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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站起来。

郭美贞说:「首饰你带回去吧。」

宇宙厌恶地说:「我不要。」

「你这种态度,笼统叫做反叛,其实,是不满现实,宇宙,你什么都有了,到底还想得到什么?」

宇宙离开了郭氏办公室。

她幼稚,无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书在她身后追上来,「张小姐,关先生想见你。」

宇宙头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诗慕。」

口气有点像她父亲,宇宙不由得站停脚。

「近来喝杯茶。」

宇宙走进关宏子办公室。

他会教训她的无知吗,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话说。

「宇宙,」他轻轻咳嗽一声,「我已征求你继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将你的手交给我。」

宇宙看着他,「她已经半昏迷不清醒。」

关宏子却不动气,他双目炯炯看着宇宙,「那么,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继母离开这世界后再说。」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礼。」

「她已连婚礼与葬礼都分不清楚。」

「那么我俩先订婚。」

宇宙觉得他咄咄相逼。

「这是一份婚前契约,你先读一读。」

他是放债人,的确应该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还有什么事?」

「订婚戒指,本来属于家母所有,她终身戴着,从未除下。」

他自衣襟内袋取出戒指,郑重递给宇宙。

那是一只小小蓝宝石指环,两边衬玫瑰钻石,十分雅致,宇宙声音不由得放轻:「太名贵了,我情愿要一只现成的。」

今日,无论关宏子说什么,她例必驳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还有自尊。

「明晚,我们有一个宴会,请你出席。」

宇宙推无可推,只得点头。

她终于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开棕色信封,看到那份契约有三十余张纸,林林总总条款,可能婚后关门稍微大力都会吃上官司。

她只觉猥琐,把整份文件丢进抽屉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师便来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气。」

「读过合约没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复印本,「来,我与你逐条阅读,有什么不满,即时更改。」

「这份合约,我不会读,也不会签署。」

郭美贞一怔。

「这是一宗买卖。」

郭律师答:「凡事预先沟通了解,一定有好处。」

「你身为律师,学问用在这类事上,不觉猥琐?」

郭律师温和地答:「这类事在美加已成为重要的家庭事务科,因为美加有一条法律:无论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双方财产均分,关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亏,你读过细则便知。」

宇宙不出声。

「宇宙,你到底年轻,尚未领会有言在先的好处。」

司机敲门,捧进两只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庆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师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件深蓝色纱衣,因为轻盈,颜色不显得沉重。

「这是我帮你挑的,你看怎样?」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贞笑了,她进厨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来试试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诱人。」

「郭姐,告诉我,做一个独身女人,感觉如何?」

郭美贞一怔,缓缓喝口咖啡。

「午夜梦回,会否觉得凄茫,年老退休,失去事业,可会无措?我想知道,我也准备独身。」

郭美贞咳嗽一声,「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还未放弃寻找伴侣。」

「对不起,我以为你已决定独身。」

「如今妇女生育年龄延长,可迟至四十余岁才做母亲。」

「你不觉荒谬?」

「宇宙,多一种选择绝对是好事,你思想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残酷,年轻人一直觉得人类近四十就该准备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个人终老呢,会否像报上那些孤独老人,遗体发出异味,才由邻居报警?」

郭美贞骇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继母没有我做伴,你说她会怎样?」

「如此恐惧,你更加应该结婚生子,组织大家庭,子女围上来缠住,你连上卫生间工夫也无。」

宇宙忽然说出心事:「我渴望恋爱,我盼望婚后十年,三个孩子后,看到他还会心跳,想偷偷吻他额角。」

郭美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后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说声早便摊开日报看头条,只会皱起眉头说:『以巴相争何时了』。」

郭律师低下头叹口气。

「这是奢望?」

郭美贞抬头,「追求不切实际的事,总会吃亏。」

「这叫我想到一个人,丽子出院没有?」

「她很好,大哥与医生都悉心照顾她。」

郭美贞打开另一只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条七彩宝石项链,它又回老家来了。

宇宙不由得讪笑。

郭律师打开婚姻契约第一页,轻轻读出:「我张宇宙,原嫁关宏子为妻,在本市合法公证注册,文件登记号码——」

宇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像那种无心向学的学生,在课堂精魂出窍,只管欣赏杂音:隔壁有少年练小提琴,明明在奏维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转,变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树影婆娑,她凄苦地想,唯一的亲人病重,不久人世,将要离她而去,从此孑然一人,有一张婚姻契约,或许是好事。

「……结婚一至三年之后,若因事故由关宏子建议分手,本人可获得下列产业……」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书房里。

她问律师:「与关宏子这样身份的人结过婚,以后在感情路上还有否机会?」

律师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宇宙精神涣散。

「倘若两人之间育有子女,不论男女,每人均可获得……监护权属二人所有。」

宇宙点头,「不论男女这四字很好。」

律师看着她,「你可打算签署?」

「不是今天。」

「宇宙,对方也不是会得无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觑他,据说行走江湖守则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这里。」

