司机,压低声音对他说话,我听见“女性逃犯”和“危险”等字眼。
“那你们为什么来问我呢?”司机说。
“这是你的车,对吗?”
“对啊。”我们的司机突然笑了,“哦,现在我懂了。如果你怀疑的话,容我介绍一下:车里的是我太太和她表妹。她们看起来很危险,是不是?”
金发男子朝搭档看一眼,满脸诧异,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的司机把橡胶软刷丢回水桶,溅起一些水花。
“祝你们好运。”他说着打开车门,爬进驾驶座的时候,他大声对欧莲娜说:“抱歉,亲爱的。这里没有艾德维尔止痛药卖,我们到下一个加油站找找看。”
我们的车子开走时,我回头看见那两个男人还在注视着我们,其中一人把车牌号码抄下来。
有好一阵子,车里没有人说话。我还处在惊吓之中,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直视着司机的后脑勺。这个人刚刚救了我们一命。
他终于开口:“你们要不要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们说谎。”欧莲娜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危险性!”
“而且他们也不是联邦调查局探员。”
“你早就知道了?”
司机看着欧莲娜,“听好,我并不笨,分辨得出真伪。而且,有人对我胡扯的话,我也听得出来。所以,告诉我实情吧。”
欧莲娜疲倦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他们想杀死我们。”
“这部分我猜得到。”他摇摇头笑了,但不是因为感到有趣而笑,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那么倒霉”而笑。
“要命,我只要遇到下雨,就是他妈的倾盆大雨。”他说,“所以,他们是什么人,又为什么想要杀死你们呢?”
“因为今晚我们看到的事情。”
“你们看到什么?”
欧莲娜看向窗外,“太多了。”她轻声说道,“我们看到的太多了。”
他暂时接受这个答案,因为我们的车正驶离柏油路,车胎压在泥土路上,带领我们深入树林中。他把车停在一幢看起来像是随时会倒塌的房子前面,四周满是树木。这房子只比随意搭建的小木屋好一点,看来只有穷人愿意住在里面。但是,屋顶上却有一个超大的碟形卫星信号接收器。
“这是你家?”欧莲娜问。
“这是我住的地方。”他回答的用语很奇怪。
他用三把不同的钥匙来开前门。我站在门廊等着他打开各种锁的时候,注意到他的窗户上都装有铁条,这一度让我不想踏进这个房子,因为我想起刚刚逃离的那幢房子也装有铁条。但我发现,这些铁条不一样,功能并不在于把人困在里面,而是要把人挡在外面。
进到屋内,我闻到木头的烟熏味和潮湿的羊毛味。他没有点亮任何一盏灯,却行动自如地走到漆黑的屋子里,仿佛他就算蒙着眼也指得出屋里每一个小角落的摆设。
“我离开了几天,屋子里已经有点霉味了。”他说道。他擦亮一根火柴,我才看见他蹲在壁炉旁边。火种和木块都已经准备好,火焰很快地舞动起来。火光照亮他的脸庞,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他看来更加憔悴、阴郁。
我心想:曾经,这应该是一张英俊的脸,只是现在,双眼太过凹陷,瘦削的下巴上有几天没刮的胡楂。火光越来越亮,我看见旁边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成堆的报纸和杂志使房间看起来更小,墙壁上钉满了许许多多的剪报。到处都是剪报,像是发黄的鳞片。我想象着他自己一个人关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小屋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狂热地剪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重要性何在的文章。我环视四周封上铁条的窗户,又想到前门上的三道门锁,心想:这房子里住的人,心中怀有极度恐惧。
他走向一个橱柜,解开上面的锁头。我惊讶地发现里面挂着十二把来复枪,他取下一把,再把橱柜锁上。看到他手里的枪,我后退一步。
“没有关系,不用怕。”他看到我警戒的表情后说道,“今晚,我希望带把枪在手边。”
我们听见一个钟响似的铃声。
声音一响,他猛然抬头。拿着来复枪,他走到窗边往树林中凝望。
“有东西踩到感应器。”他说,“可能只是动物,那就……”他在窗边检查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复枪不离手。我想起那两个人在服务站那里,看着我们的车子开走,抄下了车牌号码。现在,他们一定已经查出车主是谁,知道车主的住址。
他走到柴堆旁,抽出一块木头丢进火堆里,然后坐上一张摇椅看着我们,来复枪放在大腿上。壁炉里,火舌舞动,发出声响。
“我叫做乔。”他说,“告诉我你们是谁。”
我看看欧莲娜,两个人都没说话。虽然今晚这个奇怪的人救了我们,我们还是会怕他。
“嘿!是你们自己决定要上我的车。”摇椅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嘎吱声,“现在才害羞已经太晚了,女士们。”他说,“骰子已经出手,不能回头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但是火堆烧得只剩余烬。睡着之前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欧莲娜和乔轻声说话的声音。现在,借着壁炉的余光,我看见欧莲娜睡在我旁边的小地毯上。我还在生她的气,还没原谅她所说过的话。几个小时的睡眠让我明白:不可避免地,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摇椅发出的声音吸引我的目光,我看到乔的来复枪映照出淡淡的光芒,也感觉到他在看我。乔可能一直看着我们睡觉。
“把她摇醒。”乔对我说,“我们现在必须离开。”
“为什么?”
