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枪响传出时,街上聚集的群众全都倒抽一口气,莫拉吓得似乎心都漏跳了一拍。里面响起第二声枪声时,战略小组的警察立刻拉住封锁线。几分钟过去,莫拉在警察的脸上看到困惑的表情,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有动作,没有人抢着冲进医院去。
他们都在等什么?
警用无线电突然发出细碎响声:“医院安全了!攻坚小组要出来了,医院已经安全!紧急医疗小组准备,我们需要担架……”
紧急医疗小组冲上前去,他们推开警方封锁线的样子就像短跑选手穿越终点线。封锁线的断裂引发了混乱,突然间,记者和扛摄像机的人也全都冲进医院,而波士顿警局的警察则奋力要他们退后。有一架直升机停留在半空中,螺旋叶片发出巨大声响。
一团嘈杂声中,莫拉听见柯萨克大喊:“我是警察,该死的!我朋友在里面!让我过去!”柯萨克看到莫拉,就喊道:“医师,你要去看看珍有没有事!”
莫拉向前挤到封锁线旁边,一名警察很快地看一眼她的证件,然后摇头。
“现在优先处理活人,艾尔思医师。”
“我是个医师,我可以帮忙。”
莫拉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直升机的巨大噪声中,那架直升机刚刚降落在对街的停车场上。被搞烦了的警察转过头去对一名记者大喊:“嘿!你!立刻退回去!”
莫拉闪过警察,跑进医疗中心大楼,心里担忧着在里面会看到什么状况。就在她转进通往影像诊断科的走廊时,两名急救人员推着一床担架冲出来,莫拉吃惊地伸手捂住嘴巴,快要不能呼吸。她看见因怀孕而隆起的肚子、黑色头发,莫拉心想:不!天哪!不要!
珍·瑞卓利全身满是鲜血。
在那一刻,莫拉所受过的医疗训练完全弃她而去,惊恐使得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鲜血上,眼中只看到血,好多好多的血。接着,担架经过莫拉身边,她看见珍的胸口起伏,也看见珍的手指在动。
“珍?”莫拉叫她。
急救人员已经把担架推过大厅,莫拉得跑步才跟得上。
“等等!她的状况怎么样?”
其中一名急救人员转过头来,“她即将生产,我们要把她送到布里瀚医院。”
“但是那些血……”
“不是她的血。”
“那是谁的?”
“后面的那个女人的。”急救人员挥动大拇指指向走廊,“她不用送其他医院。”
莫拉目送担架出了大门,然后转身跑回走廊,闪过急救人员和波士顿警察,直朝危机中心点而去。
“莫拉?”有个声音在叫她,听来异常遥远而模糊。
莫拉看见嘉柏瑞在一床担架上挣扎着要坐起来,他脸上罩着氧气面罩,手臂上有静脉注射管连接着生理食盐水袋。
“你还好吗?”
嘉柏瑞呻吟着低下头,“只是……有点晕。”
急救人员说:“这是吸入瓦斯所造成的,我刚刚给他静脉注射盐酸那罗克松,他需要休息一阵子,就像麻醉后的恢复过程。”
嘉柏瑞拉开面罩,“珍……”
“我刚刚有看到她。”莫拉说,“她很好,急救人员会送她到布里瀚医院。”
“我不能再坐在这里。”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听到枪声。”
嘉柏瑞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请戴上面罩。”急救人员说道,“你现在需要氧气。”
“调查局不需要这样做。”嘉柏瑞说,“我可以说服他们走出来,我可以说服他们投降的。”
“先生,你必须把面罩戴回去。”
“不。”嘉柏瑞怒道,“我必须跟我的太太在一起,那才是我必须做的事。”
“你还不能走。”
“嘉柏瑞,他说得没错。”莫拉说,“看看你,几乎坐不起来。你再躺一下,我会亲自载你去布里瀚医院,但前提是你必须先让自己复原。”
“只要一下子。”嘉柏瑞虚弱地躺回担架上,“只要一下子我就好了……”
“我会立刻回来。”
莫拉看见影像诊断科的入口,走进去后,第一个吸引她目光的是鲜血。吸引你注意力的总是鲜血,那些四下喷溅、令人震撼的红色液体,仿佛在对你大声喊着:这里发生了很可怕、非常可怕的事。虽然候诊室里站着六个人,虽然地面上散置着急救小组遗留下来的各类物品,然而,莫拉的目光还是锁定墙面上喷溅的血迹,象征死亡的鲜红证据。然后,莫拉看向那名女子的尸体,瘫倒在沙发上,鲜血沿着黑发滴落地面。莫拉从来不曾因为看到血而眩晕,但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摇晃,必须抓住门框才能稳住身体。她心想:应该是室内残留的瓦斯所造成的影响,现在瓦斯还没完全抽干净。
莫拉听见塑料袋张开的窸窣声,透过微微的迷雾,她看见地上铺了一块白布。看见巴桑提探员和黑德队长站在一旁,还有两名戴着乳胶手套的人将乔瑟夫·洛克沾满血迹的尸体滚到塑料布上。
“你们在做什么?”莫拉问。
没有人理会她。
“你们为什么移动尸体?”