「知道了。」

接着发型与化妆师上来替宇宙打扮,郭律师告辞。

她像替顽童补习完毕,累得难以形容。

宇宙的头发非常短,没有作为,化妆师努力替她化了一个极浓的妆。

关宏子亲自来接她。

看到打扮妥当的宇宙,他异常高兴地叫她:「歌诗慕。」

她是他花园里的小仙子,永远有点瘦弱,小小腰身像是只得一握,精灵忧郁大眼睛带着不知名心事。

他伸出手。

宇宙把手臂圈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赴会。

宴会厅里挤满员工与宾客,她看不到量子与丽子。

宇宙在找一张面孔。

她希望与陈应生共舞。

可是找遍宴会厅,都不见那高大潇洒的身型。

同时,宇宙也看不到苏群英。

宇宙终于忍不住,问宴会厅处的接待员:「陈应生还没来?」

接待员查看掌中电脑:「张小姐,陈先生昨日已起程往纽约去了。」

宇宙意外:「他有公干?」

「陈先生与苏小姐同行,他俩到纽约结婚,随后双双派驻波士顿工作,暂时不回来了。」

宇宙站着不出声。

连一个小小接待员都知道他们行踪,可见根本不是秘密,宇宙像是挨了一巴掌。

每个人都知道,可是,没有人告诉她。

这与张宇宙无关。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走回会场。

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像个小孩子,发脾气把身上衣饰扯下,大哭大叫离去。

她看到郭律师。

她走近,「郭姐,我有话说。」

她顺手取过一杯威士忌加冰,饮尽。

郭美贞却说:「关宏子在那边找你,他要介绍你给亲友认识,这样吧,宴会结束我陪你谈到天亮。」

「不,郭姐,现在。」她央求。

郭美贞连忙把她拉到一边,「什么事?」

「陈应生与苏群英到纽约结婚?」

郭律师愕然,「他俩一早计划婚期,趁陈应生外调,在美国低调注册,诚属好事。」

「他没有同我提及。」

「同事众多,他们只在电讯上留了一则小小通告。」

「我不久才见过他。」

郭美贞看着宇宙。

她看出一点端倪来。

「应生与群英有十年关系,他们原是师生,后来又成为师徒,她这个上司一直照顾他这个见习生,两人感情基础牢不可破,也曾经有人以为可以当第三者,都枉作小人。」

「谁调走陈应生?」

「当然是老板。」

「你指关宏子。」

这时秘书过来请人,郭美贞没等她开口就摆摆手,她只得微笑退后。

郭律师对宇宙说:「你不认识陈应生,你也不认识苏群英,我想你误会了。」

「他故意调走陈应生。」

「公司里每个调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你不过见过陈某数次,他的确很讨人欢喜,很容易引起少女遐想,但是,从头到尾,他与群英是一对。」

这时关宏子亲身走近她们。

「在激烈辩论什么问题,你俩脸色发青,别为小事伤了和气。」

他拉起宇宙的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人多,宇宙不方便挣扎,不过她轻轻摆脱他的手。

他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水晶灯一开亮,只见大厅中央放着一张乒乓球台,桌上有球拍及白色小球。

关宏子笑:「我与你玩一局。」

宇宙转过身子,「我不懂乒乓,我头剧痛,非常不适,我得回家。」

这时,其他同事看到了球桌,他们笑说:「来,三盘两胜,我们做饭前运动。」

关宏子想追上去,已被同事隔开。

宇宙终于一个人回家去。

继母听见门声,醒来,轻轻问:「是你吗?」

宇宙过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继母点点头,「放学了,今日几件功课,要测验算术没有,物理科镜子折光或反光问题读熟一点。」

「知道。」

看护出来,「张小姐你来得正好。」

宇宙看着她。

「重返医院的时间到了。」

宇宙心里澄明。

「我叫救护车。」

「请他们不要响号。」

继母轻轻说:「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说给我听,老师可有难为你们,几时发成绩表?」

宇宙把继母搂在怀中。

看护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关先生全吩咐过了。」

私人病房静寂舒适,医生一看病人,诧异地说:「拖到今日,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经沉睡。

医生说:「她不会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舍得离开,她在候诊室踱来踱去,身上仍然穿着纱裙戴着宝石,只不过罩上件运动衫。

一个年轻医生走过,给她一杯咖啡。

「是什么人?」

「母亲。」

「啊。」他也无话可说,走开了。

深夜,看护出来,宇宙跳起。

「关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摇摇头,「我在这里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过了今晚再说。」

宇宙在长凳上睡着了,梦见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游戏,她在追一个同龄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见到父亲及继母坐在露天泳池边。