“他们在外面,他们在观察这间屋子。”
“什么?”我挣扎着站起来,心脏狂跳,跑到窗户边。往外我只看到黑暗的树林,接着,我发现星星正在黯淡,夜空很快就要变成灰白。
“他们还没碰到下一组感应警报器,我想他们应该还停在马路上。”乔说道,“但我们必须抢在天亮之前开始行动。”他站起来打开衣橱,拿出一个背包,里面的东西发出金属碰撞声。
“欧莲娜。”他用靴子轻轻踢她,她醒过来看着他,“该走了。”他说,“如果你想活命的话。”
乔没带我们从前门出去,而是拉起地板上的一扇活门,潮湿的泥土味从底下的黑暗中冒出来。乔转身走下阶梯,同时对我们叫道:“走吧,女士们。”
我把妈妈的购物袋交给乔,然后跟着爬下去。乔打开手电筒,黑暗中我看见石墙边上堆着许多板条箱。
“在越南,许多村民在自家底下建地道,就像这样。”乔带着我们走下一条较低的通道时说,“大多数是用来囤积食物,但有时候,地道也能救命。”他停下脚步,解开一个挂锁,然后关掉手电筒,把他头顶上的一片木板门抬高。
我们爬出地道,进入黑暗树林中。乔带着我们借树木的掩护远离屋子,我们不发一语,不敢说话。我再次盲目地跟随他人,我总是担任步兵的角色,从来不是将军,但这次我信任带领我的人。乔无声地走着,带着自信前进,完全了解自己该往哪个方向。我走在他的正后方,黎明开始点亮天空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脚有点跛。他拖着左脚走路,有一次他回头时,我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但是,他仍然迈开大步前进。
终于,穿过前方的树木,我看见一幢破旧的农舍。等到我们走近,我看得出来没有人住在这里,窗户都破了,屋顶的一端也已塌陷。但是乔没有走进屋子,反而走向旁边那个看起来也快倒塌的谷仓。他解开门上的挂锁,拉开谷仓的门。
里面是一辆汽车。
“我一直不知道是否真的会需要用到这辆车。”乔坐进驾驶座时说道。
我爬进后座,座位上有一条毯子和一个枕头,脚下有够吃好几天的食物罐头。
乔发动车子,引擎咳了几声才活过来。
“真不想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他说,“但也许是该离开一阵子的时候了。”
“你是为了我们才这样做吗?”我问他。
乔转头看我,“我这么做是为了远离麻烦,你们两位似乎带来一大堆麻烦。”
他把车倒出谷仓,颠簸地开上泥土路,经过那幢快倒的农舍,还有一汪发臭的池塘。突然,我们听见很大的一声响,乔立刻停车,摇下车窗,朝我们走出树林的方向望去。
黑烟从树林顶上升起,滚滚烟柱怒冲上逐渐发亮的天空。我听见欧莲娜吓得叫了一声,我想到刚刚离开的小屋现在已经爆炸,手心就不住发抖、冒冷汗。然后,我联想到焦黑的尸体。乔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默地看着黑烟。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暗暗诅咒自己的霉运,竟然遇见我们。
过了一会儿,乔深深吐出一口气。
“老天!”他咕哝道,“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就是不会善罢甘休。”他把注意力转回马路上。我知道他心里感到害怕,因为他的双手紧抓着方向盘,用力到指节发白。
“女士们。”乔轻声说道,“我想我们该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