蹲在尸体旁边的两个人停下动作,抬头朝巴桑提探员的方向看去。
“尸体要运送到华盛顿。”巴桑提说道。
“在医事检验处勘验过现场之前,你们不可以移动任何东西。”莫拉看着准备要拉上尸袋拉链的那两个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是医事检验处的员工。”
“他们是联邦调查局探员。”巴桑提说。
莫拉完全清醒过来,所有的眩晕被怒气一扫而空,“你为什么要带走尸体?”
“我们的法医会进行解剖工作。”
“我还没有签名同意放行这些尸体。”
“那只是一些文书工作而已,艾尔思医师。”
“我不会在那些文件上签名的。”
屋里所有人现在都看着他们两人,站在旁边的多数人都和黑德一样是波士顿警局的警察。
巴桑提叹道:“艾尔思医师,为什么要做这种势力范围的较劲呢?”
莫拉看着黑德,“这起死亡事件发生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你知道我们有义务保管这些尸体。”
“你听起来似乎不信任联邦调查局。”巴桑提说道。
我不信任的是你。
莫拉走向巴桑提,“你一直没有提出合理的解释,说明你为什么出现在此,巴桑提探员,你和这起事件的关系是什么?”
“这两个人是纽哈芬枪击案件的嫌疑犯,这一点我相信你已经知道。而且,他们跨越了州界。”
“这些还是没有解释你要这些尸体的原因。”
“你会收到最后的验尸报告。”
“你害怕我查出什么?”
“你知道吗,艾尔思医师,你所说的话听起来开始像洛克一样偏执。”巴桑提转向站在洛克尸体上方的那两个人,“装起来。”
“你不可以碰他们。”莫拉说道。她拿出行动电话,拨给艾比·布里斯托,“有命案现场要处理,艾比。”
“是,我有看到电视。有几具?”
“两具,两名人质挟持者在攻坚行动中被击毙。现在,联邦调查局要把尸体送到华盛顿。”
“等一下,先是联邦调查局下令射杀,现在他们又要做解剖?搞什么鬼?”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谢谢你支持我。”莫拉挂掉电话,看着巴桑提,“医事检验处拒绝释出这两具尸体,请你们离开,犯罪现场侦查小组勘验现场完毕之后,我们的人会将尸体送到停尸间。”
巴桑提似乎还想争辩,但莫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让他知道在这场战役中,莫拉不会退让。
“黑德队长。”莫拉说,“我需要打电话向州长报告这件事情吗?”
黑德叹道:“不需要,这是你的管辖权。”他看向巴桑提:“看来是医事检验处有控制权。”
巴桑提没再说任何一句话,就带着手下走出影像诊断科。
莫拉跟着他们走出房门,目送他们走下长廊。她心想:这个命案现场的处理方式会和以往相同,不归联邦调查局管,而是由波士顿警局凶杀重案组负责。莫拉正准备要打一通电话去找摩尔警官,却突然注意到走廊上的空担架,而急救人员在一旁整理器具。
“狄恩探员在哪里?”莫拉问道,“就是刚刚躺在上面的那个人。”
“他拒绝留置,下床就走出去了。”
“你们阻止不了他?”
