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史僵在当场。因为过度惊愕,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那只是短暂的瞬间。因为,继第一声尖叫之后,再度响起另一次叫声,孝史一听出是阿蕗的声音便跑了起来。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展开行动了。
声音传来的位置,从孝史所在的地点看过去是在左手边。一口气穿过那个有烫衣架、形同通道的小房间,向左直走,有一个三级的小台阶。上去之后右手边有个沉重厚实的木门。孝史不顾一切,急忙打开那扇门。打开之后,又是一道短短的走廊,里面有两扇门,一扇在左边,另一扇在尽头。阿蕗的声音听起来是从尽头的门后面传过来的。
孝史在那里停下脚步,汗水从额头沿着脸颊流下来。
这时,从门后传来啪跶啪跶类似脚步声的声音。然后,令人惊讶的是,接下来传出的是笑声。那是年轻女孩的声音,却不是阿蕗。
那扇木门的门把,也是切割成棱角的精致玻璃制品,门中央还镶嵌着切割成几何图形的玻璃装饰。透过玻璃隐约可见模糊的人影。
孝史握住门把,轻轻转动,把门打开约十公分。女孩的笑声变得更尖锐了。
“来呀!来呀!鬼,我在这里!”
活泼开朗的声音像在唱歌似的。孝史从门缝窥伺室内。
他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穿着花色艳丽的朱红色和服,头发和阿蕗一样梳成发髻盘在脑后,不过她的发髻上簪着闪闪发光的发饰。
她大约二十岁左右吧,不过女人穿着和服,年龄很难猜得准了。她拍着手,高声地笑着,看来非常开心。
“哎哟!阿蕗,不是那边,我在这边啦!”
孝史按住狂跳的心脏,寻找阿蕗的身影。眼前有一把椅背很高的椅子,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小姐……”是阿蕗的声音。从右边稍远的地方传过来。
“请您饶了我吧!”
那是相当冷静、有礼的声音,听得出声音里微微带着笑意。
正好在这时候,从孝史窥伺的房间的某处传来开门声。接着脚步声响起,好像是有人进来了。
穿着朱红色和服的女孩说:“啊,哥哥。”便从孝史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是个好机会。孝史伏低身子,匆匆窜进室内。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对于进去之后该怎么做完全没有计划。但是,他看到离门不远的墙边,竖着一架金色的屏风,正好挡住墙角。孝史便溜到屏风之后。
幸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谨慎地从屏风后探头出来,仔细观察室内。孝史发着抖呼了一口气。
在场的总共有三个人。一个是那个身穿朱红色和服的女孩,另一个,就是那个被称为“哥哥”的人吧,是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他穿着灰色长裤和白衬衫,脚上穿着室内拖鞋。他脸颊瘦长,但理得短短的发型,不太适合他。
而第三个就是阿蕗。她的模样把孝史吓坏了。阿蕗整头整脸罩着一块像包袱巾的布罩,手上还拿着抹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珠子,你这在做什么?”青年说,语带责备。
“我在玩呀!”朱红色和服的女孩回答,“我和阿蕗正蒙着眼睛玩捉鬼呢!对不对,阿蕗?”
“是的,小姐说的是。”
手上拿着抹布,头上罩着包袱巾的阿蕗点头回答。于是,青年走到阿蕗身边,帮她取下那块包袱巾。由于后颈的地方打了结,花了一点时间才解开。
从包袱巾下露出脸来的阿锯,表情虽然有点不自然,眼角、嘴角却都带着笑。
“你不觉得这样恶作剧很不对吗!”
刚才的青年斥责那个名叫珠子的朱红色和服女孩。阿蕗开口打圆场。
“贵之少爷,请您不要生气,小姐只是在玩罢了。”
“就是嘛!”珠子抓着和服的袖子,晃来晃去,“一直下雪,我好无聊。爸爸又不许我出去。”
“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做这种孩子气的事,很危险的。阿蕗可是在工作啊!”