父亲抬起头来,与宇宙打了一个照面,他头发被风吹,有点凌乱,身穿风衣,手里握着一只橘子,正想剥开吃,继母就坐在他身边,比平时年轻。

宇宙停下脚步,正想叫他们,有人推醒她。

宇宙睁开眼睛,是看护。

她轻轻说:「过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声。

这时,关宏子匆匆赶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时有点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张小脸像浸在眼泪中。

他坐到她身边,「回去吧,这里有我。」

宇宙仍然不愿动。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郭美贞也赶到了,她穿着吊带裙站在一边与医生说话。

医生诧异且唏嘘,「你们自宴会赶来?」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边办喜事,一边办丧事,七楼是产房,地库是殓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尽了责任。」

关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吸进一口气,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医院大门。

天边露出曙光。

管家下车来,取出一条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师,把披肩转赠给她。

她踏上关家车子,往家门驶去。

已经有工人在收拾继母遗物。

「张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宇宙摇摇头。

「那么,全部送到慈善机构。」

宇宙点头。

管家说:「张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动,把晚装鞋脱下,发觉双脚红肿。

佣人连忙找来浴盐药膏。

她靠在沙发上发獃。

那是一个艳阳天,一室日光,郭美贞换过衣服,下了妆来找她。

「关宏子说,如果你不介意,讣闻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现,那样,比较体面。」

宇宙想一想,「我继母会高兴。」

「我去照办。」

「郭姐,你对我真好。」

「真正对你好的是郭宏子,我只不过是一名听差办事的员工。」

宇宙别转面孔。

她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醒来,脚肿消除,轮到脸肿,浑身发出风疹块。

她用丝巾罩着头脸防敏感。

关宏子问医生:「没大碍吧。」

「不怕,三两天内会消退,我建议你们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强大精神压力之故。」

关宏子犹豫,「工作方面……」

「工作长作长有。」

「医生你说得对。」

过几日,宇宙脸上的肿块退下,可是面颊上有一圈隐约红印,像是被谁大力亲吻留下的胭脂。

她与继母话别。

仪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不设瞻仰遗容,雅致石碑采用淡黄色大理石。

宇宙知道继母会得喜欢。

她轻轻向郭律师道谢。

郭美贞指一指关宏子,宇宙走到他面前,鞠躬再谢。

关宏子转过头来,「宇宙,我们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随行吗?」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数百个花篮前坐下,已经恳求亲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认识的人仍然礼到人到,猜想都是关宏子的朋友。

庄家欣来了,坐在宇宙身边。

「你总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点点头。

「你们终于结了婚,」家欣说:「却从来不感激我这个介绍人。」

宇宙不出声,无论在什么时刻,家欣都只想着自身,真幸福。

「关丽子来了。」

宇宙连忙去招呼她。

那边,关宏子与郭美贞商议公事,完了她轻轻说:「恭喜你俩。」

关宏子语气有点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她有时平静,有时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并没有靠上来,我多么失望。」

「不怕,你们即将去坐船,有许多相处时间。」

「我只订了一间套房。」

「两个人休息也已足够。」

这时,庄家欣走近,「宏子,用什么谢我?」

关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结婚时我一定来祝贺你。」

家欣很高兴,「你自己说的呵。」

他坐到她身边。

关宏子说:「你家花园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张乒乓桌子,记得吗,我最近学打乒乓,很考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记得了。」

关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说:「忘记最好。」

「听说丽子很快会再婚?」

「对象是公司里的一个会计师,年轻有为,婚后会外出自立门户,宇宙尽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总是那么专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这个脾气,我一早追求你,哪里轮得到张宇宙。」

关宏子看到宇宙在那边与丽子讲话。

丽子显得心平气和,「原来,大哥什么都是对的。」

宇宙有点吃惊,小丽语气甚至有点愉快,可见她心已死,现在只要能过日子,她愿意迁就。

「丽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对我很容忍,我们会相处融洽。」

「丽子,日子会更好。」

「你也是,请节哀顺变,我先走了。」

丽子随保姆离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身份。

关宏子全盘胜利。

很难说他是对是错,如果他手段宽松一点,那人会一直尽量讨丽子欢喜,无知的她到今日仍然会很快乐。

也因为宏子的铁腕,关家的金钱损失减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没想到碰到一个人。

那人是关量子,身边有个女人,中年、浓妆,推他一下,「说呀。」

宇宙看着他俩。

关量子对女伴说:「你先回去,我会对大嫂说话。」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没有选择,只得离去。

「宇宙你好,你继母的事,我听说了,今日遇见你,我运气很好。」

宇宙不想抢白他,那样做已经没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点憔悴无奈。

宇宙这样劝:「对于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许可以考虑拒绝。」

量子忽然呜咽,「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点要求,不过是两个女儿升大学费用,我都不能帮她张罗。」

「那不是你的女儿。」

关量子炸起来:「那又何尝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场面似国葬,他自己什么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声。

半晌,量子说声对不起。

宇宙拿起电话,同会计部讲了几句。

她轻轻说:「你知道我亦无权无金。」

量子冲口而出,「比我们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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