“女士,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那个人,他说他要去找他太太。”
“他要怎么去啊?”
“有个秃头的男士要载他,是个警察吧,我猜。”
是文斯·柯萨克,莫拉心想。
“他们现在正开车前往布里瀚医院。”
珍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这里的灯光明亮,器具表面光滑,闪耀着光芒,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她只记得一些片段:有人大喊大叫,有轮床发出的嘎吱声,也有警车车顶的闪光灯,然后,只记得自己被推进这个房间之前,走廊的天花板在上方所形成的白色旋涡。她一次又一次地询问嘉柏瑞的消息,但是没有人可以说出他在哪里。
或者,他们不敢告诉她。
“妈咪,你做得很好。”医师这样说。
珍眯着眼睛看着那张戴着手术口罩的脸庞,蓝色的眼珠正充满笑意地看向她。珍心想:每件事情都不对劲,我丈夫应该在这里的,我需要他。
还有,别再叫我“妈咪”。
“你感觉到下一次阵痛的时候,我要你用力推,好吗?”那名医师说,“一直用力推。”
“麻烦找个人打电话。”珍说道,“我必须知道嘉柏瑞的状况。”
“我们先帮你把小孩生出来。”
“不,你们要先做我要求的事!你们要……你们要……”阵痛又起,珍喘不过气来。疼痛不断加剧的同时,珍的怒火也不断加剧。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听我的话?
“用力!妈咪。你快做到了!”
“王……八蛋……”
“来,用力推。”
疼痛残忍地到达顶点时,珍痛得憋住气。然而,却是心中的怒气让她击败疼痛,让她以无比的坚定持续用力推,直到眼前一片黑暗。珍没有听到手术室的门呼的一声打开,也没看见穿着蓝色刷手服冲进来的男人。珍大叫一声,在手术台上大口喘着气。这时候珍才看见他低头看着自己,强烈的手术灯下,他的头形只是一个剪影。
“嘉柏瑞。”珍弱声叫道。
嘉柏瑞一手牵住她,一手帮她把头发顺到后面,“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发生什么……”
“现在那些都不重要。”
“很重要,我必须知道。”
另一波阵痛开始,珍深吸一口气,紧抓住嘉柏瑞的手,如临深渊般地牢牢抓紧他。
“用力。”医师说。
珍的身体向前蜷起,全身用力,每一处肌肉都紧绷,汗水流进眼睛里。
“就是这样。”医师说,“快好了……”
快啊,宝宝,别再顽皮了,快帮妈妈渡过难关!
珍快要忍不住尖叫,喉头累积的能量即将爆发。然后,她突然感觉到双腿之间喷出血,接着听见生气一般的哭声,像猫咪的号哭声。
“小女孩生出来了!”医师说。
女孩?
嘉柏瑞在笑,声音嘶哑,他吻着珍的头发,“一个女孩,我们生了个小女孩。”
“她很活泼好动。”医师说,“看看她。”
珍转头看见小小的拳头挥舞着,小脸蛋生气地涨红着。还有一头黑发——发量很多,卷卷地贴在头皮上。珍满心震撼地看着护士把婴儿擦干,包在毛毯之中。
“你想抱她吗,妈咪?”
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已经停工,她只能惊讶地看着被包成一团的宝宝被放入自己怀中。珍看着宝宝哭得涨红的脸庞,宝宝扭来扭去,仿佛想挣脱毛毯的束缚,想挣脱妈妈的怀抱。
你真的是我的孩子?珍曾经想象过这应该是个一见如故的时刻,只要她看进宝宝的眼睛,就能认出其中的灵魂。但现在,却没半点熟悉感,她安抚不停扭动的宝宝时,只感到自己笨手笨脚。珍望着女儿,只看见一个满怀怒气的生物,眼睛哭肿,拳头紧握——一个会突然抗议大叫的生物。
“你生了个漂亮的宝宝。”护士说道,“她看起来和你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