珠子故意赌气:“哥哥每次都这样,每次都偏袒阿蕗。”
然后,如三流演技般,做作地把头撇向一边,转身向右,啪跶啪跶地跑向房间左边的门,接着就跑出去了。关门的时候,朱红色的和服袖子还翻飞了一下。
孝史看得目瞪口呆。那女的在干嘛啊?
但是,留在房里的两个人,却对珠子的行为举止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阿蕗走向前,行礼道歉:“真是非常抱歉。”
那个叫作贵之的青年看来很生气,把包袱巾用力一甩,挂在手臂上。
“你没有必要道歉。以后要是珠子再做那种事,不必客气,尽管骂她。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好像真的动气了。青年那对明显的大耳朵有点泛红。看来那怒气里也包含若干“羞耻”的成分。
“你在打扫的时候,她突然拿这个蒙住你的头?”贵之问。
“是的,”阿蕗露出笑容,“不过小姐立刻就接着说:‘猜猜我是谁’,所以我马上就知道是小姐了。”
“刚才听到尖叫声,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太没规矩了。真是丢脸。”
阿蕗又低头行礼。贵之把手放在阿蕗的肩上说:“你不必这样道歉。没规矩的是恶作剧的人,知道了吗?”
说完,贵之便拿着包袱巾,从珠子离开的同一扇门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阿蕗一个人。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微笑在脸上绽开。
“阿蕗。”孝史小声叫她。
阿蕗跳了起来。讽刺的是,她差点就发出比刚才更吓人的声音,扔下抹布急忙用两手按住自己的嘴。孝史也慌了,要是贵之听到声音又回来就糟了。
“是我,在这里、这里。”
孝史从屏风探头出来,向阿蕗挥手。阿蕗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愣在那里,突然又回头看着贵之他们离开的门。确定没有人会来之后,匆匆穿过椅子跑到孝史这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句话就刺伤了孝史的心。
“我也听到尖叫声,吓了一跳,就跑过来了。”
“哎呀,这样啊。”
阿蕗双下抚着脸颊,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谢你,对不起喔。”
“那是谁啊?一个女孩子,竟然那么孩子气地恶作剧。”
阿蕗再次看了看四周的状况,在孝史旁边蹲下。
“那是这里的小姐,珠子小姐。”
“那个男的呢?是她哥哥吗?”
“是的,那是贵之少爷。你不可以直呼那个男的。”
阿蕗以认真的表情纠正孝史,孝史觉得好生没趣。不管是刚才的互动也好,还是阿蕗在睡衣那件事时提到贵之的名字时也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阿蕗对贵之怀有好感。
“你最好赶快回房间。这个地方府邸的人都会来的。”
“好漂亮的房间啊。”
孝史再度环顾室内。
这是个挑高的西式房间,高度大概有一般住家的三层楼高吧,天花板的四边有粗壮的梁,内侧也是以粗壮的梁格成六角形。天花板上没有梁的部分,全都挂着布幔,而且布面上满是精巧的刺绣。布幔和所有的刺绣都是高雅的暗红色,或者应该说,整个色调是统一而沉稳的红色系。
壁纸也一样。该怎么说呢?摸起来,可以感觉到上面的凹凸,不是印上去的,应该是手工刺绣吧。天花板的部分看不清楚,不过墙上布幔刺绣的图案像是大朵的牡丹花、叶子,还有小鸟在枝叶间飞舞。
地板上铺的是深红色的地毯。颜色是单色,不过仔细看就知道织工很讲究。上面有凸起的线条,厚得连脚趾都陷在里面。如果是赤着脚走在上面,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所以刚才那名叫珠子的女孩,才能够偷偷地走到正在扫除的阿蕗身后而不被发现。
“这里是起居室吗?”
对于孝史的问题,阿蕗点头说:“客人也会进来坐。”
从孝史的角度看出去,在正前方是一个直径有两公尺以上的大壁炉,里面的火烧得正旺。壁炉的周围——这个部分叫壁炉架吧——是以浅浅的白色石头砌成的,应该是大理石吧,上面放着好几个相框。
壁炉之前,有一张很大的兽足桌,桌面镶着玻璃,四周摆放着椅背很高的椅子,就是刚才挡住孝史视线的那种。壁炉右边还有一把附脚凳的长椅,三个花纹鲜艳的靠垫放在上面,恰似长椅的装饰品。
孝史隐身的屏风,从壁炉看过去位在房间西侧角落的墙边。仔细一看,墙边的壁纸有一部分破损了,可能是为了遮盖这个破损才把屏风摆在这里的吧。屏风的右边是大大的窗户,上下开关的窗框分成三段,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附近。户外因雪光显得非常明亮。沉重的布幔卷到窗框之上,不像窗帘倒像是舞台剧用的布幕。这也是雅致的深红色。布幔的边缘垂着一条系绳。这应该是用来卷动布幔的吧。
在墙边,一座钟摆式大钟缓缓地刻画着时光。
“请你回房吧!”阿蕗以恳求的口吻说。“要是被发现就糟了。会给平田叔添麻烦的。”
孝史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房间的全貌显得更清楚了。
一共有两扇门。一扇是孝史进来的门,另一扇是珠子他们出去的门。以壁炉为准,房间的东边角落有个大大的三角形装饰柜。这个有玻璃门的柜子里,装满了壶、花瓶类的东西。孝史走近柜子。
“好漂亮啊。”
“那是老爷的。”阿蕗说得很急,“我知道你很想到处看看,可是请你回房间……”
阿蕗拉扯孝史的袖子,连声催促。这时候,从珠子他们离开的方向,有脚步声靠近。
“啊!”阿蕗轻喊,“有人来了,喏,快点……”
孝史当机立断,拉着阿蕗的袖子迅速横跨房间,跑到刚才的屏风之后。
“真是的!为什么……”
“嘘——!安静!”
先制止阿蕗,孝史也悄无声息地静待往起居室靠近的人。
门开了。
出现的,是一个个子矮小却结实的老人。他穿着和服,右手拄着拐杖。看来行走非常困难。每走一步就停顿一下,慢慢地进入室内。
这个老人的下巴又方又宽,长相看来很顽固。一头茂密的银发,脖子短短的,连带使肩膀看起来更高耸。眉毛有一半以上变白了,形成高高隆起的弓型,在细长的眼睛上像个硬梆梆的屋檐般凸出来。
“他是谁?”孝史悄声问,“是老爷?”
阿蕗以非常惊讶的表情看着老人,回答:“嗯,是的。”
那么,他就是蒲生宪之了。平田说他以前是陆军大将,是昭和时期的军人。
可是,他看起来比六十岁老得多。可能是因为走路姿势的关系。
“老爷有病在身,”阿蕗压低声音说,“平常几乎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的,今天是怎么了呢?”
蒲生宪之以走一步停一下的速度靠近壁炉。一直来到火焰反射到脸上的地方,才停下脚步,接着以慢得令人焦躁的动作,把拐杖靠在壁炉架上。
然后,伸手入怀,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叠白色的纸张——看来是文件。
蒲生宪之双手拿着那些纸张,凝神看了一阵子。感觉上是在反复阅读。
不久,他开始把纸一张张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的火焰中。孝史数了数,一张、两张……总共有七张。被扔进壁炉里的纸,在火焰的威力下,立刻烧成了灰。
蒲生宪之一直凝视着这些过程。不但如此,他还拿起附近的拨火棒,拨弄燃烧的柴火,直到烧成灰的纸张完全看不出形状为止。老人手执拨火棒的时候,孝史一直提心吊胆的,深怕他一个站不稳,跌进壁炉里。
好不容易完成了这项作业,老人以来时一样不稳的脚步离开房间。孝史和阿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直到再也听不到叩咚、叩咚的拐杖声为止。